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陽光從落地窗無遮無攔地落進來,明亮得刺眼。唐蘅愣怔兩秒,然后迅速抓起手機——此時已經(jīng)九點三十三分。
也就是說,他睡過了約定的時間。
然而手機上只有一條未讀短信,早晨六點過蔣亞發(fā)來的,問他今晚去不去“四十”——江灘那邊新開的一家livehouse。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的手機功能正常,沒有進水,沒有欠費。
說明他遲到了,但是李月馳沒找他。
唐蘅點進“時鐘”,發(fā)現(xiàn)“08:00”的鬧鈴確實響了,卻沒把他鬧醒。簡直他媽的邪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睡得這么沉,就像身體自動避開李月馳一樣。
唐蘅飛速洗漱穿衣,抓著錢包手機沖出家門。樓下停著他的變速自行車,唐蘅長腿一邁跨上去,一手掌握車把,一手撥了安蕓的電話。是個長長的下坡,自行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唐蘅仍舊單手握把,總算,安蕓接起了電話。
“你把田小沁的號碼發(fā)過來�!碧妻空f。
“干嘛?”
“我找他們有事�!�
“他們?”安蕓頓了一下,好在沒有追問,“等著啊,我發(fā)你。”
二十分鐘后,自行車停在漢大南門。唐蘅舉著手機說:“抱歉,我起晚了�!�
“沒事的師弟,”田小沁的聲音溫溫柔柔,沒有絲毫不快,“你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們倆也OK的。”
“我沒事,你們在哪?”
“我們在南湖這邊……”田小沁笑了一下,“哎,讓月馳和你說吧�!�
唐蘅不應,那頭已經(jīng)換了人。
“你來農(nóng)大北門吧,”李月馳的聲音淡淡的,“二十分鐘之后,我們在這等你�!�
唐蘅說:“知道了�!�
李月馳反問:“真的知道了?”
“……真的�!�
對方就直接掛了電話。
唐蘅聽著忙音,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昨晚李月馳說八點半集合,他回的也是一句“知道了”。
二十七分鐘后,出租車停在農(nóng)大北門。武漢的陸上交通向來以爛聞名,哪怕上午十點也堵得水泄不通。唐蘅在出租車上催了兩句,又被脾氣火爆的武漢司機嗆回去:“搞么斯唦!趕時間就早點起唦!”
唐蘅下車,遠遠看見李月馳和田小沁站在陰涼處。田小沁手里拎著遮陽傘,李月馳背只黑色雙肩包,手上又提一只白色的。
唐蘅雙手插兜走過去:“不好意思,我睡過頭了�!�
“沒事沒事,”田小沁關切地問,“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就是睡過了�!�
“誒�!碧镄∏咻p聲笑了笑。
李月馳則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旁邊,臉上也沒有表情,好像唐蘅只是個無關的人。田小沁說:“師弟,那咱們繼續(xù)出發(fā)嘍�!�
唐蘅說:“好�!�
田小沁轉身,向李月馳伸出手:“我自己背吧�!�
李月馳搖頭:“我拿著就行�!�
田小沁又笑了笑,一雙眼睛彎起來,有點無奈的樣子:“那好吧�!�
李月馳走在前面,田小沁和唐蘅并排。走了幾步,唐蘅問:“早上你們等了很久嗎?”
“還好啦,”田小沁說,“也就一刻鐘,不算很久。”
“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我們沒你手機號啊�!�
“……”
唐蘅停下腳步,喚道:“李月馳�!�
李月馳的語氣還是那么淡淡的:“我怕打擾你睡覺�!�
“你怕打擾我睡覺?”
“畢竟我不知道你來不來。”
“不來和你約什么時間!”
