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唐麟趾道:“給你來了信,沒收到?”
花蓮恍然想起,走到書桌后,在書冊上一頓翻找,拿出一封信來:“果然來信了,我一忙起來就忘了。”
唐麟趾拿起桌上一本書冊,隨手一翻,發(fā)現(xiàn)是賬本,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名稱瞧得她頭昏眼花:“我還以為你回了杭州后,整日頹靡,過著敗家子風流淫奢的日子,卻原來這樣子勤勉上進。蓮美人,你這是打算棄武從商了?”
花蓮從她手中取過賬本擺好,走出來朝外一揚手:“正午了,你們遠道而來,先用飯,既然人都見到了,也不急著把話在這一兩刻說完。”
齊天柱點頭道:“花蓮兄弟說的是。”先前眾人在客棧落腳,一頓飯也沒能好好吃,給幾個人渾人攪和了。
幾人走了出去,魚兒落在最后,在屋子里瞧了一眼,看到東面墻上掛著一把扇子,扇面上書‘絕世無雙’四字,正對著書桌,正是花蓮以前常使得那把折扇。
花蓮回首喚她:“魚兒,怎么了?”
魚兒看向他,搖了搖頭,默然跟了上去。
花蓮帶著眾人去了客廳,酒足飯飽,擺上茶來,眾人一敘久別之情,然而說來,卻也沒什么事好講。
幾人分道揚鑣后,細想起來,過的都是格外簡單的。
魚兒,唐麟趾,齊天柱六年埋頭習武,花蓮經(jīng)商,皆是一句話概括的事,比之那幾年天南地北的闖蕩,跌宕起伏,說不完的奇聞軼事,這幾年顯得平靜的很了。
花蓮撫著茶盞,問道:“既然來了,你們要不要去看一看清酒�!�
這話指的是清酒的衣冠冢,幾個人心底明白,只是他突然提起時,還是會不禁升起一抹欣喜,以為他是找著了人。
唐麟趾臉上顯得不大高興,她將茶盞猛的往桌上一放,嗆啷一聲響,茶水濺出,熱氣繚繚:“花蓮,你啥子意思嘛,你真當她死了!”
花蓮看向她,反問道:“不然呢,你要自欺欺人?陽春說,一劍穿胸!她是人,□□凡胎!”
唐麟趾就坐在花蓮身側,驀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猛然將他拉了起來,虎著臉瞪著他。
氣氛壓抑又凝重,君姒雪,君宿月,君即墨三人自覺得身為外人,坐在此處不免尷尬,也不敢多言,紛紛錯開目光。
齊天柱在一旁瞧得也有些緊張,雖然以前唐麟趾和花蓮斗嘴不少,一言不合就開打,但兩人現(xiàn)在的氣氛顯然不同往日。
這時隔六年,好不容易相聚,兩人分明都是心系摯友,若是因此鬧的不愉快,更叫人痛心了。
魚兒喚道:“麟趾,花蓮�!�
半晌,唐麟趾松手將花蓮推到椅上,自己轉身坐下了:“□□凡胎又如何,反正我不信她會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花蓮道:“她是什么樣的人難道你不清楚,六年了,她若沒事,早就來尋我們了!”
“花蓮�!濒~兒的聲音清清冷冷,像冬霧一樣,她是一行人之中變化最大的。唐麟趾和花蓮初見之下都有些不適應,她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小丫頭,更像是江湖上傳言的那君家三小姐,名門之后,卓越無雙的世家子弟,已有一門之長的氣度�!澳闶遣皇谴蛩悴辉偬と虢耍俊�
第112章
如魚化龍(七)
花蓮沉默不應,
對于眾人來說,便是默認了。
唐麟趾皺眉道:“你真要當個賬房先生,
從此不問江湖事了?”
“什么賬房先生,我是在打理家業(yè)!”
唐麟趾拍桌而起:“花蓮,我就問你,
清酒的仇你報不報了!”
花蓮臉色一沉,目光狠厲:“當然要報!”
“那好,我們先去虛懷谷接莫問,再探極樂城找厭離。煙雨樓來信說已經(jīng)抓到當年那伙賊人的尾巴了,
正在詳查,等我們回來就把他們老巢端了!”
魚兒皺了皺眉:“莫問……在虛懷谷?”怪不得讓唐麟趾去接她。
唐麟趾輕咳了一聲,說道:“不要緊的,
她應該能應付的了�!�
魚兒和齊天柱:“……”
花蓮捏了捏眉頭,嘆息了一聲:“唉!”
唐麟趾回頭向他道:“唉啥子唉,花蓮,你現(xiàn)在咋子婆婆媽媽的嘛,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跟不跟我們走,一句話的事!”
