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李月馳神色一僵,然后他慢慢揚起臉,表情變得非常難看。
“你還記得嗎?”李月馳雙手扣住唐蘅的肩膀,“我去捅……唐國木那天,我給你喝了米酒,里面有藥,所以你睡著了�!�
唐蘅哆嗦了一下,說:“別開玩笑了……”
李月馳眉頭緊皺:“不是玩笑……”
“我睡著了?我怎么可能睡著?!”唐蘅忽然不受控制地拔高音量,“我看著你走的!我不知道為什么完全動不了,我叫你別走你根本不理我,我只能看著你——”
話沒說完,自己也愣住。
對啊,如果他的記憶沒出錯,的的確確他是看著李月馳走的——那他為什么動不了呢?
他為什么沒能攔住他呢?
他不記得自己被綁住了手腳。
唐蘅愣怔,驀地,頹然坐倒在床。
“我可能記錯了……”唐蘅低著頭,惶恐地說,“我可能確實記錯了……我一直覺得我是看著你走的,我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攔住你……然后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李月馳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非常冷靜:“bpd的癥狀,就是這樣?”
“嗯……”唐蘅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是不是很像老年癡呆。”
李月馳不響。
幾秒后,他忽然極其用力地抱住唐蘅,力氣大到像是想把唐蘅嵌入他的身體。
唐蘅聽見他說:“對不起……”
第90章
現(xiàn)在仍然是
后來李月馳還是買了熱干面和米酒,這些倒是沒有變,仍舊盛在一次性紙碗和紙杯里。唐蘅揭開塑料杯蓋,嗅到一股濃郁的桂花香。
李月馳抿著唇,神情像是有些緊張。
唐蘅在他的注視下,端起米酒,緩緩?fù)滔乱豢凇?br />
李月馳問;“怎么樣?”
唐蘅輕聲說:“好喝……”
李月馳松了口氣:“那就喝吧……”
兩人就在房間里吃完晚餐,唐蘅先去洗澡,然后李月馳去。嘩啦啦的水聲從浴室里傳出來,這時候唐蘅反而沒有什么沖動,他只覺得非常疲憊,又有點恍惚。
李月馳走出浴室,穿著新?lián)Q的白色短袖t恤,及膝的寬大短褲,襯得他四肢更加修長。他的頭發(fā)還在滴水,身上帶著浴室里的熱氣。
“要吹嗎?”唐蘅說,“吹風(fēng)機在衣柜那。”
“沒事,一會就干了�!�
他在唐蘅身旁坐下,床墊朝他的位置凹陷下去。
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四下寂靜,唯有空調(diào)的低音。
“困了?”李月馳看著唐蘅。
“有點累。而且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唐蘅閉了眼睛,緩聲道,“上次喝米酒也是和你在一起,這次會不會,我醒來的時候,你又不見了?”
李月馳低聲說:“不會……”
“嗯……”唐蘅頓了頓,開玩笑似的說,“不然我真的米酒ptsd了�!�
“唐蘅……”
“嗯?”
李月馳伸手關(guān)掉床頭的臺燈,俯身,在唐蘅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在這……”他說。
唐蘅本以為這天晚上會失眠,畢竟他知道自己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不穩(wěn)定,而且,他又身在武漢,和李月馳在一起。武漢,李月馳。這兩者總能輕而易舉就引爆他的情緒。
可是當(dāng)李月馳關(guān)掉所有大燈,僅留下門口的一盞暖黃色壁燈時,唐蘅竟然感到眼皮沉沉,真的有些困了。
李月馳從另一側(cè)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躺下。房間里開著空調(diào)暖風(fēng),所以并不冷,過了一會兒,唐蘅悄悄睜開眼,看見李月馳背對著自己,一小半削瘦的后背露在外面。
六年前就覺得他像一匹野馬,脊骨如刀,現(xiàn)在仍然是。
他的呼吸很悠長,已經(jīng)睡著了。
唐蘅想著,野馬……隨后也沉沉睡去。
又過片刻,李月馳睜開眼。
他輕輕翻過身來,借著對面壁燈的微弱的光,凝視唐蘅的臉。
就這樣凝視了很久、很久。
最后,李月馳支起身,為唐蘅把被角掖緊了。
翌日清晨,唐蘅醒來的時候,李月馳已經(jīng)穿戴整齊,站在窗邊。唐蘅用力眨眨眼睛,為這畫面感到一絲茫然。
“李……李月馳……”唐蘅坐起來,環(huán)視四周,“咱們在武漢?”
