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概因她是賊首之故,
被押往大理寺獄后,蘇傾便被單獨關(guān)押地牢內(nèi)監(jiān),
而其他人則一概收監(jiān)于外監(jiān)。
獄墻高八丈,
圜扉嚴(yán)邃。
監(jiān)舍內(nèi)狹窄逼仄,陰暗潮濕,
且四室無窗,空氣污濁。
也大概是她罪大惡極的緣故,她的監(jiān)舍外被單獨上了兩道鐵柵欄,
沉重厚實的鐵鎖也被上了不下五把,把把穩(wěn)固磐石,也當(dāng)真是瞧得起她。
這日,當(dāng)?shù)裼嗅硐竦暮谏伍T從外緩緩開啟時,刺目的陽光從外面透射進來,
蘇傾忍不住瞇了瞇眼,
不適應(yīng)陡然闖入的強光。
聽到鏗鏘有力的一陣腳步聲,
她慢慢從沉重的枷鎖中緩緩抬起頭,于逆光中恍惚看著從外而來的一列獄卒,腦中不禁浮現(xiàn)一個念頭。
大概是她的死期到了吧。
大理寺建筑布局嚴(yán)謹,
氣氛一如既往的莊重威嚴(yán)。
大堂正中設(shè)公案,兩側(cè)列“肅靜”、“回避”及其他依仗。
明鏡高懸四個燙金大字匾額下,
并排坐著刑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負責(zé)辦此案的官員。
既然圣詔令三法司斷案,
那必然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同案之,缺一不可。
因此案引發(fā)朝堂諸多關(guān)注,因而亦有朝中重臣特意前來旁聽,
就連左右兩相也均在其列。
首先提審的是亂賊的一些小頭目。
古樸肅穆的大理寺門前,一輛馬車慢慢�?肯聛�。
藏藍色的車帷從內(nèi)掀開,接著一身著絳紫色一品仙鶴補子官袍的官員彎身出來,長腿一跨,下了馬車。
大理寺少卿梁簡文聞訊匆匆趕來,見了來人,恭謹施禮:“大人。”
宋毅頷首。略整衣冠,便大跨步朝正堂方向而去。
梁簡文匆匆跟上,落后半步,撿著緊要的低聲說著堂內(nèi)會審情況。
宋毅聽著不由暗暗點頭。
梁簡文思慮周全,辦事又妥當(dāng),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倒也不枉他用心栽培一場。
繞過照壁,在通往正堂的甬路上,宋毅抬眼看著正前方,此刻正堵在正堂門口處朝里觀望的若干官員,不由皺了皺眉。
梁簡文見此,忙解釋道:“今日前來旁聽的朝中官員委實過多,堂內(nèi)旁聽案前皆坐的滿當(dāng),剩下沒位子的便也只能于堂外旁聽�!闭f到這,又忙加上句:“當(dāng)然,大人的位子已預(yù)留了,位列于右相大人旁側(cè)�!�
宋毅看向一干身著囚服,頭戴枷鎖的犯人,問向梁簡文:“會審開始多久了?”
梁簡文道:“大概兩刻鐘有余�!�
宋毅琢磨了會,便頷首道:“罷了,左右有衛(wèi)平壓陣,本官不進正堂也罷。待提審事了,你讓衛(wèi)平來后堂見我�!闭f著便轉(zhuǎn)身朝后堂的方向而去。
蘇傾被一隊獄卒押送著朝正堂的方向而去。
她披枷帶鎖的一步一步走的艱難。不提這木枷沉重,一連數(shù)日的牢獄生活折磨的身體虛弱,單單這般走上幾步就也開始頭昏眼花起來。
“我跟你說的這些,你記清楚了嗎?”
