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篇文初時看來確有尚崇文的風格,但深入研讀,其骨架精髓均為徐廣志的手筆,里面對“格物致知”的理解,完全符合徐廣志曾在十日辯論中提出的觀點,卻因只涉及一兩句,未能引起旁人注意。
關老爺子和關父乃當世文豪,最擅長以文觀人,又豈會漏掉種種疑點?之前不察一是因為對門生極其信任,二是壓根沒往陰謀詭計上想。如今被關素衣揭破,自然明白其中關竅。
“好個尚崇文,每次都對答如流,可見與真正的筆者探討協(xié)商過,這才送到我跟前來。如今我已舉薦他入仕,倘若日后傳出竊文盜名之事,我與你祖父不但會攤上任人唯親、欺君罔上的大罪,還會落得個文名盡喪的下場。關家千年聲譽,便都毀在我們手里了!”關父痛心疾首,拍案大怒。
關老爺子卻穩(wěn)如泰山,沉聲道,“急什么,且等下面的人拿到切實證據再說。對文人而言,竊取文名之罪堪比斬首,可令他永世不得翻身。丑聞一旦爆出,我們關家倒霉,尚崇文定然也萬劫不復。你說他為何肯賠上自己的前程與聲譽?定是被徐廣志握住了要命的把柄。順著他背景深挖,必能找到線索。。”
關父很快冷靜下來,拱手道,“父親說的是,兒子再派些人手去查。索性皇上還未發(fā)下明旨招攬尚崇文入仕,徐廣志若要報復,此時并非最佳時機,咱們還有力挽狂瀾的時間。”
“知道便好,去查吧�!标P老爺子看向孫女兒,寬慰道,“今天多虧了依依。你那些師兄弟們,包括你爹,捏一塊兒都沒你能干,果然還得我親自來教才能成材!”
“祖父,您老是夸我呢還是夸您自個兒?”關素衣哭笑不得,復又追問,“若是找不到切實證據,咱家怎么辦?”徐廣志那人極其奸猾,既已把尚崇文擺在臺面上當替死鬼,必不會留下牽扯到自己的證據。想治他很難,上輩子葉蓁、趙陸離,甚至于秦凌云先后與他交手都未能傷他皮毛,其手段詭譎可見一斑。
關老爺子半點不怵,淡然道,“若此次抓不住他尾巴,那便下個回合見真章。但尚崇文那里定然留下很多蛛絲馬跡,畢竟徐廣志事后也要戳破他剽竊之罪,證據都是充足的,咱們直接從他手里拿便是�!�
“拿到之后呢?”關素衣猶不放心。
“拿到之后我自會呈報御前,參你爹失察之罪。”關老爺子一字一頓道。
失察之罪?這可比任人唯親、欺君罔上、盜取文名三罪減省多了。父親彈劾兒子,兒子再站出來悔過,關家的名聲不但不會折損,還會更上層樓。從此以后,關家就是大公無私,忠君愛國的表率,而皇上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定也不會重罰,頂多閉門思過、減免俸祿罷了。
關素衣略一琢磨,終于放下心來,沖老爺子笑嘆,“祖父,都說姜還是老的辣,今兒我總算深有體會�!�
關父亦羞愧拱手,連連致歉。
關老爺子還是之前那副八風不動的模樣,擺手淡道,“官場如戰(zhàn)場,堪稱情勢萬變,步步驚心,咱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喪命。然我還是那句話,只需行忠直之道,上無愧于君主,下無愧于黎民,縱死無悔�!�
“父親的教誨,兒子當銘記于心�!标P父深深作揖,關素衣也連忙下拜。
關老爺子想了想,又補充一句,“雖差點入了奸人圈套,但日后推舉賢才,你擦亮眼睛的同時也不要太過避忌�?v是你門下的徒子徒孫,有真才實學的還得舉薦,切莫因噎廢食。若非依依是女兒身,我都想寫封保書,薦她為大司馬�!�
關父正待唯唯應諾,聽到最后一句不免啞然失笑。老爺子還真是寶貝孫女兒,總以為地上天下唯孫女兒第一,連他這個當爹的都得退一射之地。
關素衣也“噗嗤”一聲笑了,挽住祖父胳膊好一番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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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關素衣預料的那般,尚崇文盜取文章一事果然留下很多證據,卻未牽連徐廣志分毫。
