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云惘然又敲了敲門,說道:“小弟惘然有事相求,杜仲兄當(dāng)真不愿現(xiàn)身?”
過了片刻,門呀的一響,從里側(cè)打開。
屋里走出來一人,身軀頎長,一身灰袍,白發(fā)蒼蒼,嘴角微沉,目光落在云惘然身上:“若只是舊人相敘便罷,若是拜師,我已不理江湖事,只怕要駁你的面子了�!毕惹霸沏粚︳~兒說的話,他已聽見。
許是多年來極少說話,聲音有些不清。
云惘然也不急,引著魚兒過來,說道:“杜仲兄,這是我大哥的外孫女,便是月兒和君臨那孩子的女兒,你曾去過兩人婚宴,還記得不曾�!�
魚兒拜道:“晚輩君若魚,見過杜仲前輩�!�
杜仲看了魚兒兩眼,點了點頭,說道:“倒有幾分云思的風(fēng)骨�!�
云惘然說道:“這孩子根骨百年難遇,連解千愁那怪老兒也愿收她做徒兒,只可惜緣分淺,他年前受了傷,至今閉關(guān)中,沒法子繼續(xù)傳授她武功。老云家積德,得了這么個好苗子,不想委屈了她,若是我大哥或是君家老頭子在,我萬不敢來擾杜仲兄清凈,但……”
杜仲抬了抬手,示意他打�。骸般�,我的事你清楚,我此生不碰劍,不動武,收徒之事,不必再提�!�
云惘然笑了一笑,也不在意,說道:“既然如此,也
只得作罷了。”
“只不過你與大哥相交,她也得稱你一聲世叔祖,已經(jīng)來了,她也不能就這樣回去,怎么也得照顧你幾日,以盡晚輩之儀�!�
杜仲默然看了他半晌,指了指側(cè)屋,說了一聲:“隨你罷�!鞭D(zhuǎn)身進屋了。
云惘然去馬背上取來行禮,交到魚兒手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魚兒擠了擠眼睛,說道:“這幾日你便留在此處,好好照顧世叔祖,叔祖便先走了。”
云惘然上了馬背,牽著韁繩,一夾馬肚,朝來路離開了。
魚兒垂眸看著手中包袱,抬腳向側(cè)屋走去。她得拜此人為師,她還有事要做,沒得一身武功傍身不成。
第109章
如魚化龍(四)
側(cè)屋左間是臥室,
此處只有杜仲一人居住,但臥室床榻被褥齊整,
桌幾潔凈,還有一面銅鏡,像個女子居所,
想必是為他已逝的妻女起的這間房屋。
魚兒安頓下來后,出來時見那木門又闔上了,安靜無聲,窗口飄出的煙像一縷細(xì)細(xì)的線,
往空中消散,無影無蹤。
她到林中練了一個時辰的劍,回來時日落西山,
木門依舊闔著。
魚兒去到廚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動手生火做了飯,用端盤端了一份走到門前,說道:“前輩,時辰已晚,
該用晚膳了�!�
門中之人久久未應(yīng),
魚兒將端盤放在門前,說道:“晚輩待會兒來收拾碗筷�!�
魚兒轉(zhuǎn)身要走時,屋里的人說道:“云惘然打的什么主意我清楚,我不會收徒的,你不必費這些心思,
趁早離去罷。”
魚兒道:“晚輩只是做晚輩該做的�!�
門中寂然半晌,杜仲又說道:“罷了,你愿如此便如此罷。”
魚兒回了房中,天氣入秋,入夜?jié)u早,夜幕升起,月掛柳梢。
