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就是他們以前過的日子,饑寒交迫,朝不保夕,與眼下一比,當真一個在地獄,一個在天國。
此時誰還在乎阮氏怎樣,關夫人怎樣,孩子又怎樣?趕緊去了解《民刑之法》的具體內(nèi)容才是頭等大事。聽說民法之后還有國法、稅法、商法、土地法……零零總總包羅萬象,每一部法典都是以民為本,愛民護民,聽上去似乎很不可信,但有帝師、太常為保一稚兒憤然辭官在前,又有皇上當堂罷免法曹尚書宋玄在后,“人命關天”這一理念已被他們重重打入百姓腦海。
“皇上說得好哇,當官者就該像關夫人那般,為了人命,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倘若明知案件中隱藏冤情,卻因為遇見阻力而放棄,還當什么父母官呢?”一位老叟感慨道。
“是矣。查明真?相的過程就像剖開肚腹,倘若連握刀的勇氣都沒有,焉能指望他們?yōu)槊裾埫粦謾噘F?那法曹尚書宋玄乃王丞相一黨,又是一個權貴鷹犬而已�!�
“什么王丞相,別往他臉上貼金了。因煽動民亂,動搖國祚,皇上早已罷免他一應官職,為了保全臉面和家族聲譽,他不得不乞骸骨歸鄉(xiāng),否則現(xiàn)在已是階下囚了。人跟人就是不能比,同樣是當官的,同樣是辭官的,有些人堪比豺狼虎豹,心黑手狠;有些人高風亮節(jié)、大仁大義;有些人是為私利,有些人卻是為了天理公道。像帝師和太常這樣的好官再多些,百姓就有救了�!�
“帝師和太常是好官,皇上也是好皇上。他英明神武,發(fā)政施仁,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贝巳嗽捯魟偮�,便迎來許多歡喜的笑聲。
剖腹取子一事漸漸被人拋到腦后,雖還有些思想迂腐的老儒生揪著不放,倒也礙不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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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帝圣駕親臨,前來趙府吊唁的人越來越多,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路人都拿著禮物上門,更別提京中勛貴。關老爺子和關父陪皇上用完膳就準備送他回宮,卻沒料人已走到門口,忽然改了主意,“朕看一眼孩子再走吧?夫人在何處,請她帶個路,二位只管去前廳幫忙待客,不用管朕,朕懶得應付閑雜人等�!�
眼見女婿忙不過來,又是一介白身,不便與勛貴打交道,關老爺子和關父自是連忙應下,然后遣人去把依依喚來。
聽說皇上想看孩子,老夫人和仲氏擔心怠慢他,忙催促關素衣趕緊去。二人一前一后行至正房,推開房門,就見兩個奶媽子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明蘭抱著孩子輕輕搖晃,嘴里哼著不知名的童謠。
“奴,奴婢見過皇上。”看見站在門口的高大身影,她嚇得直打哆嗦,竟沒認出此人就是那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侍衛(wèi)。
兩個奶媽子瞌睡全消,誠惶誠恐地下跪。
圣元帝淡淡喊了聲“起”,徑直走過去抱孩子,動作十分狂放,像隨手拎了個物件。本不想搭理他的關素衣終于憋不住了,立即阻攔,“孩子骨骼柔軟,易受傷害,皇上還是把他交給臣婦吧�!边呎f邊熟練地接過孩子,一手輕托他后腦勺,一手將之環(huán)抱。
“夫人將來定是一位好母親�!笔ピ勰抗庾谱频囟⒅Z氣溫柔,“孩子若能繼承朕的高大健壯,又繼承夫人的聰明靈慧,將來必是魏國最優(yōu)秀的儲君。當然,若是誕下一位完全肖似夫人的長公主,那便更好,朕一定會將她當成掌上明珠一般寵愛�!�
眼見明蘭和兩個奶媽子露出驚駭?shù)谋砬�,關素衣忍無可忍,厲聲呵斥,“還請皇上慎言!”
