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蔣亞的聲音從樓上隱隱傳來。
唐蘅起身,推開窗子。這兩天氣溫驟增,夜風都是暖洋洋的。蔣亞家樓下種了幾顆梨樹,此時梨花開了,即便在夜色中,也能看見一片影影綽綽的瑩白。
這是武漢短暫的春天,美好到令人感到不真實,令人甘愿醉生夢死。
忽然聽見一道悶響。唐蘅瞬間反應過來,是打鼓的聲音。
他和安蕓對視一眼,發(fā)現(xiàn)安蕓的神色也變了。
樓上有間屋子,專門用來放樂器。
大概半分鐘后,蔣亞拎著一把吉他,和田小輝回到客廳。
“你們記得嗎?”蔣亞輕聲說,“當時我花五千塊錢在老布的朋友那買的,后來才知道這東西撐死兩千,被他朋友坑了。老布一個勁兒跟我道歉來著�!�
田小輝好奇道:“老布是誰?”
“我們的一個熟人,開酒吧的……”蔣亞說著笑了笑,“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
他小心拉開吉他包的拉鏈,取出一把亮紅色的木吉他。唐蘅愣愣地,看著他撥了撥弦,然后一邊調(diào)弦,一邊試音。
片刻后,蔣亞說:“可以彈了……”
他說這話時盯著吉他,唐蘅卻知道他是對他說的。當年安蕓彈貝斯蔣亞打鼓,唐蘅身兼主唱和吉他手。
可是——沒法回答。沒法說出口。
我可能已經(jīng)彈不了了。
就像沒法再唱歌。
可是他該怎么告訴他們?當著田小輝的面,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軟弱。盡管他承認此時此刻面對這把吉他,他是軟弱的。
“我試試……”安蕓忽然說。
“寶刀不老啊?”蔣亞把吉他遞給她,扭頭對田小輝說,“這個姐姐可厲害了,貝斯吉他都會彈,還會打鼓呢�!�
安蕓抱著吉他,像是恍惚了幾秒,然后她低頭,左手按好和弦,右手掃了掃弦。
熟悉的曲調(diào)將唐蘅淹沒。
她彈的是《南方》。
蔣亞跟著哼唱起來:“我第一次戀愛在那里不知她現(xiàn)在怎么樣我家門前的湖邊這時誰還在流連……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這些已成回憶每天都有新的問題不知何時又會再憶起……”
唐蘅睜圓雙眼,目光鎖在那把吉他上。他看著安蕓的手指上下挪移,動作有些生澀,或許也是六年不彈的緣故。令他驚訝的是即便過了這么久,他還是能清楚記著每一種和弦,記著它們輪換的順序……肌肉記憶比大腦更長久,便是如此嗎?
曲畢,客廳驟然安靜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唐蘅扭頭,看見李月馳攥著兩枚五號電池,靜靜站在門口。原來他已經(jīng)回來了。
門廳的燈沒開,有些昏暗。而李月馳雙眼中閃著兩點奇異的光。
如同六年前,他站在臺下,看湖士脫演出的模樣。
雪泥鴻爪,時間一閃而過,總算還是留下些什么。
第97章
東湖村
投影儀換上新電池,順利開機,連接了唐蘅的電腦。
桌面上有一個名為“小沁”的文件夾,其中陳列著他們?nèi)〉玫乃凶C據(jù):火化證明,王麗麗的錄音,龍娟的錄音,鮑磊的錄音,以及付麗玲提供的一部分經(jīng)濟問題的證據(jù)。
這些天,李月馳撰寫了一份清晰的事件經(jīng)過。白底黑字的word文檔出現(xiàn)在幕布上,白光刺得唐蘅瞇了瞇眼,心跳也跟著沉重起來。
雖然他早就知道李月馳寫了這份事件經(jīng)過。然而當六年前發(fā)生的一件又一件事情,以具體到某月某日的程度呈現(xiàn)在眼前,這種觸目驚心,仍然迫使在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你們看一下,”李月馳冷靜地說,“哪里需要補充或者刪改�!�
隨著他將光標緩慢下拉,獵殺的過程再次出現(xiàn)于眼前。
2011年9月6日,漢大社會學系碩士新生開學,田小沁擔任助教。
2011年12月2日,田小沁和李月馳進入唐國木項目組工作。
2012年4月26日,田小沁和李月馳、王麗麗赴大悟縣清點捐贈物資。
2012年5月……
李月馳忽然放下鼠標。
他掏出錢包,說:“小輝,你能不能幫我買包煙?剛才忘了買�!�
田小輝大概愣了一下:“現(xiàn)在?”