魚兒出房去,門前端盤里的飯菜已經(jīng)被吃干凈了,魚兒彎腰將端盤端起,往廚房去清洗碗筷。
一連半月,魚兒白日幾乎全在練劍,到用飯之時便回來做飯,送一份到杜仲門前,清洗干凈碗筷,又去林中練劍。
杜仲經(jīng)常待在屋中打坐,魚兒有時能見他出來劈材,打獵,但那門大部分時間是關(guān)著的,魚兒與他的交談也止于頭日那么兩句。
這日夜半,魚兒打坐完正要入睡,忽聽得窗外異響,她神色一凝,一道黑影破窗而進,長劍泛著寒光朝她刺來,魚兒朝側(cè)一滾,取下墻上掛的劍,與來人交上了手。
兩人從屋中打到院子里,來人功力深厚,魚兒對了數(shù)十招漸落下風(fēng),但也漸感不對。
那人功力高她許多,不論是制服她還是殺了她都不是難事,卻處處留了余地。
正思索對策之際,來人趁著空隙近身,一掌拍在她肩頭。這掌盡是外力,她身子被打的撞向屋子,撞開大門,跌到屋內(nèi),卻并未受內(nèi)傷。
那人緊跟著襲來,一劍纏上來,似銀蛇繞住魚兒手臂。
魚兒若稍有不慎,整條手臂都得廢了。她瞳孔一縮,長劍抵地,借力倒躍起身,似魚躍江湖,落到那人背后,劍風(fēng)颯然,朝來人背后倒刺。
來人功力高出魚兒許多,魚兒這一招雖出其不意,他也應(yīng)付的來,長劍圈轉(zhuǎn),背后長了眼睛一般,擋住魚兒劍來。
劍招被抵住,魚兒也不慌,方才來人進屋一招,已經(jīng)漏了底。
那招是名劍山莊的劍法‘龍飛蛇舞’,想來這人是叔祖無疑,只不知他鬧這一出是為了什么。
來人正是云惘然,他深夜襲擊,就是要激一激杜仲,看他見故人血脈受了生死威脅,是不是還執(zhí)著不肯動武,倘若他真無動于衷,那便也無可奈何,這場拜師終究是無望的,便帶魚兒回去了,倘若他愿意出手救人,那就還不是鐵石心腸,便有突破的辦法,盡可將魚兒留在此處慢慢磨他。
已經(jīng)打到杜仲房里來了,云惘然正打算出重手,里間一道身影霎時而至,捉住魚兒握劍的手腕。魚兒全無抵抗之力。
杜仲瞪著魚兒,呼吸粗重:“方才那劍招,那劍招你怎會的!”
杜仲一早就聽得動靜,暗中觀察,魚兒使的劍法他全瞧在了眼里,方才對付云惘然‘龍飛蛇舞’的那一劍招,深深刻在他腦子里了,絕不會認(rèn)錯。
默然半晌,魚兒神色失落道:“晚輩意中人所授�!�
這是清酒教授她的劍法。清酒教她的不止是無為宮劍法,清酒
所知武學(xué)頗多,卻不像是淺嘗輒止,那些劍法精湛深奧,絕不是門外人能學(xué)得的,這點曾讓魚兒格外不解。
這劍招是去年重陽,清酒喝了些酒后所授。這劍法精妙,后發(fā)制人,名為‘劍指東南’,并不好練,事后清酒像是改變主意了般,讓她莫練這招,她本以為是這劍招艱澀難懂,清酒怕她練不會。
但清酒隨之讓她萬不可在人前使出這招,魚兒才明白清酒忽然教授這劍招只是因為心血來潮。
然而這劍招處于劣勢之時,著實好用,現(xiàn)下是對著云惘然的,她便沒有顧忌用了出來,不想被杜仲瞧在了眼里。
云惘然聽到魚兒說意中人,驚愕的瞪大了眼睛:“嗯?!”意中人?不知道啊,叔祖怎么不知道�。�
杜仲胸口起伏漸大,問魚兒道:“他在哪,他人在哪里?”
