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傅寒聲遲疑片刻,也點了點頭。
腳下的泥土越來越濕,地上被他們踩出斑駁的腳印,很快,手電就照見附近的樹枝上掛了一截破損的西裝。
許枝鶴看清款式和布料,倏的一凜,激動的說:“這是江珩的!”
正是她買給他的那件阿曼尼西裝。
整個搜救隊的精神都為之一震。
然而越走,許枝鶴的心就越沉。
枝椏上有血跡。一道一道的!
他受傷了!
第286章
一眼,一生
連衣服都被掛掉了,他一個人在這待了一晚,又受了傷流著血,該多冷?
天色越來越暗,眼看要天黑了,搜救隊長再次提議原路返回,然而江珩有可能就在前方,許枝鶴怎么肯放棄?
傅寒聲這次的態(tài)度卻空前的和她一致。
有幾個搜救員也顧不得薪水,中途就聲明放棄了。開玩笑,這里可是原始森林,天一黑會發(fā)生什么誰都不知道,而且有水源的地方野獸出沒率也更高。
直到面前出現(xiàn)一片水潭時,所有人都木楞了。
他們并沒有帶泅渡工具。
崖底氣溫不高,游過去也不現(xiàn)實。
還沒等傅寒聲和搜救隊長商量出一個方案,就看見許枝鶴毫不猶豫的一腳踏了進去,傅寒聲急忙丟下圖紙,踩著水飛奔過去把她拉了出來。
“你瘋了嗎?水溫這么低,你想凍死在水里?”
許枝鶴眼睛里一片血絲,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就在前面,我有感覺……怎么能現(xiàn)在止步?”
“……”傅寒聲唇線緊繃,看著她的淚眼,又看了眼被樹冠籠罩的潭水。
在場的都是男人,明明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輕易的把許枝鶴拉回去,可是被她這樣乞求的看著,他竟然說不出一個“不”字。
她的眼淚像一種魔咒,牢牢的將他魘住了。
傅寒聲發(fā)誓,他這輩子沒干過這種蠢事。
他把對講機交給身旁一人,脫了鞋,一只腳試了試水溫和水深,對許枝鶴說:“你在這等著,我游過去看看。”
許枝鶴含著淚用力點頭。
搜救隊長強力反對,不建議他這么做。水流的速度和方向都不確定,萬一游到無法脫身的地方就麻煩了。
傅寒聲搖搖頭:“沒事,我大學(xué)時是游泳隊的�!�
許枝鶴一心牽掛著江珩的安全,卻忽略了傅寒聲的安危,只是著急的看著他入水。
嘆了口氣,心中苦笑,算是他欠他們夫妻的吧。
傅寒聲帶著一只水下探燈便入了水,許枝鶴和一眾搜救隊焦急的在岸邊等待。
大約七八分鐘后,傅寒聲又游了回來,沖岸上大喊:“對面有溶洞,在洞邊發(fā)現(xiàn)了男人的皮鞋!”
這下搜救隊再不遲疑,紛紛準備下水營救,只留許枝鶴和另兩人留守岸邊。
五名懂水性的搜救員在傅寒聲的帶領(lǐng)下游遠了,這次等待的時間較為久。
許枝鶴心急如焚的拿手電照著水面。
十五分鐘后,嘩啦,第一個人從水面鉆出。
許枝鶴迫不及待的上前,身邊一人拉住了她。
最先游上岸的是傅寒聲,他凍得嘴唇都發(fā)青了,一邊抖著身上的水一邊跟許枝鶴說:“找到了……”
許枝鶴聽到這,后面的話沒聽清,便抓過一條毛巾朝潭邊跑去:“江珩!”
傅寒聲的手還伸在半空,原以為那條毛巾是給自己的,身上又濕又冷,半晌,只是苦澀自嘲。
搜救人員架著一人游到岸邊,傅寒聲站在許枝鶴身后,拉著她防止她下水,解釋道:“樹枝上的血跡可能是江珩清醒時刻意留下的記號,溶洞邊也有類似的血跡,不過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失去意識,體溫很低……”
他越說,許枝鶴的心揪得越緊,幸好對岸有溶洞,不然一直泡在水里,江珩早就被凍死了。
手電光打向水面,搜救人員比了個手勢,先把扛著的人架到陸地上。
“江珩——”許枝鶴立刻翻過渾身冰冷濕透的男人。
他的臉已僵硬發(fā)青,呼吸微弱,臉上,胳膊上,腿上,幾乎全都是一道道的傷口,被水泡的發(fā)白,個別傷口里還有荊棘倒刺掛在肉里,已經(jīng)腫脹潰爛。
一名有經(jīng)驗的搜救人員說:“小心點,可能感染發(fā)炎了……”
許枝鶴知道,就算江珩撿回條命,這些傷口處理不當(dāng),也可能會致殘。
她摸著他冰冷的身體,手一直在發(fā)顫,猛一閉眼睛,吸了口氣,脫下干燥的衣服,裹在他身上。
搜救人員將江珩綁在繩索上,困難的吊回崖頂,一落地,就被等在上面的擔(dān)架抬回救援營,接受急救。
許枝鶴讓傅寒聲打電話,調(diào)直升機立刻送江珩到M國的大醫(yī)院接受治療,然后自己打了通電話給孟芝報平安。
“找到了?”聽著電話里許枝鶴的敘述,孟芝捂著的心口終于平復(fù)下來,輕輕的松了一口氣。
許枝鶴一邊看著帳篷里臨時搭起的手術(shù)室,一邊回答:“江珩受了傷,狀況很不好,還要看急救結(jié)果�!�
孟芝連聲的喘氣:“人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她聲線抖動,壓抑不住的哽咽:“我和他爸都年紀大了,經(jīng)不住刺激,這事兒我都沒敢告訴老江,幸好人找回來了……”
半晌,孟芝才想起:“枝枝,辛苦你了,這次多虧有你……”
許枝鶴閉了閉眼:“是我應(yīng)該做的�!�
“那他現(xiàn)在在哪家醫(yī)院?”