一道細微的聲音從身旁獄卒的口中傳進蘇傾耳中。
蘇傾垂下了眼瞼。她在極力分辨這個獄卒口中所說的救她之策是真是假。
從踏出地牢那刻起,她身側(cè)的這獄卒就開始不厭其煩的跟她說一會過堂之事,讓她務(wù)必按照他教的口供來說,末了還偷偷在她袖中塞了一塊寫滿血書的白布。
眼見著就要轉(zhuǎn)過后堂,馬上就快正堂的方向,那獄卒不免急了,聲音都提了幾分:“你還想不想活命了?想活命,就按照我說的去做!”
蘇傾只沉默片刻,便動了動唇聲音沙啞道:“知道了。”
想想自己剛才的懷疑,蘇傾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如今的她身陷囹圄,死期將至,別人若想害她,只需袖手旁觀就行,又何必多此一舉?
應(yīng)該是真的有人想救她的吧。
會是誰呢?
押送犯人的獄卒們正要轉(zhuǎn)向正堂方向,卻在此時遠遠見著正前方走來兩人。右邊稍落后半步的一人著四品鴛鴦補子朝服,低眉垂眼的不知在小聲說著什么。左邊負手闊步而來的,是一身著絳紫色一品仙鶴補子朝服的官員。只見他身形軒昂挺拔,行走間威勢凜凜,帶著上位者的沉肅威嚴(yán),不知是朝中哪個一品重臣。
一干人等慌忙停下步子,趕緊側(cè)身避讓。
兩位官員與他們擦身而過。
獄卒們暗松口氣,押著犯人欲繼續(xù)往正堂方向而去。
“站住!”陡然一聲沉喝從身后傳來。
獄卒們一驚,下意識的回頭望去。
只見剛剛走過去的那個著一品仙鶴補子朝服的大人此刻正側(cè)身冷冷盯視著他們,下頜緊繃,眸光如錐如刺明滅不定。
一干獄卒心跳如擂鼓,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位大人此刻臉上的神情有些陰森駭怖,令人望而生懼。
正小聲匯報正堂提審情況的梁簡文,冷不丁聽得身旁人一聲暴喝,也被驚了一跳。等他回過神來倉皇抬眼望去,卻感到身側(cè)一陣疾風(fēng)駛過,于是他眼前便只來得及捕捉到迅疾閃過的絳紫色衣角。
領(lǐng)隊的獄卒見官員沉眉駭目的踏步而來,心中不免大驚,臉上難掩驚懼之色的上前幾步:“這位大人您這是……”
“滾�!�
一聲沉喝過后,那獄卒被人不耐的隨手抓扯至一旁。
蘇傾的面前就多了一雙黑底滾暗紋的官靴。
“抬起頭來。”不容置疑的令聲沉肅威嚴(yán),一成不變的是其霸道強勢,甚至還隱約挾裹著絲逼迫。亦如聲音的主人一般。
蘇傾神色有些恍惚。時隔經(jīng)年,她倒是從未想到與此人還有再碰面的一日,更沒想到再見面時竟是如斯情境。
面前的人不過遲疑片刻,宋毅卻等不及的抬手猛地擒住她的下頜,迫她高高抬了臉。
大片的金光鋪面灑來,這般強烈的光束令她不適,不由瞇了眼。
細密的一排睫毛輕顫落下,于眼底灑下淺淡的陰影。
瞧起來,乖巧,可人,卻又可憐。
宋毅死死盯住面前這張臉。
目光如鷹瞵鶚視般的兇狠,從額頭寸寸劃過眉眼,再繼而往下劃過那小巧精致的瓊鼻,微微開合的唇瓣,再一寸一寸刮過她面上的每一處……當(dāng)真是,無處他不熟悉。
熟悉令他發(fā)指。
宋毅的手有些抖。
他面上強自鎮(zhèn)定,眸底深處卻激涌著滔天駭怒。
她,竟還活著。
這個混賬東西竟還敢活著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押刑室
梁簡文心驚的發(fā)現(xiàn),
宋大人捏在囚犯臉上的手掌,開始不可自控的收緊,
那出手的架勢仿佛是經(jīng)年累月壓抑過狠的的短暫放縱,
暢意,卻又兇橫,
悍戾。
梁簡文毫不懷疑,若不是囚犯此刻頸上帶著木枷,這只遒勁有力的手掌只怕是更想要覆于其上,
然后將那頸子兇狠捏折了去。
宋毅最終還是收回了力道。掌心在那冰涼的肌膚上停留寸許,方強令自己撤離那沁涼的觸感,收手握拳于身側(cè)。
宋毅抬眼迅速將蘇傾上下掃過,眸光在那沉重的木枷以及手腳鐐銬上定了瞬,而后轉(zhuǎn)向一旁獄卒,
沉著臉問:“她所犯何罪?你們又要將她押往何處?”