魚兒道:“她……”
魚兒咬住下唇,眼神痛苦:“她不見了,生死未卜……”
杜仲倒退兩步,頹然靠在桌上。屋中左側(cè)設(shè)有佛龕,上面供著牌位,插了三炷香,三點火紅的光芒忽明忽暗,他看向牌位,雙目濕潤,忽又仰頭笑了起來,又哭又笑,狀若癲狂。
連云惘然都看不過,正想過去安撫。杜仲低頭苦笑,說道:“是天意,天意�!�
杜仲看向魚兒道:“我教你武功,我一身武藝愿傾囊相授。”
魚兒一怔,待要拜師。杜仲搖了搖頭:“不必拜師�!�
“出去罷,讓我一人待一會兒。”
云惘然見自己已被他認(rèn)了出來,訕訕的不好多言,帶著魚兒出去了。
那大門撞壞了,只能闔上一扇,魚兒帶上時,見到杜仲跪在蒲團上,朝那佛龕深深拜了下去。
翌日,云惘然目的達成,便獨身一人回了名劍山莊,臨走之時,千方百計,旁敲側(cè)擊,想要問問魚兒口中意中人。
只是見她神色落寞,不愿多談,以為是個浪蕩公子,騙了自家侄孫女的感情,傷了侄孫女的心,自己暗地里氣的跳腳,又不好多問,自己個沉著一張臉回了名劍山莊,著手下調(diào)查魚兒游歷江湖時結(jié)交過那些男人,這也是后話了。
杜仲答應(yīng)傳授魚兒武功之后,真如其言,每日教授魚兒劍法,竭盡心力,毫不藏私。
魚兒沉心習(xí)武,卯時至酉時,比之杜仲要求的還要刻苦,一門心思全撲在功夫上,不去想別的,也不敢去想別的。
一年到頭,年末時回了躺君家,在君家過了年。
除夕晚上,魚兒茫茫然下了一鍋長壽面,盛起來時有十來碗,望著桌上空空坐了齊天柱一人,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做多了。
齊天柱呼哧呼哧的吃完了一碗:“丫頭手藝越發(fā)好了。”
魚兒卻道:“不如她�!�
到年底還是沒有清酒的任何消息,厭離的事也沒什么進展。
年后魚兒回了杜仲處,春去秋來,匆匆又是一年,這年年末魚兒卻不回君家了,依舊在這處靜地修行練劍,只去了一封信給九霄山莊。
如此這般四年有余,一日,杜仲問魚兒道:“聽惘然說,解千愁曾傳過你一層功力�!�
魚兒道:“是�!�
“你可煉化了?”
“已全部煉化了�!�
杜仲點了點頭,垂眸道:“如此便好,你來�!�
杜仲招著魚兒進了房中,指著那個蒲團說:“坐下�!�
魚兒隱隱有預(yù)感他要做什么,說道:“前輩……”
杜仲與魚兒相處幾年,知她聰慧,想她已猜了出來,說道:“我意已決。你不必?fù)?dān)憂,你既能接受解
千愁功力,我的便也不成問題�!�
魚兒沉默片刻,她雖覺得受之有愧,卻不拒絕,坐到了蒲團上。
杜仲傳授魚兒功力,先只是試探,見魚兒身體并不排斥,這才徐徐授之。
魚兒只道他會傳授一兩層功力,多些也不過三四層,全然不想他竟將全身功力傳了過來。
功力乃是一人修武精華所在,得純厚能力絕非一日之功,這江湖之中,有誰會將自己一身修習(xí)之功拱手讓人。
魚兒實在不解杜仲此舉為何,她也來不及細(xì)想,身體漲的難受,險些承受不住,若不是這些年功底大漲,絕撐不下來。
魚兒收功調(diào)息,一身冷汗,回頭看杜仲時,他人越發(fā)蒼老,目光漸漸渾濁。
“前輩,你為何……”
杜仲無力的抬了抬手,言說:“你去罷,我能教你的,你都學(xué)會了,此后只需多加修行,以你心性,再過一兩年,你的劍法便爐火純青了。”
魚兒道:“前輩�!�
“去罷,莫要再回來了�!�
魚兒知道杜仲說一不二,無奈之下退了一步,向他跪下磕了一個頭,杜仲卻轉(zhuǎn)了過去不愿受。
魚兒起身又拜了拜,說道:“多謝前輩授藝之恩,魚兒沒齒難忘,前輩保重。”
魚兒收拾了行囊,回首看那木屋,雪落雪融,花開花敗,深林之中無歲月,這地方與來時無絲毫變化。
但是已經(jīng)四年了啊。
魚兒學(xué)成歸來,回得九霄山莊,君臨好是歡喜,接風(fēng)洗塵,只是見自家女兒性子越發(fā)寡淡,任何風(fēng)雨驚不起她眼中一絲漣漪,她這般淡情,回到莊中也只是練劍,儼然一副武癡的模樣,又叫君臨好一番憂愁,為此與齊天柱談了好幾次,齊天柱也無法可施。
這一年,燕悲離已有退位之意,逐漸卸下了莊主職責(zé),將名劍山莊交到了魚兒手中。
魚兒身在九霄山莊,名劍山莊大小事物,連著名劍山莊門下諸多商鋪生意,難以事事管到,許多事以前都是燕悲離長子燕思過幫忙管協(xié),魚兒便依然讓燕思過管理山莊,只有大事才一一過問。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過去,時至驚蟄,春雷陣陣,這夜魚兒入夢,久違的夢到了清酒。
她站在桃花樹下,衣袂飄飄,笑望著她。
魚兒說道:“我想你了�!�
清酒卻說:“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魚兒朝她走過去,距離一絲也沒能拉近。
清酒轉(zhuǎn)過身,望著遠處,說道:“我要走了�!�
清酒抬腳便走,魚兒心中慌跳不停,疾步過去,如何也無法靠近,反倒是越離越遠。
“等等,清酒!”