花蓮拇指撥轉著茶蓋,
好半晌不回話。
魚兒看了一眼君姒雪,
后者會意,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朝花蓮一拜,說道:“初到杭州來,聽聞西湖斷橋乃是一絕,
神往已久,現(xiàn)下閑來無事,正想前去游玩,只是不知路,不知花蓮公子能不能派人給我?guī)��!?br />
花蓮知道君姒雪是好意空出地方,不打擾他們四人,當下點頭,喚了一名伶俐的家仆進來,帶君姒雪去西湖,說道:“不能親陪,還請君二小姐恕罪。”
那君即墨嘀咕道:“來的時候不就看過了……”
被君姒雪踢了一腳,斜眼瞪著君即墨和君宿月:“還不起來隨我去�!�
又向眾人道:“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君姒雪帶走了君即墨和君宿月,屋中便只剩這七星君中的四人。
四人都不說話,很是靜了一陣。
直到魚兒問道:“花蓮,是因為清酒嗎?”
沉默片刻,花蓮抬頭看向魚兒,說道:“我們倆家是世交,我不曾跟你們說過罷�!�
齊天柱道:“你和清酒都不曾說過,但這些年也猜到了一些�!�
清酒身世最是神秘,如魚兒和齊天柱也只知道她可能家在杭州,師從鬼門,武功得四圣指點,其余的便不知道了。了解深些的,如莫問,唐麟趾,厭離三人,知道的也不是明明白白。
所以當初清酒被人設計追殺,眾人才如此猝不及防,不曉得這怨從何結起。
即便如今,流岫已查出不少事來,眾人還缺一個印證。
花蓮說道:“我與你們說說我和她的事罷,你們找了這么多年了,這些事你們也該知道。”
三人點頭,唐麟趾默然坐了回去,安靜聽他講。
花蓮說道:“昔日杭州有一武學世家,名震江湖,未退隱前,與江南四大門派實力相當�!�
齊天柱和魚兒有些茫然,倒是唐麟趾恍惚片刻,說道:“你是說藺家?”藺家二十年前被滅門,那時齊天柱未入武林,魚兒不過懵懂孩童,也就唐麟趾早早入了唐門,對江湖勢力略有耳聞,聽說過藺家。
花蓮道:“大隱隱于市,藺家退隱后,向家父學習經(jīng)商,不再摻和江湖中事,一心從商。我與清酒自小相識,便如兄妹一般�!�
花蓮看向屋外,眸子漸漸覷起,回憶當年:“她六歲那年,貪玩偷跑出來隨我們狩獵,遇到一人遭山賊圍攻,奄奄一息。她自小機敏善良,喚了我們將人給救了下來,帶回藺家救治,那人……”
“名叫千秋,下作歹毒!”花蓮深吸一口氣
,右手青筋凸起,生生將茶盞捏碎,碎瓷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混著茶水一起流了下來,他冷笑兩聲:“但裝的好一副人樣,騙過眾人。藺家真心待他,納他為婿,呵,人心鬼蜮,這狗東西入藺家,實是為了查探封喉劍是否在藺家!不知他是主謀還是只是幫兇,一場婚宴,因他暗中策劃,招來整個江湖中覬覦封喉劍,在陰暗中行事的小人。”
花蓮向外一指:“就在那西湖上,藺家遭了滅門之災�!�
花蓮道:“家父本也要去這婚宴的,生了病,兄長在家服侍,兩人因此躲過一劫。我年初隨師父上山學武,也免了一災,家母和小妹卻沒這般幸運。當年我聽聞消息下山來時,已道是藺家無一幸存,我們那時不知就里,以為是藺家的仇家找上門來,釀成了血禍�!�
魚兒臉色越發(fā)陰沉,手中茶水早已冷卻,蕩出一圈圈波紋,她緩緩將茶盞放在桌上:“后來呢?”
花蓮將那些碎瓷扔到地上,沉著臉色說道:“我有一未婚妻,小名尋兒,當時為了藺家的事,家父一直忙于暗中追查兇手,尋覓是否有存活下來的人,我沉于武學,想著報仇,將與她的婚期一拖再拖,直到六年后,家中傳信到上山來,她被美人骨所害�!�
說道此處,花蓮憤然捶桌,咬牙切齒:“藺家覆滅,杭州無人坐鎮(zhèn),倘若藺伯父一家尚在,豈容得美人骨那魔頭在杭州囂張!”