徐廣志先是去覺音寺禮佛,然后“即興”寫了一篇文章與高僧玄光共賞,還故作謙虛,讓他莫要張揚。出家人不打誑語,玄光自是默默收了文稿,不予外傳。過了幾日,尚崇文也去覺音寺賞景,“因緣巧合”之下得見文章,嘆為觀止,便偷偷謄抄了一份,藏入懷中帶走,回到家反復研讀,仿寫一篇,隨后找到原主,利用太常門徒的身份“威逼利誘”,命他不準聲張,這才提交上去,借機入仕。
如今那張原稿在覺音寺,謄抄和仿寫的稿件俱在尚崇文處,三張稿件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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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光的證詞就是鐵證,等尚崇文得了官職再爆出來,關父欺君罔上、欺世盜名的罪狀也就落實了,縱然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不等徐廣志動作,關老爺子就把稿件一一弄到手,讓玄光寫了證詞,又逼迫尚崇文認罪自書,隨后懷揣諸般證據去參加朝會。
關家發(fā)生的種種變故,早已被暗探呈報給圣元帝,二位泰山有難,他哪能坐視不管,本打算治一治徐廣志和尚崇文,卻見老爺子雷厲風行地擬定了解決方案,心中感佩甚深,也就順其自然了。
今日朝會,站在最前列的早已不是王丞相。二府三司一分,權利皆散播出去,大家看似得了實惠,卻誰也不能擅專,最后還得聽憑皇上決斷。然而即便如此,也比以往被王丞相壓得抬不起頭來強,故都心平氣和,安于現(xiàn)狀。
圣元帝龍行虎步登上御座,揚聲道,“諸位愛卿可有要事啟奏?”
立即便有幾人站出來奏稟,卻始終不見老爺子動作。圣元帝略一思忖,恍然道:這是要等自己主動提起尚崇文入仕一事��!好,朕這就頒發(fā)圣旨,幫你搭個梯子。
他耐著性子聽完政務,又批復了幾份奏折,隨即取出一卷圣旨,徐徐道,“太常卿舉薦尚崇文入三司,朕觀其文章果然見解獨到,才氣縱橫,故已……”
“皇上,微臣有事要稟!”關老爺子朗聲打斷。
圣元帝假裝驚詫,“帝師有話待會兒說也是一樣,緣何打斷圣言?”
關老爺子上前一步,跪下陳稟,“微臣有一人要彈劾,正涉及尚崇文入仕一事,不得不失禮御前�!�
又要彈劾?這回是誰?朝臣們當即變了臉色,有忐忑自危的,有暗暗揣測的,也有翹首以盼的,待帝師展開長長的奏折,中氣十足地唱念方嘩然起來。好家伙,上次彈劾了葉全勇與皇上,這次竟連自己親兒子也不放過,帝師果然夠狠!
聽到最后,或驚駭、或幸災樂禍的朝臣均垂下頭,露出深思與反省之色。原來太常卿并未犯什么大錯,不過一時失察,被門生蒙騙了而已,帝師卻半點也不寬宥,更不敢包庇分毫,竟直接捅到皇上這里。帝師心中怕只有“忠君愛國”四字,全無私心雜念,其錚錚鐵骨與浩然正氣,當屬國士無雙!
不等他們感嘆完畢,卻見太常卿除去官帽與官袍,跪下悔罪,直言自己玩忽職守,目迷五色,以至于姑息養(yǎng)奸、錯待賢才,實不配擔當太常卿一職,懇請皇上罷免。
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萬沒料到太常卿竟有這等破釜沉舟之勢,若換作自己,不過跪下認罪而后告饒罷了,哪能為一個門生自毀前途?關家好膽魄,真硬氣!
不但文臣齊齊下跪求情,連武將也紛紛出列替太常卿作保。
圣元帝俯視清氣朗朗、正義昭昭的朝堂,不免開懷大笑。好!他要的就是這等疏闊局面,盼的就是這番崢嶸氣象,帝師與太常真乃安邦定國之股肱也!