那獄卒隱約察覺大人的不快,
不免慌張回道:“回大人,
這犯人乃福王世子,小的們正要押他去過堂審訊。”
似乎是沒料到得到的是這般結(jié)果,宋毅的身體當(dāng)即僵了下。而后他猛地又轉(zhuǎn)頭盯視蘇傾,
又低頭俯身,似不敢置信的直直逼視她眸底。
“福王世子?”他咬字極重的說著,
額頭青筋直跳。
短促灼燙的氣息鋪灑在面上,
蘇傾有些不適,索性別過臉,躲開他的逼視。
宋毅胸腹間急劇起伏了幾個瞬間。
再次站直身體時,
宋毅面上已勉強趨于平靜。轉(zhuǎn)而側(cè)眸看向一旁獄卒,沉著臉揮手,示意他們離去。
獄卒們?nèi)缗R大赦。行退禮后,趕忙押著犯人匆匆往那正堂方向而去。
一直到這行人消失在拐角處,宋毅方收回了目光。
梁簡文遲疑道:“那大人,咱們這會……”可是還要去往后堂?
“去正堂�!彼我愠谅暤�,語氣不辨喜怒:“聽審。”
此刻的三堂會審有些陷入僵局。
剛提審的叛賊的幾個頭目,冥頑不靈,饒是到了窮途末路卻也悍不懼死。自進了大堂之后就破口大罵,拒不配合審訊不提,還當(dāng)堂羞辱詛咒當(dāng)今圣上,更有甚者以死明志,當(dāng)堂觸柱而亡。
左相看向?qū)γ娴娜�,精明的眼里難掩幸災(zāi)樂禍之色。
巫老賊還妄想給這幫叛賊說情,他倒要看看最后他要如何收場。
堂上負責(zé)此次會審的三位官員面上皆有些不大好看。
大理寺卿道:“要不,直接提審賊首。兩位大人你們看如何?”
刑部尚書:“那典夷……”
都察院御史:“典夷瘋瘋癲癲,不審也罷�!�
如此,三位負責(zé)官員一致通過,提審賊首。
大理寺卿一拍驚堂木:“帶姒晉!”
伴著殺威棒擊地的咚咚聲,蘇傾被推搡著進了大堂,而后屈膝跪在了堂上三位官老爺?shù)拿媲啊?br />
隨著蘇傾邁進大堂,堂內(nèi)的氣氛為之一肅,無論是負責(zé)審訊的官員還是兩側(cè)旁聽的,皆第一時間睜大眼睛,不錯眼珠的直直望向那傳說中的福王世子。
進來的囚徒披枷帶鎖,步履維艱,唯獨那脊背始終未曾彎上半寸。
難得的是那周身氣度端靜安素。即便如今囚徒之身卻也不見其面上有絲毫狼狽之態(tài),反倒從容平和,有種峨峨兮若泰山的高士之風(fēng)。
右相望著堂上垂眸跪地之人,心情似悲還喜。
這般的女子的確堪配他巫家兒郎。
堂上官員注意力皆在蘇傾一人身上,倒沒人注意堂外一陣窸窣后,本來被堵得嚴(yán)實的堂口被讓出了條路來。
堂外的官員朝兩側(cè)恭謹?shù)谋茏�,直待著一品仙鶴補子朝服的官員穩(wěn)步踏過,這方輕手輕腳的朝著堂口擠了過去。
宋毅踏入正堂時,沒有錯過右相眼里那一閃即逝的悲喜之態(tài)。幾乎瞬間他便想到右相一力保她一事,想到右相寧愿自斷一臂卻也堅持要保她的決心,宋毅腦中不由閃過數(shù)個不妙的猜測,心也頓時下沉了幾分。
略垂了眸掩下個中情緒,宋毅舉步往旁聽的位子邁去,在經(jīng)過堂上跪地之人時微不可查的停頓了下,而后轉(zhuǎn)過案桌撩了朝服袍擺坐于右相旁側(cè)。
右相朝他的方向看過一眼。
宋毅略一拱手,右相點頭頷首。
兩人的目光下一刻便皆移到堂上之人身上。
大理寺卿:“堂下之人可是亂賊余孽姒晉?”