“對,現(xiàn)在。出小區(qū)左轉(zhuǎn)直走,第一個路口有家便利店。”
“哦……好。”
田小輝出門去了。
蔣亞輕輕嘆一口氣,他們自然都明白,李月馳是故意支開田小輝的。
李月馳低聲道:“后面有那天晚上小沁發(fā)給我的照片�!�
唐蘅垂在身側(cè)的手暗暗握緊了。
“她跳樓的前一天晚上被唐國木帶去酒店,后來她給我發(fā)了照片,拍的是身上被捆過的痕跡。這些別讓小輝看見了,公布的時候我會打上馬賽克�!�
蔣亞悚然道:“那六年前你怎么——”
“當時我給院長看過,他不認。”
安蕓霍然起身,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她徑直走到陽臺上,“嘩”地一聲推開窗戶。
蔣亞望著她的背影,輕聲問李月馳:“她之前看過?”
“嗯�!�
蔣亞做了個深呼吸:“繼續(xù)吧�!�
然而李月馳還是沒碰鼠標,他緩緩偏過頭來,看著唐蘅。
唐蘅問:“怎么了?”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異常嘶啞。
李月馳的手臂從唐蘅腦后繞過,手心捂住他的雙眼。
唐蘅靜了幾秒,說:“我沒事。”
李月馳說:“我看過就夠了。”
唐蘅眨了眨眼,感覺到自己的睫毛刮著他的手心。他的手心是溫暖的,熱量透過相貼的肌膚傳進來,唐蘅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拳頭已經(jīng)松開了。
方才有那么一刻,他險些跳起來沖出門去,他恨不得再給唐國木一刀。
那些翻滾上涌的恨意、悔意、痛苦……像一塊堅冰塞滿他的胸腔。而李月馳的手心緩緩融化了他身體里的酷寒。
片刻后,李月馳收回手臂。
他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word文檔,打開另一份文件。
門口傳來敲門聲,蔣亞原本眉頭緊鎖,起身去開了門,對田小輝強撐出一個微笑:“小輝,謝了啊。”然后他撕開煙盒的包裝,問李月馳:“來一支嗎?”
李月馳默默接過。
他們倆走到陽臺上,又給安蕓一支,三人對著大開的窗戶吞云吐霧,誰都不說話。唐蘅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fā)癢,知道是想抽煙了,他摸摸口袋,掏出兩枚中午在飯店吃飯時,從收銀臺拿的薄荷糖。
唐蘅遞給田小輝一枚。
田小輝窸窸窣窣地撕開糖紙,輕聲問:“唐老師,你不抽煙嗎?”
唐蘅有些無奈:“以前抽……現(xiàn)在正在戒�!�
“噢�!�
唐蘅把薄荷糖送進口中,涼滋滋的味道擴散開來,似乎把他的煙癮壓下去了。
田小輝忽然說:“唐老師,剛才你們是故意不讓我看的?”