“但是你看,”李月馳竟然笑了一下,“早上你確實沒來�!�
唐蘅整個人像被刺破的氣球,瞬間蔫兒了。
李月馳繼續(xù)說:“其實你不來也沒問題,我和小沁兩個人足夠了。反正最后都會寫你的名字的,你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彼谋砬榫谷缓苷J真,仿佛是真心誠意說出這番話的。田小沁沖他使了個顏色,他回以一個安撫的笑,似乎在說,沒事的,別怕。
有那么一瞬間唐蘅竟然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他干嘛這么巴巴地湊上來?這天氣又悶,又熱,又曬。他何不在空調屋里坐著彈彈吉他看看書,哪怕背背單詞也好。反正無論他來不來,最后都會帶上他的名字。
唐蘅說:“那我回去了�!�
田小沁忙道:“誒!師弟!我們還是……”
真是腦子被門擠了才跑來自討沒趣!唐蘅不理會田小沁,雙手插兜,大步向前。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找一個有空調的房間。太熱了。
身后沒有腳步聲。唐蘅漸漸放慢步伐,一邊走路一邊思索接下來去哪。也許應該回家,叫王醫(yī)生來簡單處理一下,然后可以去圖書館,有兩本書快到期了……直到急促的腳步聲襲來,肩膀被人摁了一下,又很快放開手。
李月馳的呼吸有些快,他看著唐蘅,面露無奈:“這就走了��?”
唐蘅不看他,也不作聲。
“我等了你半個小時,”李月馳低聲說,“熱死了�!�
“不是一刻鐘嗎?”
“我提前一刻鐘到的�!�
“……”
“剛剛是我態(tài)度不好�!�
“算了�!碧妻總冗^臉去。
“……”
唐蘅以為這事算是翻篇了,然而李月馳卻忽然湊近,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唐蘅皺眉:“怎么了?”
李月馳攥著他的手腕,把他的右手從褲兜里拔出來。在他右手的掌心,有一片長長短短的傷痕,通紅的擦傷,已經(jīng)不流血了。
李月馳低頭看了幾秒,說:“怎么弄的?”
“騎車摔了。”單手握把確實是危險駕駛。
“下次別著急了,”李月馳低嘆一口氣,沒辦法了似的,“我等你,行嗎?”
第26章
《大武漢》
一連幾天,唐蘅跟著李月馳和田小沁走訪。三伏天的武漢又熱又悶,隨便在太陽下面走幾步,T恤就濕得擰出水來,再加上他們去的地方大都是城中村,或是搖搖欲墜的老舊居民樓,到處破破爛爛的,空氣里都是灰塵的味道。
又熱又累也就算了,關鍵是上門走訪時頻頻吃閉門羹,武漢人都是暴脾氣,經(jīng)常沒說幾句就吼起來,隔著一道門,叫他們“滾滾滾”——好不容易爬上七樓,這情形別提多令人挫敗。
好在也不是唐蘅去溝通,原因很簡單,他和田小沁都不會武漢話。唐蘅雖然在武漢待了六年,但身處學校,大家都講普通話,況且大伯一家也沒有武漢人。田小沁是湖南人,在武漢讀了四年本科,也沒學會什么武漢話。所以最神奇的還是李月馳——他一個貴州人,竟然都能把武漢話聽得八九不離十。
唐蘅問他在哪學的,他說,打工時學的。
唐蘅又問他,后背上的傷口怎么樣了,他說,好得差不多了。
似乎也的確如此,幾天來,李月馳永遠是到得最早、出力最多的那個,甚至每次走訪結束后,他還能背著背包去輔導班講課——這他媽是什么身體素質,什么精神狀態(tài)?唐蘅簡直嘆為觀止,也明白大伯為什么叫他跟李月馳“多學學”了。
田小沁感慨地說:“月馳太厲害了�!�
唐蘅看著李月馳背包遠去的背影,問:“他這么急著賺錢,要干什么?”
田小沁:“讀書要花錢的呀�!�
“現(xiàn)在有助學貸款,還有獎學金,不至于吧�!�
“那我也不清楚了,不過他好像……交了女朋友,”田小沁眨眨眼,“我不確定哦。”
明天是周末,總算可以休息兩天。晚上安蕓請客吃飯,當然主要是為了田小沁,醉翁之意不在酒,唐蘅和蔣亞就是湊數(shù)的。他們在小民大排檔吃蟹腳熱干面,紅燜小龍蝦,還有軟糯得嘴巴一抿肉就掉下來的雞爪。晚上的大排檔總是人滿為患,嘈雜而熱鬧。安蕓和田小沁聊天,蔣亞便百無聊賴地打量起唐蘅:“你最近,真跟他們干活呢�。俊�
唐蘅說:“不然呢�!�
“行啊,”蔣亞壓低聲音,“都指望你了!”
唐蘅:“什么?”
“她倆��!”蔣亞飛快瞥一眼田小沁,賊眉鼠眼地,“咋樣,你覺得有戲嗎?”