蘇傾伏地叩首:“大人,草民冤枉�!�
聲音不復(fù)記憶中的清潤,帶了絲疲憊的嘶啞,卻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宋毅這般看著她的側(cè)顏,眸光深了幾分。
大理寺卿道:“何來冤枉?難道你并非那昔日涼州福王嫡子姒晉?”
“大人明察,草民并非姒晉。”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方血書,雙手舉過:“草民姓蘇名青,是無辜被叛賊挾裹的普通百姓,被以賊首之污名入獄,著屬冤枉。草民謹以血書,以此明志,望大人過目�!�
有衙役幾步上前接過血書,然后呈遞上座幾位官老爺。
血書于案上展開。半丈寬的白帛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血書,字字泣血,句句含怨,令人動容。
大理寺卿道:“堂下之人,你說你非姒晉,而是江夏城南麓書院山下常居的普通百姓蘇青,可有人證?”
蘇傾默了會,道:“有。南麓書院的夫子學(xué)子皆可證明。”
話音剛落,蘇傾明顯剛到落到身上的一道光陡然銳利。卻也稍縱即逝。
宋毅垂眸捏著眉心掩住眸底戾色。
他突然想到,之前他接到的密信中提到,這三年來那叫沈子期的男人,與她過往甚密。
不,是魏期。
之后大理寺卿又問了若干問題,蘇傾皆按照之前那獄卒所教授的般一一答復(fù)。
又有當(dāng)時收監(jiān)的官員呈上物證,是些能證明蘇傾身份的戶籍等物。如此連番操作下來,蘇傾這一被席卷至此樁叛亂案的無辜百姓身份就愈發(fā)清晰明朗起來,剩下的便是人證了。
大理寺卿暗下松口氣。今日過堂這連番操作也算是幾乎毫無破綻,只待江夏城的人證過來,那堂下之人便應(yīng)該能脫身了。如此,他倒也成功完成宋大人交待的任務(wù)。
三位負責(zé)官員略一商量,便且定下將那堂下之人暫收押大理寺獄,待幾日后南麓書院的人證至此,屆時二次提審再下最終定論。
大理寺卿一拍驚堂木:“退堂�!�
待堂內(nèi)的眾官員散去時,右相迅速的與宋毅交換了隱晦的眼神。見宋毅淡笑的頷首示意,右相自然認為一切妥當(dāng),便也安心的轉(zhuǎn)身離去。
待眾官員散盡,宋毅剎那收盡了面上笑意,神色陡然沉如寒冰。
“衛(wèi)寺卿!”
大理寺卿衛(wèi)平趕忙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蘇傾人何在?”
“被暫押大理寺獄�!�
下意識回答完后,衛(wèi)平不免有些詫異,蘇青一案應(yīng)該快要了結(jié),宋大人這般特意提及可是又出了何變故?
未等他理出頭緒,便聽得對方沉聲令道:“提人到刑室。本官,要親自提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