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何故如此！”
大概是過于震驚，他干瘦的臉頰肉眼可見的直顫，雙目更是直直的盯著她的發(fā)頂，似乎不敢相信他入目所見。
蘇傾略微垂了目。她自然理解右相大人的震驚，畢竟今早是她親自持剪貼著頭皮絞了發(fā)，此時此刻她何等狼狽模樣，她又如何不知。
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孤注一擲，希望面前的老者看她決心已定的份上，能同意她所求。
定了定神，蘇傾立在他面前鄭重施過一禮，道：“大人，蘇傾有一事相求，望您成全�！�
宋毅覺得自己的定性從未這般差過。
他再一次的抬頭往屋外頻頻掃過�？煽章渎涞脑鹤映藘蓚�看守的護院，再無他人經(jīng)過。目光忍不住又掃過置于屋角的銅壺滴漏，似乎上次來人報信，還是小半個時辰之前的事。
難掩郁燥的握拳抵了抵額角。推開案上成堆的公務(wù)，他開始起身踱步，總覺得時間過得如此緩慢。
不得不承認，此刻他的心有些亂了，猶似患得患失的難安。饒是他篤定她斷玩不成什么花樣，篤定她逃不開他的掌控，可他依舊無法安然自若。
“來人�！彼钗跉�，舉步朝門外而去：“備車！”
在此坐立不安終究無濟于事，還是要親眼見了心下方能安穩(wěn)。
☆、去做甚
宋毅乘坐著馬車剛出了府邸，
正巧碰上此刻匆匆回來報信的福祿。
一抬車廂窗牖，宋毅目似劍光將那福祿上下掃視，
待見他雖行色匆匆卻無慌亂之態(tài)，
便知事情并未出大岔子，遂復(fù)闔上窗牖，
沉聲道：“上來吧�！�
福祿抬袖擦了把面上虛汗，來不及驚訝他們大人此時為何外出，幾下爬上馬車，
弓腰進了車廂小聲匯報：“大人，姑娘剛剛隨那右相一同出了茶樓，瞧那馬車行駛方位，似乎是想要出城了�！�
宋毅神色一凝。
“右相與她同往？確定無紕漏？”
“奴才親眼所見，再真切不過。”
宋毅腦中迅速轉(zhuǎn)過數(shù)個念頭，
卻左右猜不著其中關(guān)鍵，
只得暫壓心中狐疑，
又問：“哪個方位出城？”
“城南。”
宋毅沉吟片刻，道：“速去換輛不打眼的馬車過來�！�
五月的京城繁花似錦，恰逢天晴日朗的時候，
城南郊外那必是人來車往，幾番熱鬧。不僅是因為風景如畫的千云湖坐落此處，
是才子佳人游湖踏青的好去處，
更是因為這里是通往城郊南麓那千年古剎皇覺寺的必經(jīng)之路，天氣好時，會有不少善男信女前往皇覺寺燒香拜佛。
通往城郊南麓的方向，
不時有馬車駛過。這些馬車中，多是一般殷實人家出行用的輕便簡單的雙輪馬車，當然也有世家出行用的裝飾富麗堂皇的四駕馬車，一出場就少不得眾多侍衛(wèi)丫鬟婆子等下人們拱衛(wèi)著，排場浩大。
一輛簡單的青蓬馬車時急時緩的往城郊南麓方向行駛。里面人單手掀開轎簾一角，透過縫隙瞇眼盯視著遠處正緩緩朝著皇覺寺方向移動的馬車，臉色越來越差。
“皇覺寺？”宋毅無意識的低喃出聲，繼而聲音發(fā)沉：“他們?nèi)ツ抢镒魃�？�?br />
福祿也疑惑不解。這般冒險出城就單單為了去趟寺廟，若說是為了燒香拜佛祈福一番，那的確是說不過去，少不得讓人猜測有其他見不得人的目的。
若說目的為何……
福祿心下陡然一跳。他突然想到，她此去莫不是要故技重施，討那一方度牒繼而要遠走高飛？
宋毅眼皮突突直跳。無疑，他亦有幾分這般的猜疑。
“人手都提前安排妥當了？”
“大人放心，一切皆妥。寺里各個角門皆有暗哨盯著，一旦有何異動，定第一時間將人跟緊，不會讓人無蹤無影了去。”