唐蘅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頓了兩秒,只好實話實說:“嗯,剛才有一些……你姐姐的照片。我們發(fā)出去的時候會給她打馬賽克�!�
田小輝點了點頭,竟然沒再追問。唐蘅以為他有別的揣測,便又解釋道:“不是不能給你看,是怕嚇著你,也怕你……看了難受�!�
田小輝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說:“我明白�!�
他的身材本就瘦小,這樣的姿態(tài)更顯得像個小孩,唐蘅的心像被捏了一把,又酸又疼。
田小輝繼續(xù)說:“唐老師,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不怕。我就想給我姐討個公道。從小到大爸媽都偏心我,因為我是男孩……我知道如果我不管,家里就沒人管我姐這件事了。”
唐蘅怔了怔。這是幾天以來他第一次聽田小輝講這么多話。
“那天月馳哥單獨把我叫過去,給我說了當年的事。最后他還說,我們有可能失敗,而且,無論輸還是贏,結(jié)果都要等很久很久。他問我能不能堅持住,我說,能,因為我想保護我姐一次……就算已經(jīng)晚了。他說,他也會堅持下去,因為他和我一樣,也想保護一個人�!�
唐蘅抬眼望過去,只見李月馳背對著他,指間的煙幽幽冒出灰藍的霧。他站得筆挺,像是在走神。
忽然,心有靈犀一般,李月馳摁滅煙頭,轉(zhuǎn)身對上唐蘅的目光。
他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只是沉靜地望著唐蘅。
唐蘅問田小輝:“他還說什么了?”
田小輝不應。
“你放心,我不告訴他。”
幾秒后,田小輝低下頭,聲音輕得仿佛語句剛出口,就會飄散在空氣中:
“他說你這幾年過得很痛苦,還說,從始至終你都沒有錯。他拜托我,無論恨誰都不要恨你�!�
翌日,唐蘅和一位記者在咖啡廳見面。這位記者供職于武漢某家知名報社,比唐蘅早兩年畢業(yè)于漢大,新聞系。
她讀完唐蘅整理好的所有材料,沉默了足足五分鐘,然后問:“你決定了?”
唐蘅利落地點頭。
“其實你們完全可以換個人來,安蕓就很合適,她是田小沁的同學……站在媒體人的角度我肯定支持以你的名義公開這件事,你是唐國木的侄子,又是高校老師,你站出來揭發(fā)他,當然很吸引眼球……”她頓了頓,懇切地看著唐蘅,“但是站在私人的角度,我覺得你可以再考慮考慮,這條新聞絕對會爆,到時候你要承受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壓力,真的�!�
唐蘅對她笑了笑:“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別擔心�!�
“你這樣做,不怕以后在學術(shù)圈待不下去?”
“無所謂�!�
“好……我知道了。”
“那就拜托你了,學姐。明天你們的報紙登了,我就在。”
她把文件袋塞進背包,堅定道:“放心,我和主編說好了,全文刊登�!�
她走后,唐蘅仍然坐在咖啡廳的卡座里。難得這幾天風和日麗,又逢周六,隔著咖啡廳的玻璃,能看見學生們?nèi)宄扇旱刈哌^。
“想去走走嗎?”
李月馳來到唐蘅身邊,沒有坐,像是料到他會答應似的。
外面,是嶄新的東湖村。
唐蘅起身,微笑著說:“走走吧。”
東湖村名字未變,但一切都與六年前截然不同。破破爛爛的平房不見了,崎嶇狹窄的小巷也被推平,一座寫著“漢陽大學創(chuàng)業(yè)中心”的高樓拔地而起,四周是大大小小的餐廳、書店、飾品店……
唐蘅打量著嶄新的街景,晃了晃神:“你看得出‘長愛’大概在哪個位置么?”