“這些話朕醞釀了好幾個月,那些兒女繞膝的場景朕也設想了好幾個月,如何不慎重?”圣元帝無辜回望,表情真摯。
關素衣臉頰漲得通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沖金子揚了揚下顎,命令道,“把這兩個帶出去好好教教規(guī)矩,什么話該說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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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誰誰
作者: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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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話不該說,她們心里應當有底�!睆陀职押⒆舆f給明蘭,語氣稍緩,“把二少爺抱去隔間,有些話不適宜讓他聽見,免得污了耳朵�!�
她這番指桑罵槐的暗語完全沒能引起圣元帝的羞愧,反倒令他輕笑起來,仿佛很得趣。
關素衣也被氣笑了,挑眉問道,“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誰,鎮(zhèn)西侯府的侍衛(wèi)忽納爾還是金鑾殿上的皇帝霍圣哲?”
圣元帝沒敢隨意接話,試探道,“是忽納爾如何,是霍圣哲又如何?”
“是忽納爾,我就狠狠扇你一巴掌,叫你立馬滾蛋!是霍圣哲,我就以死勸諫,免您敗法亂紀,壞了倫理綱常!”
對上她亮如寒星的眼眸,圣元帝呼吸微窒,斟酌片刻方道,“朕既是忽納爾,也是霍圣哲,你待如何?”
“很好,那我就先狠狠扇你幾耳光,再一頭碰死在門梁上!你敢不敢試試?”想起尚在宮中的葉蓁,關素衣只覺胃部翻騰,惡心想吐,尖銳道,“皇上,聽了祖父和父親的轉述,我原以為您是一位明君,卻沒料竟昏聵至此。謀奪□□莫非是您的嗜好不成?搶了葉蓁不夠,您還想誘騙我?您把我當成什么?又把關家置于何地?您以為我會像葉蓁那樣哭哭啼啼、半推半就地從了?您未免想得太美!關家不是葉家,有骨頭,有膽魄,更不畏強權,我今日死拒,來日我祖父與父親定當死諫,我關家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屈就!”她邊說邊取下銀簪,將鋒利的那頭對準自己咽喉。
☆、第92章
恃寵
夫人是何等剛強烈性之人,圣元帝不是不知道,且早已預想了千萬種坦白的后果。憤怒、堅拒,甚至于破家死諫,都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唯獨葉蓁那事,令他狠狠驚了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直到此時他才深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人真的不能輕易犯錯,踏錯一步,將來必要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而現(xiàn)在這個代價絕不是他能承受的――夫人厭他、恨他倒也罷了,她竟惡心他!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注視著一團穢物,連稍微走近些都會臟了她的地界。
旁人都道他沉溺美色,強奪□□,焉知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他替那夫妻倆承擔了多少罵名?又給了他們多少榮華?他們甚至利用那莫須有的愧疚感,令他生生錯失所愛,叫他們陷入這等進退無路的困境。誰又能體諒他的苦楚?誰又能為他正名?
面對渾身冒著寒氣,又仿佛隨時都會燃燒的夫人,圣元帝覺得很無力,卻又不可遏制地愛她更深。她的言行一如他之前所想,拒絕得這般干脆,握著銀簪的手暴出青筋,抖都沒抖一下。
她橫眉怒目地站在對面,分明處于弱勢,更陷于絕望的深淵,下顎卻揚得那樣高,脊背挺得那樣直,似扎根于懸崖的青松,風骨峭峻。她還想狠狠扇他幾耳光,叫他滾蛋!
天下間唯有夫人才敢這樣。她或許會被折辱,卻絕不會被擊垮;能被摧毀,卻絕不低頭認輸。
不知怎的,圣元帝便想起了葉蓁被送來的那一晚。她跪在他腳邊,哭哭啼啼地求他賜死,裝模作樣地投繯自盡,令他左右為難,進退維谷。倘若當時直接扔給她一把匕首,現(xiàn)在哪會有如此多的糟心事?
同樣是拒絕,一個直情徑行,沉潛剛克;一個卻粘膩油滑、矯揉造作�?珊蕻斈晁麤]多讀點書,長些見識,竟被一個婦人愚弄至此,還叫夫人也得知了那些丑事!