唐蘅同樣小聲地說:“不知道�!�
“她有對象么?”
“好像沒有�!�
“那就是有戲�!�
“……”
眼前一下子浮現(xiàn)李月馳幫田小沁拎著背包的畫面,還有田小沁喚他“月馳”時的語調。雖然這并不能說明什么,他和安蕓還睡過一張床呢——但的確有些不一樣,說不好。
蔣亞吃飽喝足,坐不住了,跑去搭訕鄰桌的女孩兒。另一邊安蕓舌燦蓮花,邀請?zhí)镄∏呷タ此麄兊难莩�。唐蘅對著一盤七零八落的炒花甲,忽然之間,心情就不大好。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又在想李月馳——
倒不是“想念”的“想”,只是單純想起了這個人。一些無聊的念頭。譬如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上八點過了,日理萬機的李老師下班了沒?譬如他后背上的傷究竟好得怎么樣了,會不會白天精神抖擻晚上高燒不退?再譬如,再譬如李月馳這種人會找個什么樣的女朋友?想象不出來。什么奇女子能受得了他那張寫滿“離我遠點別礙事”的臉啊。
但他若想對一個人好,也可以很溫柔。唐蘅想。
四人吃完飯,到江漢路的Livehouse看演出。武漢又飄起夜雨,從出租車的玻璃望出去,能看見地面上一塊一塊五彩斑斕的積水。江漢路一帶算是武漢很繁華的地方,但是下起雨來,路面還是坑坑洼洼的,武漢這地方,不愧為學生口中的“全國最大縣城”,所有人來了,都想離開它,唐蘅也不例外。
晚上的演出樂隊是SMZB,生命之餅,一支老牌朋克樂隊。舞臺上掛了鮮紅大橫幅:搖滾娛樂了你和我,中國娛樂著,ROCK&ROLL!演出尚未開始,一眾樂迷已經(jīng)搖頭晃腦地嗨起來,雖然開著空調,還是能嗅到沸騰的汗味。
田小沁第一次來Livehouse,面露新奇地看著眼前一切,對安蕓說:“你們平時演出也這樣嗎!”人群太吵鬧,非得大聲喊出來才可以。
“我們沒這么多粉絲!”安蕓笑道。
“但也這么——熱鬧嗎!”
“還行吧!也看唱什么歌!”
“你們有自己的歌嗎!”
“還沒呢!”安蕓扭頭看看唐蘅和蔣亞,“在寫了!”
樂隊登場時,蔣亞已經(jīng)牽著個馬尾辮女孩的手一起搖擺了。那女孩令唐蘅感覺有點眼熟,一時間又想不出在哪見過。不過這年頭,搖滾樂已經(jīng)成了小眾愛好,熱衷看演出的總共就那么些人,覺得眼熟也不奇怪。
音樂聲響徹耳畔,貝斯,鼓點,吉他,還有一段清揚的風笛,白色鎂光燈隨著節(jié)奏一閃一閃,這是今晚的第一首歌,《大武漢》。
我出生在這里,這個最熱的城市
800多萬人民生活在這里
武昌起義打響第一槍在這里
孫中山的名字永遠記在我心里
……
她會得到自由,她會變得美麗
這里不會永遠像一個監(jiān)獄
打破黑暗就不會再有哭泣
一顆種子已經(jīng)埋在心里
……
“她會得到自由,她會變得美麗,這里不會永遠像一個監(jiān)獄”——樂迷們的聲音如流水般匯集在一起,似長江雄渾的濤聲。唐蘅也跟著他們唱,這種感覺有點像酒酣耳熱,除了聽歌和唱歌就什么都不想,明明出了很多汗,身體卻像要飄飛起來。
晚上十點過,演出結束。雨已經(jīng)停了,路面上仍有積水。他們一行人從四個變成五個——蔣亞已經(jīng)摟住那馬尾姑娘了。唐蘅的嗓子有點啞,整個人也倦了,酣暢淋漓之后只想睡覺。
他們在路邊打車,安蕓和田小沁先上了一輛的士,去師大南門,田小沁租的房子在那里。蔣亞摟著姑娘沖唐蘅挑眉:“那什么,咱也不順路吧?”