“大概在那兒?”李月馳指向前方不遠處的一家餐廳。
唐蘅搖頭道:“我是完全看不出來了�!�
他們向前走,路過剛剛那家餐廳時,唐蘅停下腳步:“這名字�!�
李月馳愣了一秒:“這個人是……”
餐廳的名字叫“羅伯特帕克”。羅伯特·帕克,學社會學的都知道,他是20世紀初美國芝加哥社會學派代表人物之一。
然后他們又同時想起,六年前唐蘅放棄了芝加哥大學的offer,與這個著名的學派擦肩而過。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唐蘅笑了笑,忽然感到命運的奇妙。
這當下,餐廳玻璃門被推開,一個身穿廚師服的男人走出來。他操著武漢話罵罵咧咧道:“不買!說多少遍了不買房子!你個苕貨*聽不懂嘛,老子拆遷分了五套房!”
然后他掛掉電話,一扭頭,動作忽然頓住。
“你……”男人皺眉,“哎!是你們啊!”
唐蘅遲疑道:“您是襄陽牛肉粉的老板?”
“對�。∧恪闶悄莻唱歌的學生嘛!那會兒你們幾個人總是半夜到我那吃飯!鬼哭狼嚎的!”
“也沒有半夜吧,只是晚了點,”唐蘅笑著問,“這是您開的?”
“對呀,老房子拆了,正好我兒子畢業(yè)回武漢,就開了這家——看看,意大利菜!”
唐蘅問:“那還做牛肉粉嗎?”
“肯定嘍!”老板拉開玻璃門,熱情招呼他們,“來來來,再給你們做兩碗!打五折啊!”
唐蘅和李月馳對視一眼,跟隨老板進了店。
意大利餐廳的裝潢果然和當年的襄陽牛肉粉不是一個檔次了,椅子變成柔軟的絨布面,天花板上垂著一盞一盞玫瑰粉的吊燈。唐蘅翻開菜單,看見第一頁“招牌菜品”下一連串的:帕爾瑪干酪雞肉、蛤醬扁細面、番茄羅勒布切塔……
李月馳輕聲說:“跨度挺大�!�
唐蘅又有點想笑。
唐蘅說:“老板,您做五份牛肉粉吧,我們打包。”
“哦,還有朋友�。拷羞^來一起吃嘛!”
“他們離得遠……您記得吧?還有一個打鼓的,一個彈貝斯的。”
老板爽快道:“記得!那個男孩嘛,染個紅毛,怪得很!那個女孩,天天打扮得像個男的!”
唐蘅沉默兩秒:“……是的,是他倆�!�
李月馳在桌子下面捏住唐蘅的手:“以前你總是偷偷去結(jié)賬,你說,他還記得嗎?”
唐蘅臉頰微熱:“這就別問了�!�
李月馳垂眼笑了笑。
第98章
凌波門
六年過去,漢陽大學似乎沒太大變化。的確,對于一所百年老校來說,六年實在算不上什么漫長的時間段。
倒是凌波門被修繕過了,唐蘅和李月馳混跡于學生之間,跨出凌波門,迎面而來的便是泛著漣漪的湖水。棧橋自岸邊向湖中延伸,形成一個細細的“回”字,很多學生和游客站在橋上拍照。
天氣實在太好了。在明凈到連云朵都沒有的藍天之下,是浩浩蕩蕩的東湖。湖水呈現(xiàn)出一種比天空略深的藍,有些像海水。
幾個身穿漢服的女孩兒并排站在棧橋上,一個男孩舉起相機為她們拍照。
在她們身旁,一對情侶席地而坐,女孩兒的小腿在空中晃來晃去。
唐蘅帶些感慨地說:“變得這么熱鬧了�!�
李月馳也說:“以前好像沒什么學生來這兒�!�
“嗯,我本科的時候還聽說這兒鬧鬼,輔導員叫我們別來湖邊亂逛�!�
“鬧鬼?”李月馳好奇道,“怎么鬧?”
“說是以前有學生想不開,在這跳湖了……”唐蘅回想著當時聽過的傳言,“后來晚上有人從這路過,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湖邊,一動不動�!�
“……”
“不過以前這兒連路燈都沒幾盞,還真挺有鬧鬼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