宋毅眸色深深，最后望了眼遠處緩緩移動的那輛樸實無華的馬車，放下了轎簾，低聲道了句：“爺?shù)挂纯�，她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皇覺寺在矗立于城郊南麓，廟宇蓋得氣魄恢弘，莊嚴肅穆，不愧為天下第一馬車在距離寺門不遠處的菩提樹下停靠。
這時有一身穿灰色便服的壯漢過來請示，得到指令后就悄無聲息的上了馬車，掀簾入內(nèi)，然后在車廂內(nèi)正襟危坐的老者耳畔小聲耳語。
“大人，寺門處有別家的探子�！�
蘇傾端坐右相一側(cè)，雖來報者聲量不大，卻也能被她聽個真切。聞言她自然心下一緊，身體就有瞬間的僵直。
右相看她一眼，安慰道：“莫慌，可能并非沖你我而來�！闭f著，又看向那報信者：“可看出是哪家的探子？”
報信的漢子搖頭道：“那些探子瞧著眼生，瞧著應(yīng)是不常在京城出過任務(wù)，因而屬下等暫且沒打聽到是哪家的。不過他們行跡隱秘，瞧來甚精于此道，若無數(shù)年精心調(diào)教是養(yǎng)不成這般氣候的。想來是出自世家大戶�！�
右相皺眉。他首先懷疑的是左相那老匹夫，后一思忖，卻覺得宋制憲的嫌疑更大。畢竟當初是經(jīng)由宋制憲之手救了蘇傾，而他那心思詭譎之人，如何不會猜疑其中關(guān)聯(lián)？
看右相大人面色凝重，蘇傾不由雙手交叉握了又握，低聲出口相問：“大人，可是此行泄露了行蹤？”
右相回了神，擺擺手道：“無需憂慮，并非什么大事�！�
又看向蘇傾，素來老謀深算的眸子此刻帶著鄭重：“此行并非兒戲，容老夫再問你一遍，當真思慮清楚了？一旦入這寺，便再無回頭路了。”
蘇傾聽出右相此話中隱含的幾分勸意。
皇覺寺背靠皇家，聲名顯赫，為舉朝第一大寺，皇親貴胄都禮讓三分，更何況他人？哪里又豈是能隨意兒戲之處？
蘇傾正是看中皇覺寺的權(quán)威，因而方有此意。
因為舉朝除了此處，蘇傾實在想不到還有哪里是那宋毅伸手夠不到的地方，總不能為了躲他，而入那不見天日的深宮罷？
遂亦定了定神色，道：“大人，蘇傾從不是念紅塵之人，惟愿過清凈日子，此是我所求，您能成全，我便是求仁得仁。況昔日昌邑護我一命，如今大人又多番庇護，巫家待我至善，蘇傾常感無以為報。如今入佛門，我便能常在佛前誦經(jīng)念佛，為昌邑超度，為大人您祈福，也總算能還報幾分恩情�！�
提到昌邑，右相神色恍惚了好幾瞬。最終嘆息一聲，百感交集。
“罷了，你執(zhí)意如此的話，便都依你�！闭f著對那壯漢囑咐：“派人悄悄的找個身量相似的小子過來。另外，你親自拿著本相私印去找寺里的弘一長老，什么不用說，他看過私印便就明白�！�
宋毅透過開啟的窗牖，見到一大弟子模樣的和尚匆匆朝右相他們所在的馬車方向而去，立在車廂外不知說了些什么，然后就跳上了車轅，替換了原來的車夫趕車入了皇覺福祿！”
福祿忙豎耳聽令。
宋毅沉臉盯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掌心扣住窗牖側(cè)緣，再次詢問：“前門后門可都有安排妥了人？”
福祿回答是。
宋毅闔下眸子，心思幾番沉浮。
福祿小聲建議：“大人，咱們可要一同跟進去？”
昏暗的車廂沉寂片刻后，傳來宋毅的斷聲：“在這等。”
他還不信了，她能插了翅膀飛了不成。
☆、有刺客
弘一長老的入門大弟子，
將右相一干人領(lǐng)到寺中的一處無人偏殿后，就悄聲退下。
偏殿里，
弘一長老恭候多時。
右相與弘一長老相互見禮后，
話不多講，便讓身后的蘇傾近前來，
快速簡要的說了此行目的。
既然要入寺，蘇傾女扮男裝的事情就瞞不得，右相略過其中緣由，
只向他道明了她身為女子一事。
弘一長老轉(zhuǎn)著佛珠沉吟不語，似有難處。