☆、第80章
賞賜
經過此事,圣元帝對帝師和太常更為敬重,這二人要忠心有忠心,要才華有才華,一個外圓內方,一個大公無私,立在朝上便似擎天巨擘,足以助他撐起魏國社稷。有這二人在,他處處都覺得穩(wěn)妥,再不復之前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窘態(tài)。
“帝師請起,太常請起!”他親自走下御臺攙扶二位泰山大人,言辭懇切,態(tài)度恭敬,“此事太常也是受人蒙騙,很不必自責至此,這官帽、官袍還請您穿戴回去,朝上若是少了二位,朕便像少了主心骨,心里著實彷徨�!�
關父還想推拒,卻被皇上硬扣上官帽,披好官袍,安撫道,“尚崇文竊取文章一事,朕會派人去查。太常暫且回家等待消息,切莫再說請辭的話。帝師大人,您老也別動氣,太常被奸人蒙蔽方犯下錯誤,實為無心之失,既有諸位愛卿幫他求情,又有朕替他做保,您老便再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您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對外人尚且那般寬容,緣何對家人如此苛刻?您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朕心中感佩甚深,故更要幫太常求個原諒。”
關老爺子和關父再次跪下告罪謝恩,起身時雙雙紅了眼眶�;噬瞎粚捜蕿閼�,他的反應俱在二人預料之中,卻并無得意,反而十分愧疚。若是他們仔細當差,明察秋毫,又哪里會鬧出這等亂子?日后當更為謹慎才是。
皇上果然是個好皇上,魏國在他治下必宏圖大展。
朝會結束后,便有一列侍衛(wèi)領命前去緝拿尚崇文,關老爺子和關父毫發(fā)無損地出了金鑾殿,又被皇上叫去未央宮敘話,好生寬慰一番,賞了許多寶物,留下用罷午膳方依依惜別。
關素衣一宿沒睡好,第二天頂著烏黑的眼圈去帝師府苦等,眼瞅著午時都過了還不見祖父和父親回來,心下惶急,不由走到二門處徘徊,忽聽墻外傳來馬車行駛的聲音,連忙讓小廝去探。
“是老太爺和老爺回來了�!毙P欣喜地大喊。
“祖父,爹爹,你們沒事吧?”
“老爺子,老爺,皇上可曾為難你們?我和依依等了一上午,見你們過了午時還未回轉,都快急死了,又聽說外頭跑過去一列穿盔戴甲的侍衛(wèi),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仲氏臉色煞白地迎上去,將老爺子脫下的官帽遞給女兒,又捧著夫君的帽子看了看。
“那列侍衛(wèi)應當是皇上派去抓捕尚崇文的,咱們未能拿到他與徐廣志勾結的證據,但愿皇上那里能有結果,也省得日后總要防范此人在背后使壞�!标P父邊說邊攙扶老爺子跨過門檻,嘴巴一張便噴出一股濃濃的酒氣。
“你們怎么還喝酒了?”關素衣眉頭舒展,篤定道,“怕是皇上非但沒罰,反而有賞,留了你們用午膳吧?”
“正是。皇上寬仁大度,輕易便原諒了為父,明日照常上職,無需閉門思過,更沒減免俸祿,還送了很多寶物,如今都堆放在前院,你們自去開箱查驗,而后登記入庫吧�!标P父替老爺子倒了一杯熱茶,溫聲道,“老爺子今日高興,與皇上多飲了兩杯,回來時不住嚷嚷想喝依依熬的醒酒湯,恰好依依也在,快去替你祖父熬湯去�!�
關素衣歡喜應諾,熬了湯水親自端到上房,伺候祖父與父親慢慢用了,各自歇下,才去幫母親歸置御賜物品。
仲氏拿著一本冊子錄入,筆尖連動,雙目卻滿是疑惑,見女兒來了忙道,“我正納罕呢,你便來了�?爝^來幫娘看看,皇上是不是把送給宮妃的東西不小心裝進臣子的箱籠里來了?你看這些布匹、珠寶、首飾、胭脂、香料,全是女子器物,且還名貴非常,你爹爹和老爺子哪里用得上!”