“急救結(jié)束后,會用直升機送他到最近的大城市進一步治療,不是洛杉磯就是舊金山吧。”
孟芝點點頭:“江珩現(xiàn)在的情況經(jīng)得起飛行嗎?”
許枝鶴靜靜坐在帳篷手術(shù)室外,盡管手術(shù)結(jié)果還不知曉,她卻肯定的答:“他不會有事的�!�
孟芝也堅定的“嗯”了一聲,又叮囑了一些事情,掛了電話。
臨時搭建的手術(shù)室,簡陋的一點不隔音,許枝鶴聽著里面醫(yī)生的交談,耳朵嗡嗡的。
她想起剛找到江珩時的狀況,輕傷重傷,數(shù)不勝數(shù),說他沒事,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傅寒聲去換了干凈的衣服出來,看見許枝鶴一個人發(fā)愣的坐在那,走到她身邊,坐下。
許枝鶴感覺到是他,并沒有抬頭。
“放心,Z國不是有句古話,吉人自有天相。”
許枝鶴還是沒說話。
傅寒聲搖搖頭,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安慰,現(xiàn)在很蒼白。
人找不著的時候是擔(dān)心,找著了卻更擔(dān)心。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又不吃不喝昏迷幾十個小時,還有微弱的生命征兆,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連醫(y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
過了很長時間,傅寒聲以為許枝鶴不會理自己了,正想起身去遠些的地方抽根煙,她忽然淡淡的開口:“謝謝你�!�
“……”傅寒聲的腳步停住。
“不管江珩能否好起來,我都很感謝你的幫忙。是你不計前嫌,在危難之際出手。等他醒來,我會告訴他,是你親自把他從溶洞里背出來的,你們是真正的兄弟……我替他謝謝你�!�
傅寒聲本想說“不客氣”,想想又是多余。
最后聳了聳肩,什么也沒說走遠了。
他現(xiàn)在算明白,當(dāng)初江珩為什么要放棄大好前程,堅持回國了。當(dāng)時他大罵江珩是個不可理喻的傻子。
而人這一輩子,總會有一兩次,身不由己的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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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月升,日升月落,江珩的手術(shù)結(jié)束,外傷基本處理完了,是否有內(nèi)傷,還需等到了大醫(yī)院,照CT掃描確認。
這期間許枝鶴一直守在帳篷外,不曾闔眼。
從當(dāng)初她拒絕上飛機離開這座小島,到親自組建搜救隊營救丈夫,這個女人身上的堅韌,讓外國人也驚嘆,在這具瘦弱的身體里,到底潛藏著多大的能量。
她的手上腳上也全是灌木叢中劃下的傷痕,一張臉憔悴,疲倦,沾滿泥土和血痕,這樣的臉,五官再漂亮,也被糟蹋得一分不剩。
官方派來接遇難者的第一架營救飛機已經(jīng)飛走了,他們等不及第二架,直接上了傅寒聲安排的私人直升機,江珩被放在擔(dān)架上抬上了直升機。
在直升機上許枝鶴就睡著了,或者說,是昏睡過去。
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驚慌、疲憊、體力透支,她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令人震驚,這會兒睡著了,反倒令傅寒聲放心一些。
直升機上轟隆隆的聲音雖然很吵,對許枝鶴來說,卻是兩天兩夜來,最為安穩(wěn)的一刻。
飛機停妥后,馬上有救護車接送他們進醫(yī)院。
許枝鶴也被抬上擔(dān)架,接受檢查。
醫(yī)生誤以為傅寒聲才是她的丈夫,皺著眉指責(zé):“病人的精神和體力都過度透支,需要住院再觀察一陣�!�
許枝鶴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護士用吊瓶的方式替她輸入葡萄糖和必備的營養(yǎng)。
傅寒聲抽空回了趟拉斯維加斯,之后孟芝和江逢年都聞風(fēng)趕來。
孟芝確認了江珩沒事,才敢把這件事告訴江逢年,饒是如此,江老爺子也差點沒厥過去,接受了事實后,馬上打電話,聯(lián)系了幾位外科權(quán)威,一起趕到了醫(yī)院。
手術(shù)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孟芝想起來許枝鶴也在這家醫(yī)院,從剛才起一直沒見人,這才拉著老伴過來,一開門,就看見身穿病號服的許枝鶴在兩名護士的手中掙扎著,赤腳踩在水泥地上。
孟芝立刻沖進去:“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護士用英文對他說:“病人不肯臥床休息,一定要出去�!�
許枝鶴一看見孟芝,慌忙問:“媽,他醒了嗎?”