“你說過!你會等我,等我與你一起!清酒,不要走!”
清酒不曾回頭,身影越走越遠�!澳阕屛业忍昧��!�
魚兒朝她伸出手,徒抓住一絲虛無,狂風(fēng)吹落了一場桃花雨。魚兒猛然驚醒,手還伸在空中,她輕輕喘息,身上的衣衫已經(jīng)汗?jié)窳恕?br />
魚兒默然起身,換了一身衣裳,再也沒了睡意,走出房間時,嗅到一股薄香,眼底掠過一抹輕紅。
她側(cè)目望去,院中一株桃樹開了花。
這時節(jié)桃樹開花本是尋常,魚兒訝異,只是因為這本來是一顆死樹,若說死樹也不全然準(zhǔn)確,這顆樹一向只發(fā)一些幼芽,幼芽未能開出葉來便凋零了,從來沒開過花。
家仆以為這是株死樹,要挖了重植樹苗,被魚兒制止了。
她喜歡桃花,連帶著喜歡桃樹,雖是死樹,也不
愿除去。
今夜卻開花了。
魚兒落寞道:“連你都開花了�!�
離那年初已過六年之久,依然尋不到那人絲毫訊息,似乎就此消失了一般。
然而時間過的越久,她越不信她死了,心中總有股無名的念頭,覺得她該是在某處地方活著的。
魚兒取了一壺酒來,坐到院中石桌上,看著那滿樹桃花,發(fā)的好旺,花葉飽滿。
魚兒望著望著,情不自禁的走到樹下,抱住了樹干。
魚兒折了枝桃花回到桌前,一陣清風(fēng)拂過,一瓣桃花落到酒杯中,酒泛金波。
魚兒坐在桌前,將那酒一飲而盡,念道:“子夜桃花發(fā),清風(fēng)拂玉盞。”
“我所顧盼處,此生意中人�!�
是我意中人……
過了這么多年,魚兒酒量未漲多少,喝了幾杯便撲到在石桌之上,視線變得朦朧,依舊看著那桃花。
清空鳥鳴,魚兒醒來,天已大亮,她捂著額頭,看那一樹桃花,知道昨夜所見不是夢。
正拿著那桃枝看,角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進來一人,揚著手中的信,叫道:“三小姐!煙雨樓來信了!”
第110章
如魚化龍(五)
魚兒看向來人,
走來的青年身姿高挺,笑意干凈清朗,
她道:“即墨。宿月呢?”
這兄弟倆一向形影不離,是半年前拜入九霄山莊中的。
說來與魚兒頗有淵源,或說是兩人就是為了魚兒才拜到九霄山莊門下的。
這兄弟倆原名半斤八兩,
曾因面目清秀,少年時被翻云覆雨十三寨捉了去,帶去了秦宅發(fā)賣,被清酒一行人攪和了,
魚兒將人解救后,這倆少年入了少林,做了武僧。
只因凡塵未了,
心中總念著恩情未還,去年外出游歷恰好遇見魚兒從杜仲那里歸家,一眼將她認(rèn)出,上前攀談果是沒認(rèn)錯,當(dāng)即回到師門,向師父稟明,
還了俗,
拜到九霄山莊門下。
兩人幼時漂泊無依,無名無姓,半斤八兩不過自個起來喚對方的,既然還了俗,不好再用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