“對……”李月馳走過來,“剛八點,再睡會嗎?”
“不睡了……”唐蘅掀開被子下床,去洗了把涼水臉,才算回過神來。
是的,他竟然真的和李月馳一起,回武漢了。
李月馳拉開厚重的窗簾,陽光瞬間灑進房間。唐蘅瞇了瞇眼睛,說:“我去買早飯吧�!�
“今天不想出門?”
“出啊……”
李月馳有些奇怪地說:“那就一起去吃�!�
“我……行吧……”唐蘅說,“那你等我換身衣服�!�
其實唐蘅是想獨自出門抽根煙的。
在澳門的時候,他習(xí)慣清晨去學(xué)校游泳館游泳,這是醫(yī)生給他的建議——運動會促使大腦分泌多巴胺,有利于他保持接下來一整天的好心情。唐蘅不知道多巴胺是否真的有效,但大汗淋漓從噩夢中醒來之后,在空無一人的碧藍(lán)色水域中獨自待一會兒,的確能令他放松許多。
從游泳館去辦公室的路上,再大腦放空地抽一支煙,這簡直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間,準(zhǔn)確來說,一種生理意義上的快樂。
“你吃什么?”李月馳把早餐店的菜單遞給唐蘅。
“湯包,豆?jié){�!碧妻繐P起臉,下意識想說「我去結(jié)賬」,話到嘴邊,忽然發(fā)覺不對。
他從兜里摸出錢包,打開,里面只剩一張二十元人民幣,和四張五百元澳門幣,以及一把零散的鋼镚。
唐蘅:“…”
他從澳門出發(fā)時確實沒帶太多人民幣現(xiàn)金,一來行程倉促,他沒來得及去銀行兌換人民幣,二來他想反正內(nèi)地可以刷支付寶微信。
結(jié)果,昨晚入住酒店時,又交了五百塊押金。
手機又放在李月馳那。
李月馳笑了一下,從唐蘅手里拿回菜單,起身說:“我來……”
唐蘅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二十塊錢夠不夠買煙。
以及去哪抽才能不被李月馳發(fā)現(xiàn)。
李月馳端著唐蘅的湯包回來,一屜湯包只有四枚,李月馳說:“這些不夠吧?”
唐蘅點頭:“好久沒吃,忘了這么小……”武漢的湯包不比北方的包子,個頭都很小,皮又薄。
“你看還想吃什么?”
“唔……”唐蘅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我看看……”獨居好幾年,這種被人照顧的感覺令他有些不適應(yīng)。
“燒麥吃不吃?”
“好啊……”
李月馳再度起身,向前邁了一步,又低聲說:“湯包慢點吃,燙�!�
“噢……”
下一秒就聽見鄰桌的老婆婆對她背著書包的小孫女說:“寶寶慢點吃哦,小心燙嘴巴。”
早餐吃完,兩人前往地鐵站。四號線到復(fù)興路轉(zhuǎn)五號線,九點半,他們看見小路盡頭的「藍(lán)天幼兒園」。
龍娟已經(jīng)在門口等他們了。
“按規(guī)定你們不能進園,不好意思……”她的聲音有些滯澀,“那邊有個咖啡廳,去那說吧�!�
三人走進咖啡廳,落座。
“其實我和小沁……也不是特別熟……”龍娟看看他們倆,目光落回面前的黑咖啡,“我倆本科的時候還不認(rèn)識,到了漢大,恰好住隔壁,就慢慢熟了。但我沒有經(jīng)常和她在一起,因為我一直跟著老師在幼兒園實習(xí)�!�
“嗯,沒關(guān)系……”唐蘅溫聲說,“你只說你知道的就好,或者……隨便聊點她的事�!�
“我都快忘了……”龍娟苦笑,“過太久了……”
唐蘅便不說話,安靜地等待著她。
大概過了十分鐘,龍娟忽然問:“小沁真的被……強暴過?”
