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是這套。唐蘅瞬間煩躁起來:“我出國讀幾年書,又不是移民!”
“我不同意,”付麗玲吼道,“要么你就別花我的錢!”
“好,如果我不花你的錢,你就——”
“寶寶,媽媽求你了,”她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乞求似的,“只要你留在國內(nèi),你做什么媽媽都支持�!�
“我是同性戀你也支持?”
那頭沉默幾秒:“寶寶,那些都是假的……”
唐蘅直接掛了電話。
此時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蔣亞和安蕓睡得很熟——這兩個人是不到中午不起床的。唐蘅獨自爬起來洗漱一番,從洗衣機里拿出已經(jīng)烘干了的衣褲。他穿戴整齊,走到沙發(fā)邊踢踢蔣亞:“別睡了,借我點錢。”
“唔……書房,抽屜,”蔣亞含糊道,“卡�!�
“要現(xiàn)金。”
“我兜里……”
唐蘅撿起他丟在角落的牛仔褲:“不夠�!�
“你他媽怎么這么多事兒��!”蔣亞欲哭無淚地坐起來,“臥室衣柜最下面的抽屜里!拿著我的錢,滾!”
“區(qū)區(qū)五千萬就想羞辱我們的愛情嗎……”安蕓也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嘴皮子倒是利索得不行,“唐蘅你去哪?順便帶點飯回來,我想吃鴨掌煲�!�
蔣亞雀躍道:“我也想吃!”
“接著睡吧,”唐蘅拿了錢,面無表情地說,“夢里什么都有�!�
又是一個大晴天,雙腳踏在地面上,能隱隱感覺到蒸騰的熱氣,這哪里像昨晚才下過雨的樣子。唐蘅被付麗玲的電話攪得心煩意亂,加上天氣熱,實在沒有胃口。他在地鐵站里坐了一會兒,又接了大伯的電話,叫他少和他媽吵架,以及,明天去項目組報道。
唐蘅漫不經(jīng)心地應了,掛掉電話時恰好一列地鐵進站,他隨著人流走進去。二號線永遠人滿為患,好在虎泉到街道口只有兩站。唐蘅在創(chuàng)意城買了一瓶香薰,然后打車去東湖村。
他要去找李月馳,但是想到李月馳家樓下的垃圾堆……就順手買個香薰,希望有點用。
路過診所,唐蘅走進去問大夫:“他今天來換藥了嗎?”
“來了啊,”大夫又在吃熱干面,“一大早就來了,看著還蠻精神的。”
“好,謝謝�!�
“那小子昨晚發(fā)燒了沒?”
“……沒有。”
“身體不錯嘛。”
唐蘅心想,應該沒發(fā)燒吧?如果發(fā)了燒,今早怎么神采奕奕地去換藥呢?怎么去輔導班上課呢?怎么去發(fā)傳單呢?那家伙就是想發(fā)燒也不敢吧。
唐蘅在巷子里百無聊賴地溜達著,正午的陽光堪稱毒辣,他有些渴,便在一家早餐店買了米酒。像北京有酸梅湯,廣州有奶茶,武漢的早餐店有的是米酒,冰鎮(zhèn)過的米酒酸中帶著清甜,涼絲絲的,配熱干面最好不過。
只是唐蘅仍舊沒胃口。他明知道這會兒李月馳是不會在家的——也許他來找他,只是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哪怕只是漫無目的地等待,也能令他暫時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
一路晃到李月馳家樓下,垃圾堆還在那里,雨水泡過,太陽一曬,臭味更加濃烈了。唐蘅皺著眉爬樓梯,昨夜沒看清楚的,此時也都看得分明。那鐵梯子的綠漆已經(jīng)斑駁了,幾根欄桿生了銹,泛出片片棕黃的鐵渣。一直爬到他家門口,看見一把雨傘掛在最頂端的欄桿上,是那種老式的長筒雨傘,傘柄上印了四個小字:青文考研。
和那T恤是一套的?這輔導班倒出了不少周邊。
等等——
雨傘在這。
唐蘅愣了兩秒,抬手敲門。
沒人應。
可能是早晨出門沒帶傘吧。
又敲兩下。
還是沒人應。
算了,那家伙也不像怕淋雨的人。
唐蘅轉(zhuǎn)身欲走,剛邁出一步,聽見身后隱約的腳步聲。
拖長了的,很慢的腳步聲。
門開了,李月馳站在唐蘅面前。他赤著上身,雖然穿了牛仔褲,但明顯是匆忙套上的——拉鏈上面的扣子沒有扣,褲腰略略敞開,露出昨晚唐蘅沒看到的那一部分腹肌。
唐蘅只覺得太陽穴一跳,忍不住說:“你能不能把褲子穿好?”