“我回家。”唐蘅說。
“我們去酒店,”蔣亞賊兮兮地笑著,“露露,你想去哪家?隨便選啊。”
名叫露露的姑娘仰起臉,和蔣亞來了個當街長吻,畫面十分少兒不宜。雖然已經(jīng)十點過了,但江漢路這邊向來熱鬧,加上不遠處就是中心醫(yī)院,人流量也很大。
唐蘅默默后退幾步,掏出手機胡亂摁著,裝作和他們不認識。
眼睜睜看著屏幕上的時間從“22:24”變成“22:29”,唐蘅終于忍無可忍地抬頭:“好了沒?”他只想提醒蔣亞明天中午排練,別睡過頭。
蔣亞仍和姑娘黏在一處,沒回答。唐蘅卻猛地睜圓眼睛。他的目光越過蔣亞,直達不遠處的丁字路口——那是個很小的路口,沒有紅綠燈,連路燈都黯黯的。
幾個男人推搡著一個人,直把那人推到墻角,圍住他。
然后他們很快打起來,盡管隔著一段距離,但唐蘅似乎能聽見那個被打的人的悶哼聲。
“哎喲,”蔣亞也看見了,摟摟姑娘的肩膀,“咱去前面打車吧�!�
姑娘小鳥依人地縮在他懷里:“好……”
“唐蘅!別看啦!”蔣亞說,“走到前面報個警吧�!�
“不……那個人,”唐蘅一邊說一邊跑起來,倦意陡然散去了,“那個人是李月馳!”
第27章
女朋友
距離他們還有不到十米的時候,唐蘅堪堪停下腳步。
他確定那就是李月馳,卻忽然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沖上去。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天他們被阿珠的人堵在巷子里的時候,李月馳根本沒使出十成的力氣——大概連一半都不到。
他從未見過李月馳如此狠戾,四個男人圍著他,卻只能勉強和他打個平手——他們根本壓制不住他。那完全是種不要命的打法,只見李月馳一把勒住某個瘦高個的脖子,把他整個人狠狠一掄——咚!是身體砸在地面上的聲音。又有兩個人同時撲上去,一個去扭李月馳的胳膊,一個揚起拳頭直沖他面門——卻見李月馳身子一歪避開了,而那個扭他胳膊的人反被他扼住喉嚨。
當然還是有數(shù)不清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像塊和地面澆筑成一體的鋼板,即便有踉蹌,卻從未跌倒。直到某個男人從背后撲向他,又一聲悶響,他跪在了地上,雙手被人反剪住。
“個表子養(yǎng)的,你再打�。〈虬�!”瘦高個踹他一腳,“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瘦高個從腰包里掏出個東西,夜色中銀光一閃,就是這時唐蘅沖上去,學李月馳用胳膊勒住某人的脖子,拖著對方飛快后退——沒了身后的鉗制,李月馳猛地躥起來,一把奪了瘦高個的匕首!
蔣亞大喊:“就是在邊!對對對你們警車往前開!馬上就看見了!”
此時也有三兩個路人停下腳步圍觀,舉著手機,不知是在錄像還是在報警。唐蘅挨下兩拳,聽那瘦高個用武漢話罵了一句,四個男人隨即后撤,很快就跑遠了,看不見蹤影。
“哎,好啦好啦,謝謝大家?guī)兔Π�,”蔣亞沖路人們打哈哈,“謝謝,謝謝!”
李月馳坐在地上,不動。
唐蘅走過去,看見他滿臉是血。
“別怕,”李月馳低聲說,“是鼻血。”
蔣亞也湊過來:“哎!我打120吧!”
“不用,”李月馳垂著腦袋,似乎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我直接去中心醫(yī)院,今天謝謝你們了。”
“啊,都是哥們嘛,不過你這……”蔣亞扭頭看看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孩,問李月馳,“你一個人,可以嗎?”
李月馳說:“可以。”
“哦,那我們——”
“蔣亞你先走吧,”唐蘅說,“我和他一起去�!�
“對對,唐蘅你陪他去,多個人多個照應。”
李月馳不應,像是默認了。
圍觀的路人都散去了,蔣亞也摟著女孩上了的士。唐蘅遞去一包餐巾紙,李月馳胡亂扯出幾張,堵住自己的鼻子。他還坐在地上,身上又是血跡又是泥水,腦袋垂下去,像一團臟兮兮的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