第6章
“為什——”
“因為我不喜歡。還有,也不許抽煙�!�
“……”
“忍住了,”李月馳輕聲說,“明天就到下一個步驟�!�
唐蘅回到居委會時,孫繼豪、村長和村支書已經(jīng)在飯桌上等他了。他和孫繼豪仍然坐上位,碗筷已擺好,每人面前一小杯白酒,也斟好了。
唐蘅說:”我不喝酒�!�
“唐老師,咱們少喝一點嘛,解解乏,”村長滿臉懇切,“今天很辛苦吧?我們這個地方,路是真不好走�!�
“你們村的路很不錯,”孫繼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組組通路,戶戶硬化,都做得挺到位。”
村長笑道:“都是政策好,澳門還給我們撥了專項交通建設(shè)款……孫老師,唐老師,我敬您們一杯,千里迢迢來到我們這,太辛苦了�!�
“大家都辛苦,你們還得接待我們,也挺累吧?”孫繼豪干脆地和村長碰了杯。
“唐老師,您……”
“師弟,喝一點吧,工作結(jié)束了,”孫繼豪半開玩笑地說,“現(xiàn)在可以暫時不管工作紀律。”
“就是嘛,唐老師,這個酒是我們自己釀的,度數(shù)不高�!�
唐蘅沉默幾秒,還是搖搖頭:“喝了容易暈車——我就不奉陪了�!�
下午四點過,一行人回到石江縣城。學(xué)生們累得夠嗆,一進酒店便各自沖向房間,孫繼豪追在后面吆喝:“記得到餐廳吃晚飯��!八點之后就沒有了!”然后伸個懶腰,有點無奈地對唐蘅說:“這群小朋友,體質(zhì)還不如我呢。咱們今天算是順利的,半溪村弄得不錯,沒出幺蛾子。”
唐蘅問:“你們?nèi)ツ瓿隽绥鄱曜�?�?br />
“嗨,一言難盡啊,”孫繼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遞給他一瓶牛奶,“嘗嘗,這邊的特色水牛奶——你也累了吧?晚上我和盧月整理數(shù)據(jù),你就好好休息�!�
唐蘅回到房間,給李月馳發(fā)微信:我到酒店了。
洗完澡又等了二十分鐘,對方仍然沒有回復(fù)。
唐蘅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想了想,還是設(shè)置成靜音模式,但是留下了振動。
也許是真的累了,這一覺睡得很沉,甚至連夢都沒有做。當唐蘅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窗外天空已經(jīng)黑透了,房間里也是黑的,唯有空調(diào)亮著一枚小小的綠燈。
唐蘅恍惚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他竟然沒有被手機的振動吵醒?抓過手機摁了一下,毫無反應(yīng),才知道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唐蘅給手機充上電,開機,21點32分,他一口氣睡了近五個小時,成功錯過晚餐。
手機開始不停地振動,一條接一條消息彈出來。
下午五點過,徐主任在群里說:同學(xué)們辛苦了,晚飯一定要多吃點啊!
晚上七點過,孫繼豪發(fā)來微信:師弟去吃飯不?二十分鐘后,他又發(fā)來一條:好吧,餐廳已經(jīng)沒得吃了……
八點二十七分,李月馳回復(fù)了他的消息,只有兩個字:好的
唐蘅攥著手機,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餓,不但不餓,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覺,頭也暈,可能是睡得太久了。
正準備打開窗戶透透氣,手機又振了一下。
Zita:唐老師晚上好……我是陸美寧,社會學(xué)院大四學(xué)生,今天跟孫老師他們在半溪村調(diào)研……您現(xiàn)在方便嗎?
唐蘅:怎么了?