李月馳扣上扣子,語速很慢:“有事嗎?”
“我來還錢。”
“嗯,麻煩了�!比藚s站著沒動,并沒有邀請?zhí)妻窟M屋的意思。
唐蘅從兜里摸出幾張百元紙幣,遞過去。
李月馳低頭瞟了一眼,沒接:“太多了�!�
“你拿著吧�!碧妻空f。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多少錢,懶得數(shù)。
李月馳不作聲,伸手抽出兩張。
唐蘅無奈,問他:“你的傷怎么樣?”
“沒事�!�
“昨晚發(fā)燒了么?”
“沒�!�
“那就好�!�
“嗯——”
李月馳看著唐蘅,竟然很慢很慢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像正午的日影,透著幾分恍惚的意味。唐蘅愣住,下一秒,就見對方直直向自己倒過來!
他的額頭很燙,渾身都燙,躺在床上時卻小聲說:“我有點冷�!�
唐蘅疾聲問他:“退燒藥放在哪?!”
“吃完了�!�
“你他媽的,”唐蘅說,“等著!”
“別走�!�
“我去給你買藥!”
“我想喝水。”
“水在哪?”
“……”
唐蘅四處尋找,只在床腳旁發(fā)現(xiàn)一支富光塑料水杯,空的。唐蘅又罵一句:“我他媽的服了�!�
李月馳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目光筆直,像某種動物的目光。
唐蘅遲疑剎那,說:“米酒喝不喝?”
他說:“喝。”
唐蘅環(huán)住他的肩膀,幫他把上半身撐起來。另一只手把米酒送到他嘴邊。
他悄無聲息地銜住唐蘅銜過的吸管,隨即開始大口吞咽,速度快到胸腔劇烈地起伏著。似乎房間里除了他吞咽的聲音,就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唐蘅越發(fā)覺得他像某種動物,目光像,喝米酒時也像。
他直接把一大杯米酒喝完了。
唐蘅忍不住問:“你多久沒喝水了?”
李月馳又躺下,翻個身背對著唐蘅。他身上纏滿亂七八糟的繃帶,傷口仍然腫著。唐蘅問他話,他不應,竟是直接睡過去了。也許是燒得難受,他的呼吸很快,兩片肩胛骨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原來是馬。唐蘅想起來了。不是馬場里那些高大壯實、養(yǎng)來供人駕馭的馬。是山間的野馬,脊背如刀,瘦骨嶙峋,只要不死,就在塵埃中奔跑,哪怕死了,也是一具堅硬的骨架。
當然,他沒有詛咒李月馳的意思。
唐蘅從李月馳桌上拿了鑰匙,去診所為他買藥。退燒藥,退燒貼,消炎藥,能買的都買了。又去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十來瓶礦泉水。最熱的中午,T恤很快被汗水浸透。
回到他家,拍拍他的手臂:“起來吃藥�!�
此時的李月馳倒是很配合,乖乖吃了藥,喝了水。然后直勾勾盯著唐蘅,仿佛反應不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唐蘅試著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吧?”希望別把腦子燒壞了。
“我知道,”李月馳卻對他笑了一下,口齒異常清晰地說,“你是唱《夏夜晚風》的那個人�!�
第22章
草包
唐蘅險些從椅子上蹦起來,定了定神,才問:“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月馳坦誠地說:“聽啊。”語氣還有些不耐煩,仿佛唐蘅問了個很蠢的問題。
“你記得……我唱歌的聲音?”