關素衣定睛一看,統(tǒng)共六口大箱子,一箱裝布匹,均為軟煙羅、青蟬翼、鳳凰火、云霧綃等華貴非常的貢緞;一箱裝珠寶,東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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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珠堆滿底部,熠熠生輝,其上灑落紅橙黃綠青藍紫等各色寶石,迎著日光一看,真能把眼睛刺瞎;一箱裝首飾,俱為大家手筆,做工極為精致,莫說整套整套的頭面,連后妃才能佩戴的九尾鳳釵也在其中;余下兩箱都是一個箱子一個種類,胭脂、香料均為各地貢品,只有旁人沒聽過的,斷無宮內找不齊全的,最后一箱全是大個兒的銀錠子,整整齊齊碼放在內。
今天日頭本就很足,關素衣只點算了一會兒便覺眼睛酸澀,忙轉開臉輕揉眼角。明蘭卻雙目放光,臉頰潮紅,顯然被這些東西迷丟了魂兒。這也難怪,只要是女人,哪有不喜歡寶物的道理?若是換個定力較差的,這會兒早就撲進箱子里打滾去了。
金子默默垂頭,心道陛下真是改性兒了,堆放在箱子里的好些東西都是他拼著性命掙來的戰(zhàn)利品,平時碰都不讓人碰,今天卻專撿最貴重的收攏,而后一股腦運來帝師府,也算間接送給夫人。
因幼時吃了太多苦頭,陛下對自己的東西格外看重,尤其是食物與錢財,簡直到了執(zhí)念難消的地步。他征戰(zhàn)四方,先后滅了突厥、粟特、吐蕃、黨項、波斯,將他們的皇廷洗劫一空,秘密藏入私庫。誰也不知道這些年下來他積攢了多少身家,但真要比較財富,便是傳說中富可敵國的葉家,亦或前朝留下的寶藏,也不過爾爾。
誰也不知道他的私庫究竟設在何處,金子打小跟著他出生入死,也只蒙著眼睛去過一回,半刻鐘不到就被攆了出來。若非眼力格外敏銳,又記憶力絕佳,她還真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出處。
先前贈給葉婕妤的紅珊瑚算個啥?真該讓外頭那些人來看看這六口箱子里的寶貝。寵與不寵,愛與不愛,有時候很能從這些外物中窺出端倪。金子感嘆連連,終于也被璀璨寶光晃得頭暈目眩,忙用手掌捂臉。
關素衣等眼睛不那么酸澀了才召喚運送箱子的小黃門,“這位公公,你那處可有禮單,能否給我看看?我懷疑東西送錯地方了,許是哪位娘娘的賞賜,你卻送來了帝師府�!�
小黃門早先也清點過一次,且得了白�?偣芩懒�,說是必要送到帝師府,不可再運回來,管帝師與太常用不用得上,于是彎腰假裝查看箱子外側的封條,篤定道,“啟稟夫人,箱子沒送錯,您就收下吧,奴才這便回去復命了�!�
關素衣還要再詳細盤問,卻見他跪下磕了一個響頭,然后匆忙溜走,出了門跨上馬,咯噔咯噔跑得飛快。
仲氏訝然道,“他怎么跑得如此快?咱們話都沒問完呢!”
關素衣思忖片刻,搖頭哂笑,“哪怕送錯了,他又豈敢承擔罪責?為了活命,只能將錯就錯趕緊走人。也不知收到祖父賞賜的宮妃是何反應,恐也不敢懷疑圣意,默默收下便罷。娘您別操這個心,先把東西收入庫房,若是宮里沒人來問,便當撿了個大便宜�!�
“還能出這種錯?也是奇了!這些東西太貴重,且大多適合風華正茂的女子,我拿著無用,要不你帶回趙家去吧,便當娘補送給你的嫁妝。我猜宮里那位定然不敢去問皇上,未免顯得自己愛慕虛榮、小肚雞腸,必也是將錯就錯了。”仲氏一會兒喟嘆,一會兒竊笑。
關素衣哪里肯拿這些燙手的東西,連忙辭了母親回征北將軍府,剛入角門就聽說尚崇文畏罪自殺了,且還一把火燒了自己的茅屋,已是死無對證。
“好狠辣的手段,竟是一點活路也不給人留�!彼⒃诶认鲁了剂季�,這才一面嘆息一面回了正房。
另一頭,徐廣志恨不得生啖關家父子,卻又拿他們毫無辦法,只好丟卒保車,草草中斷此次謀算。他怎么也想不通帝師是如何識破自己騙局,卻也知道此時不宜深究,還得抓緊時機提高自己聲望,以圖入仕,于是私下聯(lián)絡景郡王,自去布局不提。
尚崇文畏罪自殺后,他抄襲的策論便在雅士圈子里瘋傳起來,有幸得見者莫不擊節(jié)贊嘆,引為奇文。因焚書廢法而聲譽受損的徐廣志迅速走上臺前,成為上流圈子里炙手可熱的人物。有鴻儒專門為他的策論做序,稱他為儒學之承上啟下者,將來或開山立派,終為一代大家。
