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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兩人又對酌了一陣。

    直待再過小半個時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辭。

    “先等等�!迸R走前,李靖釩突然叫住他。

    直到馬車駛出了端國公府很長一段距離,宋毅仍舊在想著臨去前李靖釩的那番話。

    “若真有這般人,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貴權(quán)勢,哪個愿意貧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還真是個新鮮話。那要如何過活?”

    “倒是不是為兄口吐惡言,除了青樓和庵廟這兩處,我倒便還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這,哪里談得上逍遙自在幾字?”

    “就連王鳳鸞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還不是要依附著那單于才能實現(xiàn)她的野望?”

    “若能不為所動……除了欲擒故縱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當(dāng)年那甘泉宮,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換來的有鳳來儀?你瞧,連金枝玉葉都扛不住這世上富貴權(quán)勢,更何況旁的人?”

    揮手推開了窗牖,讓外頭吹來的冷風(fēng)散去他心底幾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釩的這番話按在哪個人身上都通用,唯獨一個她不是。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心底深處竟寧愿相信她也是。

    這簡直不用魔障二字來概括他的昏頭了。

    便愈發(fā)煩躁起來。捏著額角強壓了壓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頭的緣故,躁意不僅不減反而愈演愈烈,一種難以言說的焦躁煩悶在他胸間反復(fù)沖撞,無法按捺。

    “轉(zhuǎn)道。”借著酒意,他終是將話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說完后,竟有種如釋重負(fù)的痛快。

    馬車停靠在狹長的巷中,依舊是白日的那個地方。

    宋毅拉過馬車內(nèi)矮榻下方的抽屜,拿過紙筆,借著外頭寒涼的月色,執(zhí)筆草草寫過兩行,稍晾干后就對疊一下遞給外頭福祿。

    “敲門�!�

    福祿接過后,匆匆下了馬車,借著月色趕至兩扇緊閉的朱門前,叩響了門環(huán)手。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有仆人開了門,狐疑的朝門外看過,面帶謹(jǐn)慎。

    “你是何人?來此作甚?”

    福祿將紙條遞給他:“請將該信箋遞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帶遲疑,還要再問,福祿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擱不起。”

    那仆人終是接過:“你且在這稍等。”說完便闔了門,一溜煙的跑了進院。

    蘇傾本已躺下,聽得仆人來報門外來人之事,當(dāng)即心下一突,隱約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過紙條展開后湊近燭火下迅速掃過,幾乎當(dāng)即她便變了臉色。

    紙條上是潦草的兩行字——

    出來。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終不離那兩扇門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銀光的大門再次從里面緩緩開啟,那一貫平靜的目光方終于有了變化,仿佛安靜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瀾起伏開來。

    緊閉的兩扇門開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緩緩從門內(nèi)走出,似臨時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齊整,只是頭發(fā)來不及梳理,簡單的在腦后用淺色發(fā)帶束了起來。

    她抬頭迅速掃過周圍,看見福祿后臉上迅速浮過了然之后便騰起薄怒,似對身后的奴仆說了幾句,然后抿著唇朝馬車的方向獨自一人走來。

    直到蘇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過神來。

    蘇傾抬頭,徑直透過打開的窗牖看向他,清涼的月色打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層銀霜。

    “我出來了�!彼曇羟邲鰶龅模骸澳阌泻问拢俊�

    宋毅目色沉沉,盯著她那染了薄怒的臉龐:“你上來。”

    蘇傾當(dāng)即就驚怒的喘了幾口氣,臉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卻還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馬車,因為她無法無視他面無表情對她重復(fù)的那兩字,郡主。

    福祿掀了轎帷,蘇傾低頭進入。

    蘇傾剛一進入車廂內(nèi),宋毅就忽的抬手闔死了窗牖,拉了轎簾。

    車廂內(nèi)當(dāng)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蘇傾呼吸一滯,身體下意識朝后一退,繃緊了神經(jīng)死死盯著黑暗中的那人的輪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還得讓我請你再進來�!彼我愕溃骸澳阕^來些,幾句話的功夫,便放你走。”

    蘇傾未動:“在這說也一樣的�!�

    半刻,黑暗中傳來他低緩的聲音:“依你。”

    雖有些詫異他今日竟這般好說話,蘇傾還是大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略緩。

    “不知你……逼我出來究竟所為何事?”

    “不為什么�!彼我愣⒅骸熬褪窍雭韱柲�,為何從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蘇傾沉默了。一顆心不斷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從何處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體來作伐,以此攻訐右相?

    見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聲:“倒是生了個七竅玲瓏心。聰慧,通透,偏又透著軟和。可你對誰都能心軟,唯獨對我……總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腸�?胺Q,油鹽不進�!�

    蘇傾回過神來,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來,應(yīng)該不是單來說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說�!�

    聽著她那副不帶情緒起伏的聲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沖頭,死命壓了壓,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過來的沖動。

    “若爺想要你呢?”宋毅脫口而出。

    “大人不會的�!碧K傾頓了下,方緩緩道:“單單那兩字便能勸退大人……不是嗎?”