“當然記得�!�
李月馳說完就閉上雙眼,再度沉沉睡去了。他還發(fā)著燒,唐蘅只好憋下一肚子疑問,俯身在他額頭上貼一張退熱貼。也許是為了隔絕樓下垃圾堆的臭味,窗戶緊緊關著,房間里悶熱無風。而那吊扇不急不緩地打轉(zhuǎn),也沒什么效果。
太熱了,熱得臉頰耳朵都在發(fā)燙。唐蘅坐著愣了片刻,然后撕開一片退熱貼,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他忍不住回憶起那天晚上的細節(jié)——他唱歌的聲音很大么?應該不是。音箱的音量由老板提前調(diào)好,因為這一帶住戶很多,老板不敢擾民,所以總是把音量調(diào)得很低。
可李月馳家和“長愛”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也就是說,這人不僅清楚地聽到了他的歌聲,還清楚地記了下來,半個多月后再和他說話的聲音對應上。狗耳朵么這是。唐蘅想著,便看向李月馳的耳朵,他的耳廓薄薄的,因為高燒的原因,邊緣有些發(fā)紅。唐蘅想,此人大概真的聽覺超群。
緊接著又有點不爽。既然他知道那首歌是他唱的,為什么還明知故問?有理由懷疑這種數(shù)學學得好的人,大腦發(fā)育不太平衡。唐蘅垮著臉為他換了一張退熱貼,心說干脆就這么燒著好了,雖然這人即便發(fā)著燒也還是那副“離我遠點”的欠揍德性,但是起碼,比較誠實。
誠實是一種美德。那么他到底要不要誠實地告訴李月馳,他想花錢雇他做一件事。也不算什么麻煩事,無非是假扮他的男朋友和他拍幾張照,然后送給付麗玲看。假扮,當然不用真的接吻。找他的主要原因是面對蔣亞實在下不去嘴……但也不用真的接吻。
T恤黏在后背,發(fā)絲黏在頸間。直到被手機鈴聲吵醒,唐蘅才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李月馳的床邊,睡著了。
唐蘅瞇著眼走進衛(wèi)生間,接起電話:“大伯?”
“下午有空不?”唐教授笑呵呵地說,“明天我要去荊州開會,你待會就過來吧�!�
“過來干什么?”
“你這小子!不是說好了跟我做項目��?我讓研究生帶你,你先來見見他們。”
“過兩天吧,今天我沒空�!碑吘刮堇镞躺著一個,燒得七葷八素的。
“你就來見一面,打個招呼嘛。”
“今天真的沒空。”
“算了,就你最忙!”唐教授頓了一下,又叮囑道,“別和你媽吵架了啊,這么大人了,乖點�!�
唐蘅說:“知道了�!�
唐蘅甩甩發(fā)麻的手臂,洗了把涼水臉。他剛走出衛(wèi)生間,就猛地對上兩道目光,李月馳坐在床上,正朝他這邊看。
“醒了啊,”唐蘅有些莫名的尷尬,“感覺怎么樣?”
李月馳沖他點頭:“好多了�!�
“那就好�!�
“今天麻煩你了�!�
“沒事……本來也是因為我。”
李月馳笑了一下,很禮貌的那種笑,唐蘅知道這又是逐客令了。果然,他從床上爬起來,抓起床角的T恤套在身上。
唐蘅皺起眉,問他:“你還要去打工?”
“不是打工,同學叫我去學校�!�
“你這樣哪都不能去�!�
“不去不行�!�
“為什么?”
“有個草包要跟我們做項目,”李月馳把手機揣進兜,輕描淡寫道,“得去見見他�!�
唐蘅:“……什么草包?”