唐蘅默然地點頭。
“但是我說的話算證據(jù)嗎?我……我不是不想幫你們,但我現(xiàn)在是體制內(nèi)……不能亂講話的�!�
“你只說你知道的,行嗎?”
“我知道的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
“全都無關(guān)緊要?”唐蘅忍不住皺了下眉,“她當(dāng)時和你提過唐國木嗎?任何,任何關(guān)于唐國木的事都可以�!�
“我沒印象了……”龍娟忽然站起來,“我得回去上班了,不好意思,就這樣吧。”
唐蘅和李月馳走出咖啡廳,誰都沒有說話。
路過一家便利店,唐蘅說:“我想抽煙……”
李月馳說:“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想抽,給我買一包行嗎?”唐蘅有些煩躁地說,“或者把手機給我,我去買�!�
李月馳盯了唐蘅幾秒,然后說:“在這等著……”
見他走進便利店,唐蘅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第一感覺是痛,緊接著,舌尖嘗到淡淡的血腥味。這是唐蘅慣用的方法,痛感有助于保持冷靜。
現(xiàn)在,痛感用來對抗?jié)庵氐臒o力感。
已經(jīng)過了六年,田小沁的同學(xué)大都已經(jīng)失聯(lián),龍娟是為數(shù)不多能聯(lián)系上的人。他以為龍娟既然愿意和他們見面,就證明她是愿意幫他們的。
然而她說什么?她說她是體制內(nèi)。
回武漢前唐蘅已經(jīng)咨詢過律師,若想證明唐國木的罪行,他們需要重新收集證據(jù)。并且,由于李月馳捅過唐國木,所以他的證詞的效力非常低。
想到這些,唐蘅忍不住又咬了一下嘴唇,比之前更用力。
李月馳大步走出來,將他的手機遞給唐蘅:“龍娟……”
唐蘅愣住,連忙在陌生的界面上點擊接聽鍵。
“你好……是我……”唐蘅說,“還有事嗎?”
“你錄音吧……”龍娟干脆道,“我決定了,你錄音吧�!�
唐蘅點了錄音,茫然地問:“為什么?”
“因為你提起小沁,我突然想起一件小事……我一直痛經(jīng)很嚴(yán)重,有次小沁約我去食堂吃飯,我疼得躺在床上起不來,她知道了,就跑到校醫(yī)院給我買暖宮貼。”
“嗯……”
“說正事吧……”龍娟低嘆一聲,“小沁向我提過一些唐國木的事情。最開始是做助教,她說按規(guī)定研一學(xué)生不能做助教,不知道為什么她就做了,她去找唐國木,唐國木說是他幫她爭取的,因為小沁家庭條件很困難。后來,她又說她進了項目組,以后每個月有固定工資,我當(dāng)時還覺得唐國木對學(xué)生真好……再后來,對,再后來她被一個學(xué)長騷擾,我不記得那人叫什么,但那段時間她特別焦慮,突然有一天她很高興地和我說,事情解決了,唐國木把那個學(xué)長踢出項目組了……”
“鮑磊……”李月馳湊近手機,“是這個人么?”