    宋毅明了她的未盡之意。

    在她看來,他從來都是那審時度勢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讓自己置身險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聲。

    然后,蘇傾便聽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議親之日。此后便斷不會與你再不清不楚。蘇傾……”他唇齒間流連了會,而后聲音陡然轉(zhuǎn)冷:“這是本官最后一次見你。你且記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遠(yuǎn)些,遠(yuǎn)到天涯海角莫讓人抓找便是。否則,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點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喪之日!你且千萬記牢了�!�

    黑暗中的輪廓陰暗沉沉,猶如蟄伏不動的暗獸,仿佛蓄勢待發(fā)只待給人致命一擊。

    蘇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結(jié)好合瓜瓞延綿�!�

    宋毅的喘息有瞬間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滾�!�

    蘇傾毫不遲疑的轉(zhuǎn)身下了馬車。

    外頭霜色的月光,透過窗牖打在宋毅那張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陰翳。

    ☆、故人聚

    蘇傾下了馬車不久,

    身后馬車就風(fēng)馳電掣的朝遠(yuǎn)處而去。她卻也是頭也不回的入了府里,然后令人將兩扇朱門重新闔死。

    往屋里走的時候,

    她還在仔細(xì)琢磨他那番話里的真實性,

    他要她天涯海角的遠(yuǎn)走,是真情還是假意?

    若說離開京城,

    她比任何人都想離開。

    可她卻不敢挪動寸毫,怕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宋毅。

    她在京城里尚還好說,

    不提有右相大人護之一二,更有他的政敵皆于此地,況天子腳下,他也不敢隨意亂來。若她當(dāng)真離開京城……誰也不敢保證此舉會不會正中其懷,等她前腳離開,

    他后腳就逮了她去,

    然后關(guān)押在哪處不知不見天日的地方,

    做他隨意處置對待的禁臠?

    想想都不寒而栗。

    蘇傾不敢隨意挪動,只得且在這京城待下,走一步看一步再說罷。

    沒過幾日,

    蘇傾便從下人口中打聽到宋衛(wèi)兩府結(jié)親一事。聽說是兩家的議親如何隆重,宋府的提親禮是多少抬杠箱,

    甚至連宮里頭的貴妃娘娘也都添了妝,

    場面又是如何的壯觀轟動等,還聽說文定之后他們成親日子也已經(jīng)定下,大概是來年的五月份,

    恰是春暖花開的日子,圖個喜慶。

    蘇傾聽罷內(nèi)心隱約懷有些奢望,莫不是那宋毅當(dāng)真會如他所說,日后不會再來見她,也當(dāng)真愿意放過她,容許她離開京城去往別處?

    自十月中旬起,宮里頭就熱鬧非凡起來。

    圣上的千秋節(jié)到了。這可是圣上登基以來過得首個千秋節(jié),自然要辦的盛大隆重。不提有宮妃朝臣為圣上賀千秋,還有各封地王爺紛紛上賀表及各種珍貴賀禮,更有與大淵結(jié)盟交好的匈奴單于攜閼氏親自來賀,當(dāng)真是熱鬧非常。

    席宴三日不歇,太和殿內(nèi)歌舞升平,君臣舉杯,其樂融融。

    此次圣上千秋,自然有不少地方官員入京賀壽,這就難免會遇上三五個同窗好友,千秋宴后有相邀小酌的,宋毅不好推脫便會外出應(yīng)酬一番。

    這日酒宴散去后,眾人紛紛告辭,宋毅有些酒意上頭就沒急著離去,遂獨自坐在酒樓雅間,臨窗眺望著遠(yuǎn)處建筑,略微失神。

    正在此時,雅間的門被人從外頭推開,宋毅神色一斂,目光銳利的看過去。

    來者是個身著胡服高鼻深目的使女。

    “這位大人,我們家主人請您過去一趟。”

    宋毅沒有出口相問她家主人是誰,因為對此他已心知肚明。

    闔眸掩下眸底哂意,他隨意朝后歪斜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額,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樣:“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今日在下邊幅不修儀容有失,想來貴人千金貴體,實不容在下冒犯。便改日再見罷�!�

    話音剛落,門口方向響起一陣窸窣的簾動聲。伴隨著鈴鐺悅耳的響聲,一戴著虛頂尖蕃帽,穿著窄袖細(xì)氈胡衫的的女子風(fēng)姿綽約的走了進來。

    “一別經(jīng)年,宋兄竟是連見我一面都不肯了。是還在怪阿鸞嗎?”女子似真似假的說著,嘴里埋怨著,可面上卻嫣然笑著,目光甚是專注的看著面前的男人,似是故人重逢的歡喜又似有不著痕跡的打量。

    門口立著的那位使女便悄然的退了出去。

    宋毅從座上站起,面色如常的施禮:“閼氏。”

    王鳳鸞臉上的笑淡了些,幽幽道:“經(jīng)年不見,到底是生分了�!�

    宋毅倒是疏朗笑過:“閼氏哪里的話,昔日也不曾有過什么,如今又何談生分?這話若傳入單于耳中,豈不是要陷宋某于不義?”不等對面人反應(yīng),他又笑道:“玩笑話。不過閼氏若不嫌在下儀容粗鄙,那不妨且坐下淡飲幾杯?”