不過短短數日,他的聲望便直逼關父,還有文臣屢屢舉薦他入仕,二府三司等要職均提了一遍,仿佛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全才。然而在圣元帝心里,此人卻是個居心叵測,心黑手狠的奸邪,斷不能用,每有此類奏折便留中不發(fā),背地卻加派人手調查他生平,欲找出一二罪證將之除掉。
關素衣聞聽徐廣志東山再起的消息,心里憋了一股郁氣,無論如何也難以消解,命人找來他的策論原稿,仔細研讀一番,然后針對其中漏洞一一書寫辯駁。
這輩子,她絕不會給徐廣志一絲一毫機會。上位就上位,總拿祖父和父親當踮腳石是怎么回事兒?難道關家上上輩子與他有仇?既如此,她就親手把人摁下去。
☆、第81章
碾壓
徐廣志此人最擅長就時政發(fā)表策論,又因筆力強橫,每每都有震耳發(fā)聵的論點。要駁倒他并非易事,所幸關素衣上輩子發(fā)配別莊后無事可做,日日夜夜均在鉆研學問,二人真要在文壇上較個高低輸贏,其結局誰也說不準。
尚崇文仿寫的策論題為《儒法》,經過關父反復修改后,刪減了很多與新法相互沖突的地方。而徐廣志這篇風靡了整個上流圈子的策論題為《儒與法》,完全沒經過刪減,其主旨是法為德輔,一國律法地制定,當以禮教和道德為主,再施以法律相輔,官員審案量刑的基準先是道德禮教,后才是國法,二者若相互沖突,自是道德禮教為重,國法為輕,這便是所謂的“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
隨即在行文中一步一步深入,相繼提出親親得相首匿、八議、官當、上請、準五服以制罪、十惡等論點。親親得相首匿暫且不提,八議、官當、上請,確為特權階級規(guī)避法律制裁提供了絕佳工具,可說是完全推翻了皇上之前提出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論調。而準五服以制罪論則是建立在血緣親疏遠近的基礎上,夫為妻綱、父為子綱,父權得到極大鞏固,而女子卻成為最卑微的存在,不可忤逆父親、夫君,甚至兒子,受到戕害除了忍耐,斷不能反抗。
妻子狀告夫君形同死罪,孩子狀告父母亦如此,所有家庭都被壓迫在父權之下,從此前的“嚴刑峻法”轉變?yōu)椤翱⒍Y教之防”,將儒家思想對人民、鄉(xiāng)黨,甚至國家的影響力擴至極限。
可以想見從中得到最大實惠的禮教大家長和特權階級們是如何歡聲雷動,全心擁戴。這篇文章是他們的喉舌、利刃,是宗族對抗國家,禮教對抗律法,特權階級壓迫百姓的最佳代言。稱它為“奇文”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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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素衣反復研讀,眸光早已冷透,蘸了蘸濃稠的墨汁,緩緩落筆,“德為私德,法為公法。治國當以私為慮或以公為先?社稷為公,蒼生為公,而個人為私,孰輕孰重此乃世人皆知之理。德主法輔,又可解為私上公下,私重公輕,此乃本末倒置,逆施妄行。徇私枉法四字,必先心懷私欲,后枉顧法度,法亂則民殤,民殤則國亡……”
將開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她越寫越順,慢慢竟入了迷,已是耳不聽目不視,完全沉溺進去。
金子和明蘭默默守著她,眼看已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這才走上前提醒,“夫人,該歇會兒了……”
話未說完已被她不耐煩地打斷,“收聲,出去,關門!”
金子還想再勸,卻被明蘭死活拽出去,提點道,“小姐寫文章入迷了,咱們就在外面守著,誰也別進去打攪。若是斬了她文思,”話落在自己脖子上劃拉一下,陰測測地補充,“你以死謝罪都彌補不了,她能記恨你好幾年!”