“此事……”弘一長老欲言又止，嘆氣：“相爺不是不知，皇覺寺并無女庵，她這……讓貧僧如何是好。”
右相不為所動，
只道：“弘一，
若真要為她尋庵廟，
老夫也不會帶她來這皇覺寺。況且此事若是易辦，老夫又怎會輕易來驚動你�！�
弘一長老猶有遲疑：“皇覺寺畢竟非同一般寺廟，她一女子，
若在此剃度為僧，主持若是知曉……”
“你無需顧慮。”右相道：“若真有那日，
主持那邊自有本相親自應(yīng)對�！�
蘇傾適時上前一拜：“長老，
我厭俗之心已決，學(xué)道之意愈堅，愿恭詣座前，
慈允披剃。日后只需一容身之所，定安分守己以青燈古佛為伴，斷不敢給長老額外帶來麻煩�！�
話已至此，弘一長老不好再說什么，勉為其難的應(yīng)了此事。
授戒大殿，蘇傾與眾求度者排隊從右而進，于眾法座前虔誠跪拜。待受戒儀式開始，主持便命求度者依次近前，合掌、長跪、拈香三瓣，聞磬聲頂禮三拜。
弘一長老看著走到近前的求度者，看她一身青衣靜然立于清凈相的梵音中，猶如立于紅塵萬丈之外，看淡前塵往事已然有超脫之態(tài)。不免暗嘆，此女有幾分慧根，應(yīng)與佛有緣。
回過神來，弘一法師例行三問：“汝有虔誠進道之心否？汝可一心修煉道果否？汝能依教奉行否？”
蘇傾端身合掌：“弟子蘇傾今請大德為證盟剃發(fā)本師。唯愿三寶，慈悲攝受，放凈光明，照觸我身。諸惡消火，三障蠲除，復(fù)本心源，究竟清凈。弟子定能依教奉行�！�
弘一長老豎掌于胸前閉眼念了句阿彌陀佛。
因她是弘一長老內(nèi)定弟子，所以她的受戒剃度，是由弘一長老親自執(zhí)行。
拿起剃刀，弘一長老至她跟前，一邊念剃發(fā)偈語：“莫謂袈裟容易得，只因累劫種福田�！�
蘇傾端身合掌。
冰涼鋒利的剃刀貼著頭皮而過，隨之而落的發(fā)簌簌而下，不多時就落了她滿肩，細碎的灑了滿地。
弘一長老口中的偈語不停，他說這是紅塵中的煩惱絲，是業(yè)障。
蘇傾看著滿地細碎的發(fā)有過瞬間怔忡。這一瞬間，前世今生在她腦中飛快翻頁，猶如被疾風掃過的一摞厚書，一頁接連一頁的飛速翻過，連同里面的喜與怒，樂與悲，也一同翻篇，宛如大夢一場。
“愛纏永絕，福慧日增�！�
剃畢，弘一長老收了剃刀，止了偈語。
蘇傾接過袈裟，歸于本處，長跪合掌。
大半個時辰過去，寺廟大門處依舊沒有動靜，車廂內(nèi)的氣氛便越發(fā)沉凝壓抑起來。
福祿盯得兩眼發(fā)酸，卻不敢錯開眼珠分毫，盯著來來往往的香客仔細辨認，唯恐那人故技重施想要夾在人群中蒙混過關(guān)。
車廂內(nèi)的大人亦是一言不發(fā)，動也不動的盯著之前相府馬車消失的地方，面沉如水，也不知在思量著什么。
宋毅猛地坐直了身。
福祿驚了下，沒等回神，卻聽的一低沉令聲：“出來了。你速去打探，人可有上了馬車？”
福祿應(yīng)下后就急下了馬車，尋那盯梢的幾個暗探去了。
宋毅抬起窗牖往那緩緩出了寺廟的馬車看去，只見那馬車似乎與來時無異，依舊是那灰色的車廂，依舊還是那面色黝黑的趕車人。只是車廂兩面窗牖閉的嚴絲合縫，讓人無法得知里面有人還是無人，是坐了一人，還是兩人。
眼見著馬車駛下了山，宋毅卻不急著跟上去，只一味的在原地候著，冷冽的目光反復(fù)的在寺廟及遠處的馬車徘徊。
不到炷香的功夫，福祿匆匆回來報信。
“大人，人在馬車上�！�
一言畢，宋毅脊背緊繃的肌肉微松了松。
“可有打探到他們?nèi)胨滤鶠楹问拢俊?br />
福祿有些為難道：“尚未。右相防的緊，咱的人只打聽到他似乎是帶著姑娘入了寶相殿，再之后就是帶著人上了馬車出來……至于進殿后是拜佛或是見了其他人，這就沒打聽到了�！�
宋毅聽后沉默了會，又低聲笑：“好端端的總不會來燒香拜佛罷？可若不燒香拜佛，那他們來作何？請長生碑？還是給人……超度？”
說到最后他面上漸漸收斂了笑，眉骨間似有若無的溢出些陰騭。
“總是有些不為人知的目的罷�！彼我汴H眸淡聲，目光轉(zhuǎn)而掃向那建筑恢弘的皇覺寺：“福祿，你近幾日便尋人再暗下打探幾番，若能尋得到些蛛絲馬跡最好，若尋不到……也無甚緊要�！�
福祿應(yīng)下。
宋毅抬下窗牖，道：“走吧，下山�！�
馬車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直到見了那車夫轉(zhuǎn)了馬頭入了五城街巷，在那熟悉的朱門前�？�，之后一道瘦小的身影下了馬車飛快的進了兩扇大門內(nèi)，宋毅方安心的令人取道回府。
驅(qū)車快要至宋府的時候，車夫眼尖的瞥見后頭拐角處一道人影鬼祟閃過，瞳孔一縮，忙回首稟道：“大人，有人跟蹤�！�
福祿驚怒，便要掀了車簾跳下車去抓捕，卻被宋毅喝禁住。
此刻他已猜到是出自哪家手筆。
到底是世家養(yǎng)出的耳目，這么快就查出了端倪。
宋毅沉下眸子，神色不虞。本還打算今夜過去對她盤詰一番，如此一來，他這里卻不好再輕舉妄動了。
“近些日子爺不好過去，你仔細著人盯好那宅子，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動，需即刻向爺稟告�！�
福祿自不敢含糊。
話說右相那里，自探子處得知那輛馬車最終是駛向宋府時，當即氣的砸碎了手邊茶壺。
“果然是那豎子小兒！當真奸猾如賊！”
右相既顧忌宋毅的奸猾老辣，又憂心蘇傾的事情露出了破綻。
本來還想將五城街巷的人手收回來，可如此看來卻是大為不妥，否則可真是此地無銀了。便也只能讓五城街巷的人維持現(xiàn)狀，與此同時他也得加派人手暗中堤防宋毅的動作，以防其借機發(fā)難。
雙方皆不敢輕舉妄動，如此便相安無事了數(shù)日。
直到五日后的入夜時分，一道黑影自兩處宅院間隔的一堵墻壁上跳下，之后悄無聲息的潛入了廂房里屋。
宋毅輕車熟路的撥開輕紗幔帳，朦朧的昏暗光線中，但見床榻上的人蓋著薄衾徑直拉過頭頂，鼓鼓囊囊的一團縮在被中，徒留一頭青絲逶迤了滿枕，不免覺得好笑。
本欲盤詰的心思就淡了幾分。他伸手去拉衾被，悄悄咬牙低笑道：“何故這般姿態(tài)，可是做了何虧心事見不得人？爺今個倒要瞧瞧，看你這……”
話未盡，一道暗風猛地從斜剌穿來！
宋毅瞳孔一縮，迅疾朝側(cè)邊閃躲，可因之前毫無設(shè)防到底被一劍擦著胸膛劃過半寸，頓時鮮血浸染了錦衣。
而這間隙，他終于看清了行刺他的人，身形瘦小，臉龐略窄，五官平凡無奇，唯獨兩只銅鈴般的眼睛迸射處嗜血之色。縱然黑暗中光線朦朧，卻也足夠他看清了，不是她，而是個不知吃了哪門子狗膽的小子。
胸膛中剛那一瞬急劇竄起的驚疑失望恨怒頓時統(tǒng)統(tǒng)散去。宋毅伸手胡亂摸了把胸膛，手上的濕漉讓他瞇了眼，而后化作兇戾之光。
對面人本能感到危險，舉過短劍又要刺來，宋毅卻焉能再給他機會，抬手一劈就精準無誤的揮落他手里短劍，順勢反手一扭就講那人手腕整個折了過去。
“她呢？”宋毅陰沉著臉咬牙逼問，卻沒耐心等上半瞬，就忽的上手狠掐了他脖子拽下了床。
那人脖子被掐頓時面紫筋浮，手舞腳蹬個不停。
宋毅環(huán)顧整個屋子，除了被他提在手里的這個，再無他人，不免心涼了半截。
心下愈發(fā)狠了，手上就用力三分，似也不期望此刻能問出什么，只不管不顧的扯著人就要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