    王鳳鸞仿佛也真當(dāng)他前面那番為玩笑話般,面上依舊笑的毫無芥蒂:“我倒無妨,就怕宋大人嫌我叨擾�!�

    宋毅也仿佛沒聽出她稱呼的轉(zhuǎn)變,朝對面方位一抬手:“請�!�

    之后門外的使女進來收拾了案桌,重新端來酒及些下酒的小菜,利落擺好后,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宋毅抬手給對面人斟過酒,嘆道:“閼氏出塞多年,維系塞北跟中原的和平諸多不易,京中百姓多佩服閼氏的高義�!�

    王鳳鸞接過酒,微微上挑的鳳眼朝對面欲語還休的望過,之后便略有黯然的垂了下來。

    “昭君又何嘗不高義?到頭來,還不是獨留青冢向黃昏�!弊猿暗恼f完,又似強顏歡笑的抬頭,舉杯做歡快狀:“故人重逢本該是高興事,再提這些做什么?來,宋大人,我們且飲過此杯�!�

    宋毅舉杯示意,抬手飲過。

    “對了,聽說宋大人近日剛定了親?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這等的好福氣�!�

    “是宋某的福氣。”宋毅笑道,似乎提到未婚嬌妻令他心生愉悅,便是連那鋒利的輪廓都仿佛柔化了些:“也是應(yīng)了老話,千里姻緣一線牽了。她是個乖巧懂事的,雖不似旁的那般生的九曲玲瓏心,可勝在簡單純真,令人甚是安心。”

    王鳳鸞低眸喝酒,掩下面上剎那的不自在。

    兩人又相對坐了會。期間喝了兩三杯酒,又聊了些昔日的一些陳年舊事。

    明明是舊人重逢,可兩人雖面上皆帶笑意,眼眸里卻皆有疏離。談話的內(nèi)容也大都保有幾分距離,不遠(yuǎn),可又不近。

    偶爾又有幾些話中,雙方都隱約流露一絲半點的旁敲側(cè)擊的話,可雙方又似乎皆早有防備,對應(yīng)的滴水不漏。

    直待一壺酒見了底,這故人重逢的小聚,便要到了散場的時候。

    王鳳鸞抬起眸子仔細(xì)打量著對面的男人。鬢若刀裁,金質(zhì)玉相,饒是十年過去,卻依舊不減滄桑,反倒是少了昔年不羈之意,多了些久居上位者的沉穩(wěn)氣勢,令人不可等閑視之。

    再反觀她,十年的風(fēng)沙吹深了她眼角紋路,十年的日頭也曬黑了她嬌嫩的皮膚�?v然如今她依舊美艷,可到底不必豆蔻年華時候的冰肌玉骨,嬌嫩可人。

    如今,她從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出昔年的半點迷戀。

    “臨別之際,不知我可否問肅之一個問題�!蓖貘P鸞苦笑:“若不解此惑,實在是堵在胸間,日夜輾轉(zhuǎn)反側(cè)�!�

    宋毅沉眸未應(yīng)答,卻已然是代表默許此番。

    王鳳鸞似有些難以啟齒,卻終究吐出了口:“當(dāng)年你為何沒來?”

    宋毅抬眼看過她一眼,笑著丟下番話后,便起身離開。

    ☆、去游湖

    宋毅離開后,

    門外的使女就開門進來。

    “你回去稟告單于,宋毅這里他不必多費功夫了,

    此人城府極深,

    心思難測,斷不是能令人輕易掌控的。”王鳳鸞側(cè)過臉吩咐,

    那雙鳳眼不帶半分感情。

    使女領(lǐng)了命令,恭敬的退下。

    直到雅間的門再次闔上,門外使女的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

    筆直端坐案前的王鳳鸞方慢慢垮了肩,雙手捂臉伏在案上,不住顫著肩。

    “或者,閼氏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為何沒來吧?在下倒知一二,不過閼氏確定想聽?”

    “他之所以沒有來,

    是因為被右相打斷了雙腿。”

    “可是震驚?閼氏難道真的不知,

    昔年,

    他是真的肯為你赴湯蹈火。你出塞后他一直深感自責(zé),后來就棄了仕途,背井離鄉(xiāng)的四處游歷,

    即便后來他又另有……這么多年,到底也全了昔年的一番情誼。

    “王鸞,

    我其實更想問你一句,

    當(dāng)年你給那參軍下達暗殺令時,可曾有過半分猶豫?”

    王鳳鸞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讓自己再反復(fù)回想這樣令她情緒崩壞的話。

    她不相信宋毅的話,

    一個字她都不信。

    這個世間,連她至親都能親手送她入火坑,她還能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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