Zita:您能不能出來一下?我在四樓的露臺。
唐蘅:稍等。
Zita:拜托您自己來,別告訴別人。
酒店四樓是一個觀光露臺,唐蘅推門進去,看見兩個學(xué)生坐在一處,女生正在打電話,語速很快地講著粵語,男生皺著眉頭坐在旁邊。
唐蘅心想,原來是他們兩個。這男生正是早上拜托孫繼豪把自己和阿寧分到同組的那個,而這女生——原來阿寧的名字叫陸美寧。
“唐老師�!卑帓斓綦娫�,咬著自己的嘴唇。
唐蘅在他們對面坐下,“怎么了?”
“我……我們有一件事……”她囁嚅著,“這件事……”
“哎,老師,我來說吧,”男生拍拍阿寧的手背,低聲道,“這件事我倆實在拿不準,只能問您了。”
“嗯�!�
“就是,今天我們走訪的時候……有個婆婆說,我們?nèi)ブ埃謇锇褞讉人送走了。一個打工的時候受傷,小腿沒了;一個盲人;一個吸過毒;還有一個,智力有問題。我們和孫老師說了這件事,孫老師說他和村長核實了,是那個婆婆胡說的……可我們兩個覺得,那個婆婆她,她不像胡說啊�!�
“我們還把婆婆的話錄了音……”阿寧遞給唐蘅一只耳機,輕聲問,“您聽一聽?”
唐蘅戴上耳機,冷靜地說:“你播放吧。”他雖然意外,但也并不是那么意外,類似的事情已經(jīng)聽徐主任提過了。村里的干部不愿讓他們見到某些人——殘疾人、重病病人之類的弱勢群體。但其實他們主要考察的是設(shè)施建設(shè)和人均收入,弱勢群體根本不在考察之列。
然而,村里干部不懂這些道理,只想把“不好的”都藏起來。
耳機里傳來老人的聲音,口音很重的當?shù)卦挘骸按蚬む�,腿打斷了,一直閑在屋頭……還有龔家的姑娘,眼睛看不到……啊,還有李家老二,李家最造孽,大的那個嘛蹲了監(jiān)獄,小的又是個傻子……”
第9章
肺是很重要的器官
唐蘅走出電梯,恰好撞見一個人,正是酒店的齊經(jīng)理。
他大概已經(jīng)下班了,不像平時一身西裝,只是穿著普通的風(fēng)衣牛仔褲。見了唐蘅,倒是一如既往的熱情:“唐老師您剛忙完啊?辛苦了,辛苦了!”
“你來找孫老師?”
“是啊,他說屋里空調(diào)有問題,我來給他看看�!�
“我也找他�!碧妻空f。
齊經(jīng)理敲門,很快門就開了。孫繼豪裹著酒店的浴衣,說話有點哆嗦:“小齊你快來看看這怎么回事!我開二十六度凍成這樣——師弟!你屋空調(diào)也壞了?!”
“沒有,”唐蘅望著孫繼豪的臉,“師兄,我有點事情和你說,方便嗎?”
“沒問題啊,那小齊你在這看著,”孫繼豪回房拿了房卡,又在浴衣外面裹上一件外套,“走吧師弟,咱倆去外面說�!�
又是四樓的露臺,唐蘅問:“師兄,今天的數(shù)據(jù)傳完了嗎?”他們走訪時采取問卷調(diào)查的方式,每天晚上都要把收集到的問卷上傳到系統(tǒng)里。
“傳完了。你是倒頭就睡——我足足弄了兩個小時,這酒店的wifi不行�!�
“有什么問題嗎?”
“村里沒問題,就是那個村長,”孫繼豪朝門口瞥一眼,壓低聲音,“今天中午你還沒回來的時候,那村長想給我送禮呢�!�
“送什么?”
“羊肝菌,說是他們那特產(chǎn)——”
“你發(fā)現(xiàn)沒有,”唐蘅打斷他,“那個村子里沒有殘疾人和重病病人�!�
孫繼豪愣怔片刻,隨即笑了:“是不是陸美寧他們和你說的?兩個孩子還挺有責(zé)任心的�!�
“有村民反應(yīng),我們?nèi)ブ�,村干部送走了幾個人�!�
“唉,我和孩子們不好解釋那么多,”孫繼豪拍拍唐蘅的肩膀,“那個老太太呀,她兒子是前一任村長,你懂吧?那她肯定和駐村干部過不去啊,有事沒事就找點茬。我去她家看了的,老太太腦子有點糊涂了�!�
“……她說李月馳的弟弟有精神問題。”
“那你問問小李不就得了,”孫繼豪表情有些茫然,“你倆不是老同學(xué)嗎?”