“我原想為她辦理后事,回來才知道,她尸骨不全,我沒有回山,留在了杭州,要找美人骨報仇。便是那時,遇著了回杭州來的清酒。六年,她已有十四,我在藺家老宅見到她,神情陰鷙,出手狠辣,狼一樣,險些沒認出她來,還是她先認出了我,這才罷了手�!�
花蓮凄然笑了笑:“你們不知那時我多驚訝,藺家突然覆滅,家母家妹無辜喪命,家父追查兇手,耗盡心血,身體每況愈下,尋兒一死,更是一次打擊。我想清酒未死,當年謎團便能解開,家父心事能了,身體必然能好些,光顧著高興,卻未想到她一八歲孩童,如何孤身躲過了滅門之災,又如何一人活了下來。”
“我將她帶回花家,果不其然,家父瘋魔一般,就著當年藺家滅門一事,讓清酒事無鉅細的說出來,一遍一遍的確認�!�
“當晚清酒便離開了,家父回過神來,以為是自己嚇著了她,讓她重經(jīng)當年滅門之痛。派人尋她,哪里有蹤跡,沒多久便郁郁而終,臨終之時猶自悔恨沒能好好看護她,交代兄長與我,定要尋回她來,護好藺家這最好一絲血脈。如今想來,清酒那時怕是不信任我們,這才連夜離開了。再到后來……”花蓮看向唐麟趾:“遇到你們的事,你都知道了�!�
花蓮道:“我隨她而行,無非兩件事——報仇;護她周全,助她復仇。如今一件得遂心愿,第二件……永遠做不到了�!�
花蓮闔上眸子,長出了一口氣:“我空有一身功夫,護不住愛人,護不住親人,現(xiàn)如今連朋友也護不住了。心里空蕩蕩,滿是茫然,我以什么與你們同行?”
三人聽完藺家的事,各有忿恨,待聽完花蓮所言,無不一聲感嘆。
齊天柱說道:“花蓮兄弟,此事你無須自責,這并非是你的過錯,若真說護不住,我們六人,誰不是如此呢。”
唐麟趾隔著茶幾,身子歪過去拍了拍花蓮的肩膀,聲音柔緩許多:“好了,花蓮。”不再惱他。
眾人說話的時候,花桂已替眾人安排好了住處,眾人暫時歇在了花家。
君姒雪三人還未歸來。唐麟趾和齊天柱在房中歇息。魚兒因第一次到花家來,拜見家主乃是禮數(shù),于是隨著花蓮去見了他大哥花吟。
兄弟倆長的很像,魚兒聽花蓮說他這兄長是杭州第一富商,見面后卻不見這人身
上有商人的市儈氣,反倒是個溫雅如玉的貴公子,與花蓮來說,是一靜一動。
出來時,花蓮走在前邊,魚兒側揚起頭望向空中,天色尚早,風雨已歇。
魚兒喚道:“花蓮�!�
花蓮回過頭來看她。頓了片刻,魚兒說道:“能帶我去藺家舊宅看看么?”
花蓮沉默一會兒:“那里什么都不剩了�!�
魚兒點頭道:“嗯�!�
花蓮嘆了一聲,轉向游廊:“隨我來。”
藺家家宅同花家隔了兩條街,在西湖邊上,眺其規(guī)模,可想當年盛榮。
魚兒隨著花蓮進入藺家,確實如他所說,什么也不剩。
斷壁殘垣,雜草叢生。
花蓮說道:“當初那行人為了找封喉,將藺家翻遍了,最后一把火燒了這里�!�
魚兒走到庭院中的一株香樟樹下。這樹在大火中存活了下來,枝葉繁茂。
她曾聽清酒說起過江南之地的一個習俗。江南人家若得了女兒,會在庭院中種下一株香樟樹,女兒到待嫁之齡,樹也長成了,出嫁時,家中人會伐了樹做成兩只箱籠,放入絲綢,作為嫁妝,寓意‘兩相廝守’。
如今樹木參天,人卻不在了。
花蓮看向魚兒,魚兒纏著佛珠的右手正貼在樹上,從花蓮的方向看上去,她的目光哀婉。
花蓮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一種可能,探究的看了魚兒兩眼,越想越覺得是,但又覺得有些荒唐。
直到見魚兒取出司命,拔出刀刃,削了一截樹枝下來,小心收起為止。
花蓮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小魚兒,你……”江南的習俗,種香樟樹的寓意,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魚兒道:“花蓮,這間宅子現(xiàn)在是在誰手中?”
花蓮愣了一瞬,說道:“藺家覆滅,這間宅子被火燒之后,坊間便傳是鬼宅,無人敢收下,地契被官府收回�!�
魚兒望著花蓮不說話,片刻,花蓮笑了笑:“好罷,瞞不過你,是清酒不愿讓別人知道,這地契現(xiàn)在我兄長手中收著,名義上是我兄長的�!�
魚兒問道:“可以出給我么?”