“對,是他!絕對是他!我記得他有個很少見的姓!”龍娟頓了一下,壓低聲音,“可是你們說唐國木強暴了她,我,我只是猜測……想控制一個女孩兒,尤其是,一個缺錢的女孩兒……最直接的辦法不就是給她錢嗎?做助教,做項目,都是唐國木給田小沁送錢……還有那個鮑磊,唐國木幫小沁解決了鮑磊,小沁就更信任他了�!�
唐蘅正欲開口,龍娟又說:“還有……我記得當(dāng)時,小沁提過一件事。她說,鮑磊和唐國木的關(guān)系很好,因為唐國木帶鮑磊發(fā)過好幾篇論文……但是唐國木很干脆地把鮑磊踢出項目組了,所以她覺得唐國木很……很正派�!�
唐蘅掛掉電話,四月的武漢仍舊很冷。
而他的后背也滲出一層細(xì)密的冷汗。
他直挺挺地站在路邊,好一會兒,才啞聲說:“是這樣的嗎?”
“當(dāng)時不知道,后來才反應(yīng)過來……”李月馳垂著眼,“他這樣做不僅能控制田小沁,而且還讓其他學(xué)生覺得田小沁受他偏愛,后來……他們都覺得他和田小沁有曖昧關(guān)系,是田小沁自愿的�!�
“那田小沁,她知道……”她知道嗎?
她當(dāng)然不知道。她不僅不知道他的企圖,甚至,她一定非常高興吧?
受到導(dǎo)師賞識,又有機會賺錢,似乎前途一片光明。
在她滿心歡喜的時候,黑暗已經(jīng)緩緩張開吞噬的血口。
唐蘅的右手背在身后,哆嗦了一下。
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朝李月馳伸出手:“我的煙呢?”
李月馳望著他,從兜里掏出一袋熱牛奶,放在他冰涼的手心。
“煙賣完了……”
怎么可能。
唐蘅咬開包裝袋,溫?zé)岬那煽肆ξ杜D踢M入口腔,掩蓋掉那股血腥味。
身體也沒那么冷了。
喝完牛奶,就在大街上,李月馳牽住唐蘅的手。
“能行嗎?”他說,“累了的話,我們就回酒店�!�
唐蘅點頭道:“我沒事。去找鮑磊?”
“嗯……”李月馳看著唐蘅,非常篤定地說,“別怕,我在這�!�
第91章
街道口
唐蘅在星巴克里打開電腦,把電話錄音上傳云盤。
然后他點進學(xué)校圖書館的電子資源庫,搜索「唐國木?鮑磊」。
結(jié)果不出所料。從2011年到現(xiàn)在,唐國木和鮑磊聯(lián)合發(fā)表過9篇論文,最近一篇發(fā)表于去年12月。唐蘅面無表情地下載了那篇論文,只見署名處寫著:鮑磊??漢陽理學(xué)院?社會學(xué)系
如果當(dāng)年唐國木真的壞他好事,還把他踢出項目組,使他顏面盡失。
——那這些年來他怎么會繼續(xù)和唐國木合作?
唐蘅合上電腦,深深換了一口氣,對李月馳說:“我們得去趟街道口。”
李月馳沉默片刻:“去吧……”
漢陽理學(xué)院位于洪山大學(xué)城,做地鐵到街道口,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他們兩個昨晚到達(dá)武漢,住在漢街,今天上午又去找龍娟,一路上,始終沒路過大學(xué)城。按說洪山大學(xué)城是唐蘅最熟悉的地方,他住過好幾年的房子甚至就在漢大。然而,從東到西沿著珞喻路前行,他不知道,兩側(cè)街景是否如舊。記憶里的光谷尚且破敗,經(jīng)過漢陽體育學(xué)院、經(jīng)過六二七醫(yī)院、經(jīng)過亂糟糟的廣埠屯電腦城,便是師大北門和漢大南門,繼續(xù)向西,夜晚的群光廣場熠熠生輝,下一站,寶通他和李月馳曾在寶通塔里接吻,然后決定在一起。
自虎泉至中南路,二號線短短五站,記憶的密度太大、太大了。
以至于他和李月馳心照不宣似的,誰都不提那些地方。
走出星巴克,唐蘅想要牽李月馳的手。
然而李月馳攥著手機沒動,兩秒后忽然說:“這是找你的嗎?”他的手機又在振動,屏幕上顯示一串陌生號碼,歸屬地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