去他媽的老同學(xué)。
深夜十點半,唐蘅捏著一只點燃的煙,竭力克制把手機砸出去的沖動。他已經(jīng)給李月馳發(fā)去五次微信通話請求,永遠無人接聽。這就是老同學(xué)嗎?他甚至沒有李月馳的手機號碼,他找不到他,明明他知道他也在石江,可他就是找不到他。
每一條信息,每一通語音,都像被拋進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情形上一次出現(xiàn)在五年前,唐蘅到英國讀碩士,在某一個明亮的夏天的傍晚,他開始失控般撥打李月馳的號碼。那時候李月馳已經(jīng)入獄,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件事。他給他發(fā)微信,發(fā)短信,QQ留言,他說你在嗎,在嗎,李月馳?不要不理我我現(xiàn)在就回來,機票買好了,明天中午飛上海希望不要晚點——李月馳,你在嗎。
后來又發(fā)生過什么,想不起來了。記憶好像被憑空抹去一段,恢復(fù)理智時,他躺在安靜的病房里,窗外是倫敦的夜空。
唐蘅反復(fù)默念孫繼豪的話。孫繼豪說,不回微信��?那正常,村里沒有wifi嘛……農(nóng)村都是很早就睡的,估計他睡著了沒看手機……師弟,明天你當面問他唄。
況且六年前他也從未聽李月馳提過弟弟的事,那時李月馳給家里打電話,偶爾問一句“我弟在學(xué)校怎么樣”——這完全不像是問一個有精神問題的弟弟,對吧?
手機一振。
Zita:唐老師,打擾您了……事情怎么樣了?
唐蘅:老人的話有待核實,這件事你們不用擔心。
Zita:啊,那就好……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唐蘅:不打擾,早點休息吧。
事情不就是這樣嗎?前任村長的母親對村干部心懷不滿,加上年紀大了頭腦混亂,于是在學(xué)生走訪時有意無意地編了幾句假話。的確就是這樣。
他不能因為涉及到李月馳,就連基本的理性判斷都做不出來,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不至于。
深夜十一點半,唐蘅坐在疾馳的摩托車上。
山間漆黑一片,唯有摩托車的橙色車燈照亮前方一小片馬路。車速很快,冰涼的夜風(fēng)刺在臉上,唐蘅不得不瞇起眼睛。
“師傅,還有多久?”
“半個小時吧!”騎車的男人說,“已經(jīng)夠快的咯,今天不下雨,路好走�!�
他先是找了出租車,司機一聽去半溪村,直接拒絕:“太遠啦,路又難開——你去銅仁我還能送你�!�
“我可以加錢,”唐蘅說,“你開個價,行不行?”
“不是錢的問題啊老板,明天早上我要交車,這會兒把你送過去,再回來,那得五六點了!趕不及!”
“你有沒有別的同事?”唐蘅說,“愿意去半溪村的,多少錢都行。”
“沒人去,太晚啦!”
“……”
那一刻唐蘅幾乎懷疑自己該去的不是半溪村,而是醫(yī)院。他的病是不是復(fù)發(fā)了?
“誒,等等,”司機卻拉住唐蘅,遲疑了兩秒,“有個人……我?guī)湍銌枂柊 !?br />
于是此刻,唐蘅坐在了去往半溪村的摩托車上。
老任家住半溪村,種茶葉,近來正是春茶上市的時候,他每周都有三四天往來于半溪村和石江縣城。
“今年的茶還是滿不錯的,”老任笑著說,“價格比去年高一些�!�
“你們村都種茶嗎?”