花蓮不解道:“你要這地契做什么?”
魚兒捧著那節(jié)香樟枝,微垂眼瞼,輕輕說道:“我想讓她,有家可歸。”
第113章
如魚化龍(八)
回花家的路上,
魚兒的話像是刻在了花蓮腦子里似的,來來回回的琢磨,
總能品出不一樣的意味來。
他瞄了幾眼魚兒手中的香樟樹枝,想要問也不知如何開口。如今的魚兒不如當初那般溫和柔軟,她不說話時,
自有一派威嚴,花蓮沒法子像以前一樣逗弄她。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花家大門時,花桂等在門外,
一見花蓮和魚兒回來,立即迎了上來。
“怎么了?”
花桂說道:“二爺,煙雨樓的流岫姑娘來了�!�
“流岫,
她怎么也來了?”花蓮問花桂道:“人呢?”
“流岫姑娘聽說君三小姐也來了,便直接到君三小姐住的院子里等了。”
花蓮和魚兒進了宅子,走到住處的那院墻外時,聽到有人說話。
花蓮向里望了一望,做了個手勢,示意魚兒先別進去。
魚兒向里邊一看,
見院子里流岫正和唐麟趾說話呢。
齊天柱不知去了何處,
院子里單就流岫和唐麟趾兩人。唐麟趾顯得十分局促。
流岫一身輕衫披帛,嬈嬈亭亭。她估計也剛到,才見著唐麟趾,眼里還在一寸寸打量:“六年不見,唐姑娘越發(fā)英姿颯爽,
俊俏可人了�!�
唐麟趾心想,這人果然沒變,不見面則已,一見面就要調弄人。
流岫嫣然笑道:“唐姑娘不待見我,這么久不見,也不與我打聲招呼。”
唐麟趾這才生硬道了聲:“好久不見�!�
流岫道:“既然你在這里,那便代表你打過你師父了。你果然是資質卓躒,當初倒是我小瞧了你,還怕你一輩子都出不了唐門了�!�
唐麟趾道:“老頭子不忍下狠手罷了�!�
兩人間沉默了半晌。流岫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她眉梢的疤痕,手上有些煩躁的弄著披帛:“當初是煙雨樓能力不足,不能護你們周全,累你和星君半路受伏。”
唐麟趾心中本來在計較怎么道謝和道歉,流岫反而倒是心懷愧疚的,她不禁有些惶恐,說道:“你這話說的……”
唐麟趾嘆了一聲,心里罵自己,這對當初的事道歉和道謝本是應該的,自己何至于支支吾吾,不敢說出口了。
想到此處,唐麟趾向后退了一步,對著流岫端端正正行了一禮,說道:“清酒的事本來與煙雨樓無關,少樓主當初出手相助,不遺余力幫協(xié)我們,事后也出力尋找清酒,查明幕后黑手,這是不小的恩德,反倒是因為我,沒能救下煙雨樓兩位兄弟,害他們送了性命。還有……”
唐麟趾眼睛上瞄,瞥見流岫因自己這一禮露出錯愕的神情。“還有,當初,當初的事是我錯怪你了,魚兒被無月教捉去一事,我懷疑煙雨樓,是我的不對�!碑敵醣敬蛩阍儆鲆娏麽稌r便道歉,誰知道這一陰差陽錯,就等了六年了。
唐麟趾直起身來,咳嗽了兩聲,看向流岫說道:“雖然有些晚,但話還是得說。對不住,還有,多謝你。”
流岫那錯愕的神情便染上了笑意,她云袖掩住雙唇:“難為你記得,不枉我費心查探�!�
唐麟趾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流岫又說:“至于幫助星君的事,我說過,煙雨樓已經(jīng)認了你們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危難之際,出手援助,豈非尋常?”
流岫語聲一轉,幽幽道了一個:“不過……”
唐麟趾看向流岫,卻見流岫向前一踏:“既然你說起謝,不知你打算怎么謝我�!�
唐麟趾沒料得流岫這樣問,目光呆呆的。流岫笑道:“你不會打算只口頭上說說罷,煙雨樓開門做生意,親兄弟,明算賬,唐姑娘要謝
,打算用什么做謝禮��?”
唐麟趾說道:“我事先沒想到。但憑你說,若是金銀器物,花蓮會置辦,若是要誰人頭,你說一聲,我去給你取�!�
流岫嬌笑不止,說道:“我不要金銀,也不要誰的人頭。”
流岫又往前踏了一步,身子向唐麟趾傾過來,離得唐麟趾近極了:“我要你,唐姑娘不如以身相許罷�!�
唐麟趾在她靠過來時,身子一轉,下意識就朝旁躲開了,說道:“我與你說正經(jī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