“導師的親戚,開組會從沒來過。”
“可能,他也不想來�!�
“這樣最好�!�
……
……
……
你知道你剛被草包救了狗命嗎?
更重要的是你他媽說誰是草包——從大一到大三,唐蘅的學分績排名從沒掉出過年級前五名,科研立項也申過,省級課題也做過,順風順水到現(xiàn)在,最差也能保研到本校本專業(yè)——你說誰是草包?
李月馳飛快收拾好自己,衣服穿得整齊,碎發(fā)抿得服帖,哪還有半分高燒方退的樣子。他拎起塑料板上的紙袋,遞向唐蘅:“是你的吧?”
唐蘅咬牙切齒道:“是草包的�!�
李月馳皺了皺眉,目光有些不解,又隱隱帶了點不耐煩。
唐蘅瞥他一眼,冷聲說:“我走了,你隨便吧�!比缓蟀讯道锏腻X扔在他的桌子上,幾張粉色鈔票凌亂散開,甚至有一張飄到了地上。唐蘅側(cè)身避開李月馳,快步出門。
一直走,烈日下也顧不上熱,直到進了漢陽大學,才稍微冷靜幾分。
唐蘅撥通安蕓的電話:“你在哪?”
“還在蔣亞這兒啊,”安蕓莫名其妙,“我惹你了?火氣這么大。”
“你沒給田小沁他們說過我的事吧?”
“你啥事?”
“我和唐老師的關系�!�
“那還用得著我說啊,早晚的事,”安蕓大剌剌地,“不過他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吧?畢竟本科不是咱學校的�!�
“嗯,不知道�!辈贿^馬上就知道了。
“你又聽見什么啦?”安蕓早已習慣了,一副不疼不癢的語氣,“是不是又說咱兩家利益交換�。课易x你大伯的研究生,你讀我爸的研究生……嗨,說也說不出新花樣�!�
唐蘅一字一句道:“我不讀安老師的研究生�!�
“強烈支持,省得我媽天天夸你損我�!�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在國內(nèi)讀研,”唐蘅煩躁道,“絕對不。”
安蕓不說話了,片刻后才問:“定了?你……你怎么突然就定了?”語氣小心翼翼的。
唐蘅雖然早就開始準備出國,托福考了,材料寫了,但這事兒一直拖著沒定。原因當然就是他媽付麗玲堅決不同意,怕兒子在國外吃苦受罪。之前說起出國的事情,唐蘅的態(tài)度一直是“再說吧”,眼下卻忽然就決定了,不在國內(nèi)讀研。
“沒什么,”唐蘅淡淡地說,“在武漢待膩了�!�
“噢,是有點膩……你不是還能保外校嗎?”
“國內(nèi)的學校都差不多。”
“那阿姨那邊……”
“見面再說吧,”唐蘅打斷她,“別忘了晚上有演出。”
空氣潮得像一顆一顆水滴懸浮在空中,加上漢陽大學向來以植被覆蓋率高聞名,走在小徑上,鼻息間滿是濕潤的青苔的味道,這味道有點像草腥味,又多幾分干凈的霉味。唐蘅實在太熟悉了,印象里每個在武漢度過的夏天,都被這種味道填滿。
但是他確實待夠了。準確來說武漢并不是他的家。付麗玲是蘇州人,他爸是石家莊人——就是那個盛產(chǎn)搖滾樂隊的地方。但他既不熟悉蘇州,也不熟悉石家莊,他爸去世前在北京的高校工作,他便在北京度過了人生的前十一年,后來他爸出差時遇到車禍,走了,那時付麗玲的生意已經(jīng)做得很大,便帶著他離開了北京這個傷心地。那幾年他們頻繁地搬家,鄭州,深圳,上海,無錫……最后還是大伯說:“孩子要念高中了,來我這兒吧,我管他。”于是高一那年唐蘅來到武漢,一待就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