原來夫人也有文人的臭脾氣。金子大感意外,卻也有些好笑,忙捂住嘴,擋在門口,表示絕不會讓人進去,又派了銀子去前廳報信,請老夫人和二夫人無需再等,先用膳吧。
趙陸離帶著兩個孩子,借口給母親早晚請安,來了西府,沒能在餐桌上見到妻子,心里頗有些煩悶。他輾轉問了好幾名仆役才得知夫人把自己鎖在書房已有大半個時辰,其間粒米未進,杯水未飲,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爹爹,您帶上這個食盒去看娘吧�!壁w純熙將一個沉甸甸的食盒遞過去,擠眉弄眼,表情精怪。
趙陸離莞爾,拍了拍女兒腦袋,叮囑她照顧好弟弟,這便去了書房,卻被金子和明蘭攔在門外,好說歹說才讓他靜悄悄地入內,看那么兩眼。妻子已換了素色便裝,取下滿頭珠釵,只將濃密青絲綰成一束,用發(fā)帶扎好,看上去十分簡雅。她正奮筆疾書,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銳氣,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濃郁的墨香。
她太過入神,連趙陸離如何推門,如何走近,又如何彎腰閱覽稿件都一無所覺。
趙陸離本只想略看幾眼,確定她安好就回去,卻沒料剛默讀了兩段就再也挪不動步。徐廣志那篇策論,他自然也拜讀過,原還覺得字字珠璣、筆力萬鈞,此時卻恍然道――與妻子相較,他也不過爾爾!
聲望直逼帝師與太常?自成一派,終為大家?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趙陸離連連搖頭,再去看奮筆疾書的妻子,竟覺得她萬分可敬。他沒敢出聲攪擾,更不提讓她停下用膳的話,只把散落在桌面上的文稿一一撿拾,按照先后順序擺放。
這一寫便過了整整一夜,當天光大亮,晨曦灑落,關素衣才收起最后一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逆旅舍人?這是你的雅號?”一道沙啞男聲忽然響起,嚇了她一跳。
“你怎么在這兒?”關素衣嗓音同樣沙啞。
金子和明蘭聞聽動靜連忙打了熱水,端了熱粥進來,伺候主子洗漱用膳。
“我守了你一夜。你的文章我看過了,倘若發(fā)表出去,必定撼動現(xiàn)有的律法體系,也將影響未來的刑律格局。素衣,我從來不知你竟才高若此!”趙陸離惋然長嘆,似在為虛耗的往昔哀悼,又似為美好的將來慶幸。
他總以為論起才華,葉蓁算是女子當中一等一的存在,然而現(xiàn)在回憶,她作的那些詩,吟得那些詞,除了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竟沒有半點意義。而素衣的所思所想,倘若沒有淵博學識、開闊眼界為基礎,怕是連看都看不懂,更何論參透、理解。若把葉蓁比為一本書,可以頁頁翻看;那她就是一片海,唯有潛入水底才能窺見一絲奇景。
但關素衣的心扉已完全為他關閉,毫無動容地道,“那你回去休息吧,我還有事要辦�!�
“你想把此文傳揚開去,打壓徐廣志,為岳父正名?”趙陸離斂去眼底的苦澀,溫聲道,“若是你相信我的話,這事便交給我來辦,你趕緊回房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
關素衣凝目看他一會兒,終是將厚厚一沓文稿交出去,疲憊道,“那便多謝了。”
“你我本是夫妻,緣何如此多禮?夫君為娘子效力不是應當應分的嗎?”趙陸離面上歡喜,心中雀躍,快速撫了撫妻子憔悴的臉頰,這便大步而去。
午時,京畿各部尉的八字墻上分別貼了一篇長達數萬字的策論,起初只有幾個路人在看,后來有人拊掌贊嘆,當場謄抄,傳與同窗分享,看得人就漸漸多了,其中以法家學者為盛。
徐廣志主張法為德輔,該策論就反過來支持法主德輔,以公私論駁倒禮教論,以國之大義碾壓個人微言,其遣詞用句,辟裂行文,堪稱絕世超倫。其中又例舉許多實證以闡明親親相隱、八議、官當之危害,均為遠近聞名的慘案,譬如桃花村村民包庇子侄,為禍四方,終被朝廷全村屠滅案;譬如為父報仇互相砍殺以致兩族俱亡案;譬如前朝官官相護,蒙蔽君主,終致亡國案……
字字皆現(xiàn)血光,句句皆流苦淚,當朝權貴尚且毫無動容,過往百姓卻在聽了法家學者的唱念后莫不跪倒痛哭,大罵為官者欺壓百姓,徇私枉法!什么八議、官當、上請,全他娘的是為自己犯法找借口,連皇上違法都要受刑,他們卻能用錢財、爵位相抵,殘殺平民只需繳納足夠銀兩便能撇得一干二凈,可曾把百姓放在眼里?可有將他們當人看?