“也不是,有的出去打工噻,還有些身體不好,什么也干不了。”
“李家種不種?”
“哪個李家?我們村好幾戶姓李的!”
“李月馳。大兒子叫李月馳�!�
“唉,你去找他��?他家哪有人種茶。”
“我是他同學(xué)……聽說他出來了�!�
“哦!”老任嘆了口氣,“他家可憐得很�!�
“他家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怎么樣!你想想嘛,他爹病了那么多年,老二的腦子又不行,他呢,他去蹲監(jiān)獄了!好在是他出來了,前幾年他家才真是惱火!”
“……他弟是怎么回事?”
“傻的嘛,生下來就那樣�!�
“我沒聽他說過�!�
“你是他哪里的同學(xué)?”
“大學(xué)的�!�
“我就說,聽你口音也不像石江的�!�
“對,”唐蘅仰頭望了望夜空,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我來找他�!�
摩托車駛進半溪村時已經(jīng)十二點過。十個小時前唐蘅從這里離開,蛙鳴犬吠,碧空如洗,四處生機勃勃。而此時,村莊和群山一起陷入黑夜之中,寂靜得令人感到異樣。
摩托車慢下來,老任說:“我家在前面,你喊李月馳來接你��?”
“……”唐蘅不知該怎么解釋,李月馳并不知道他來了。
“他不是在石江做生意嘛,”老任又嘀咕一句,“你咋不去他店里找他。”
“因為我們——”兜里手機忽然響起來,四周太安靜了,以至樂聲簡直宛如雷鳴。唐蘅用力捏住手機,掏出來,屏幕上是李月馳發(fā)來的通話請求。
“……李月馳?”唐蘅恍惚地喚他。
“怎么了,”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家信號不好,連不了4G�!�
“你在家嗎?”
“嗯�!�
“你可不可以,”嗓子有些癢,唐蘅咳了一聲,“可不可以來接我?”
李月馳靜了幾秒,問:“你在哪?”
“我在任東強家。”
李月馳又靜了幾秒。
然后他說:“等著�!�
唐蘅遞去兩百塊錢,老任連連擺手:“哪用得了這么多!順路把你帶過來嘛!”
“您收下吧,”唐蘅說,“多虧有您�!狈駝t他今晚還會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也用不到這么多,五十,五十就夠了!”
“我沒有五十的零錢�!�
“唉呀——”老任從唐蘅手里抽走一百塊,“一看你就不是缺錢的人!李家是真不容易……我就多嘴一句,既然你們關(guān)系好,你就多幫幫他吧。”
“好,我會的�!碧妻空J真地說。
“那孩子很懂事的,他爹媽也是好人,以前我想去礦上打工嘛,他爹喊我不要去,說是糟蹋身體得很,”老任倚著摩托車,低嘆道,“后來他爹就真的病了,你說說……真是倒霉啊。”
“是什么��?”
“塵肺嘛,我們這好幾個在礦上打工的,都是這毛病�!�
“李月馳他爸得的是塵肺?”
“嗯,好多年嘍,也是遭罪�!�
“……”
遠處出現(xiàn)一枚小小的亮光,很快那光芒近了,摩托車的聲音變得清晰。李月馳在老任家門外停車,喊了一聲:“任叔,麻煩你了。”
老任迎上去:“麻煩什么!你這個同學(xué)才辛苦呢,這么晚還要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而唐蘅站在原地,沒有上前。他望著李月馳,望著他的看不清顏色的T恤。像是匆匆套在身上的,這么冷的夜晚,他只穿一件T恤。沒有夾克的遮掩,唐蘅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比六年前瘦了太多,夜風(fēng)一吹,那T恤的袖子和下擺就飛舞起來。
老任轉(zhuǎn)身進屋了。唐蘅沒動,仍然望著李月馳。
李月馳也沉默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唐蘅,過來。”
唐蘅走過去,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來了�!�
“我來找你�!�
“不是說了明天見嗎?”
“你為什么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