她的樣子既憔悴又衰弱,手背上被她自己掙掉的針孔里還再往外汩汩的冒著鮮血。
江逢年招了招手,示意護士出去,對她說:“枝枝,你先回床上躺著,或者穿好鞋子。”
他的語氣平靜和緩,但畢竟久居商場,當(dāng)他擺出威嚴時,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人只能服從。
許枝鶴怔怔的回到床上:“江珩他怎么了……”
她很快意識到情況可能并不樂觀。
醒來后她就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這時候問出來,倒顯得麻木,沒那么激動:“手術(shù)失��?感染了?還是……”
孟芝沉默著搖搖頭。
“那到底怎么了?”許枝鶴急得快要爆發(fā),突然一陣虛無的心慌,“難道……”死了?
江逢年聽出她的意思,仍是搖頭,喃喃的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許枝鶴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眼淚一直忍著沒掉下來,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江逢年走過去,輕拍著她的肩說:“他沒死,不過……腦部受重創(chuàng),又溺水引起腦缺氧,暫時仍處于深度昏迷,不知什么時候能醒來�!�
許枝鶴空洞的目光落在空氣中的某一個點上,逐字逐句揣摩他的話,問出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
江逢年低嘆了一聲:“要是一直醒不來……”
就是變成了植物人。
生不如死。
許枝鶴張著嘴,愣愣的,許久說不出話來。
沒找到江珩的時候,只要知道他活著,她就滿足了。
現(xiàn)在找到了,又希望他健康,和正常人一樣。
她是不是太貪心了一點?
許枝鶴反問自己。
但很快就找到答案。
她噙著眼淚微笑:“沒關(guān)系,只要他活著就好。他動不了還有我,我可以照顧他起居。植物人嘛,又不是沒有醒來的先例,我也會一直守著他……”
“枝枝……”江逢年深蹙起眉,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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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很多家庭來說,植物人比死亡還要可怕。
因為照顧一個植物人的成本很高,無論是時間還是精力,而病人到底會不會醒來,都還是未知數(shù)。
孟芝偶爾也會想,如果自己兒子還有意識,是否舍得枝枝就這樣被綁在他床前,一天24小時什么都不做,全部用來伺候他。
她自己的兒子,她最了解。
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如果清醒著有意識,知道這一切的話,只怕生不如死。
這場空難似乎讓許枝鶴變化很大,變得堅強,樂觀。
她只用了幾分鐘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已經(jīng)開始向護士學(xué)習(xí)護理技巧。
江珩手術(shù)完后就被轉(zhuǎn)入了ICU,孟芝借了輛輪椅,把許枝鶴放在上面,推她去ICU外看望。
到了ICU門口的走廊,許枝鶴迫不及待的從輪椅上起身,靠近玻璃窗。
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離她有點遠,看不清臉,只看到戴著呼吸機,手上插滿了管子,靜靜的,像是睡著了一樣。
許枝鶴情不自禁的把手貼在玻璃上,描繪著江珩的輪廓,就像隔著玻璃在撫摸他。
孟芝不忍打擾他們,靜靜的離開了。
當(dāng)整個走廊只剩下許枝鶴一個人,她終于像只受傷的小動物,慢慢蜷緊身子,順著玻璃,滑下去。
她還是無法接受,她最愛的那個男人,要一直這樣沉睡下去。
總覺得一回頭,還能看見那個無所不能的男人,輕易的一只手,就能為她撐起一片天。
回想從飛機失事到獲救的這些天,她淚如雨下,蜷成一團脆弱得不堪一擊。
隔著樓梯間的門,隱約能聽見女人極力壓抑著的抽泣聲,低低的,像某種小動物的嗚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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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許枝鶴很配合醫(yī)生和護士的治療。
讓她躺著,她就老老實實躺著,有時候一整天都不下床一次。偶爾孟芝來看望,才會用輪椅推她出去透透氣。
而她也很少再流淚,時不時還會說點笑話。孟芝以為她已經(jīng)走出陰影,誰知許枝鶴告訴她,自己早點恢復(fù)健康,才能去照顧江珩。
得到醫(yī)生的允許,可以下床了以后,許枝鶴一天大部分時間就都耗在ICU外,很認真的跟護工學(xué)護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