好哇,這篇策論說得好,立法之宗旨在于愛民護民,在于彰顯公平維持正義。國法為公器,人命大過天去,不應被某些人的私欲掌控。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匹夫匹婦,都得遵紀守法,安于本分,這才能共創(chuàng)盛世,同舉偉業(yè)。
“說得好!”文人士子皆在沉默,平頭百姓卻都熱烈鼓起掌來。什么叫奇文?真正貼合民心,順應天道,為苦難百姓伸張正義的,才有資格叫做奇文,余者皆為權貴喉舌,豪門鷹犬罷了!
犀利而又切入要害的批駁過后,此文又以“如何立法、修法”展開討論,就現(xiàn)有的各種法律形式,既刑、法、律、令、典、式、格、詔、誥、科、比、例等一一進行詳述,表明立法應先立骨,再塑性,后添加血肉。
立骨當以不同類別分門架構,不可一蹶而就,既民有民法,官有官法,稅有稅法,地有地法等;塑形當以現(xiàn)今國勢為基準,完全貼合當下政局與民情;血肉乃古往今來的大小案例,記錄在冊后可作后世量刑之圭臬,不憑主觀臆斷。
零零總總,條條款款均詳略得當,用詞精準。百姓聽不懂這段,依然覺得十分厲害,不免連連叫好。那些法家學者卻已經熱血沸騰,群情激動,紛紛在街邊的書肆里買了紙筆謄抄。
一位負責修法的官員拊掌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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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老夫終于知道圣上命我等修法,我等卻為何力不從心了,原是骨頭沒立起來就忙不迭地往上添加血肉,怎能不垮塌?逆旅舍人真乃國士,皇上當以尊師大禮迎入朝堂!”
此文現(xiàn)世不久,再無人討論徐廣志如何如何,而他先前積攢的文名,被沖擊得涓滴不剩。
☆、第82章
揚名
趙陸離命幾個長隨將夫人的文章謄抄數份,趁部尉午間換職時將其貼在八字墻上。最近皇上廣開言路,各派各系的文人均十分活躍,偶得精彩策論或寄給帝師指正,或與同窗分享念誦,還有膽大的直接往公榜上貼,以圖揚名立萬。
他讓小廝守著墻面,以防別的文章覆蓋上去,然后站在不遠處觀望。與他先前料想的一樣,這篇文章很快引起路人注意,尤其是研習法家思想的學者,竟癡癡站在墻根下挪不動步。
少頃,幾名書生開始逐字逐句唱念,引來更多路人圍觀。
不得不說,在遣詞用句方面,徐廣志旁征博引十分大氣,然與夫人一比,卻著實落了下風。他的文章是寫給士大夫看的,想要討好的乃特權階級,所以夾雜了很多深奧難懂的典故。夫人的文章既寫給文人,也送與平民,闡述的道理深入淺出,引用的例證通俗易懂。她還將《儒與法》解析為更直白的話,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中弊端,叫任何人聽去,哪怕是八?九歲的孩童,也能理解。
是以,那書生剛念了幾段,圍過來的平頭百姓就越來越多,直把穿戴整潔的文人擠得無處落腳;待念到立法之基為愛民護民,彰顯公平正義時,不等文人開腔,普通民眾就已轟然叫好,掌聲雷動。有那受了欺壓或心懷冤屈者,竟淚流滿面,痛哭失聲,直言逆旅舍人字字句句皆說到他們心坎里去,與帝師一樣,乃真真正正地為民請命!哪怕念到最深奧的立法、修法那段,他們也不愿離去,雖然滿臉懵懂,卻時不時叫一聲好,拍一個掌,誓要捧場到底。
“這位逆旅舍人到底是誰?難不成真是個開客棧的小掌柜?這文采簡直絕了,堪與帝師一比!”
“徐廣志先前那篇策論聽說被上頭贊為奇文,我還納悶它奇在何處,卻原來均為權貴發(fā)聲,為世家張目,為上層欺壓百姓提供名正言順的道理。這人果然秉性難改,滿身戾氣還未消除,卻又添了奴性,改去捧士大夫的臭腳了!”
“是矣,其人品與逆旅舍人相比,當真一個高節(jié)清風,一個污濁不堪�!�
“不談品行單論文采,他也天差地遠,不可并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