圣元帝越想越難堪,越想越尷尬,若是地上有條縫,恨不得立馬扒開鉆進去。但夫人還用銀簪抵著咽喉,他哪能不管,只得強忍羞恥勸道,“夫人莫沖動,朕絕不會傷害你,你先把簪子放下,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怎樣?”
“說什么?說你如何貪戀美色,謀奪臣妻嗎?你整日里研習儒學,可曾認識‘羞恥’二字?”關素衣咬牙詰問。
圣元帝抹了把臉,無奈道,“朕自然認識‘羞恥’二字,但它們卻不認識朕,所以注定要讓夫人失望了。”
“你,你好不要臉!”關素衣被這人無恥的程度震驚了,顫巍巍地伸出食指,卻因這片刻失神,叫對方逮住機會迅速靠近,一把奪走銀簪,從背后將她牢牢抱住。
“倘若能得到夫人,朕還要臉皮做什么?”他盡量放柔嗓音,低低安撫,“夫人莫氣,氣壞了身子朕比你更難受。你如何知曉葉蓁那事?誰告訴你的?”
關素衣掙扎不開,唯有冷笑,“連趙純熙都能知道,旁人焉會不知?你還當自己行事很周密不成?”最好的回答就是避而不答,讓這人自個兒猜去吧。
圣元帝果然沒深想,苦澀道,“也對,夫人如此聰明,又豈會被那等小伎倆瞞住。然而夫人有所不知,我與葉蓁并非你想的那種關系,這么些年,朕從未碰過她一根頭發(fā),只負責給她提供一個安身之所。朕唯一愛過的,且正在愛著的,唯有夫人�!�
關素衣哪能相信這些鬼話,又是扭動又是跺腳,口里吁吁喘著粗氣。
圣元帝著實心疼,更被她摩得下腹發(fā)緊,只好用大手捂住她眼瞼,柔聲絮語,“夫人別動,好好聽朕說話。夫人是個眼明心亮的,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應當逃不過你的眼睛。你不要想著朕是皇帝,也不要想著朕隱瞞身份刻意接近,你只需回憶與忽納爾的每一次會面,每一句對話,可曾感到過半分欺瞞敷衍?忽納爾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你。”
關素衣眼前漆黑一片,行動也被禁錮,唯有耳畔的熱氣和隱含祈求的嗓音在刺探著她的感觀。她慢慢恢復平靜,諷笑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卻原來早已后宮佳麗三千�;噬�,難道這還不叫敷衍,這還不叫欺騙?人竟能無恥到這等地步,我今兒總算長見識了。”
圣元帝將她摟得更緊,慎重道,“夫人,此處不便,朕不能向你解釋更多,改日朕必定一一為你解答疑惑。你只需知道,千萬不要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拒絕朕。中原有一句話說得好――瓷器不與瓦礫相碰。你是金貴的瓷器,朕是粗糙的瓦礫,為一片瓦弄碎自己,又是何苦?朕絕不會傷害你,更不會傷害二位泰山,你大可放心�!痹捖湓谒癜椎亩陷p輕吻了一下。
他腮邊滿是胡渣,親一下除了有點熱有點濕,還刺刺的,麻麻的,臊得關素衣從耳根一直紅到脖頸。
“你混賬,你無恥!”她氣得直往男人腳背上踩,還狠狠碾壓幾下。然而正如方才所言,他果然是一片粗糙的瓦礫,竟絲毫不覺疼痛,反倒低笑起來,聲音里滿滿都是愉悅。
“夫人,你臉紅的樣子真美,和朕想的一樣。你在朕懷里又踢又鬧,可愛極了,趙陸離定然沒見過你如此鮮活的一面吧?夫人,你自己可能都沒發(fā)覺,你不怕朕,你在朕面前肆無忌憚,任性使氣,因為你心里明白,朕愛你,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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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極致,所以舍不得傷你一根毫毛。這些日子以來,朕每每向你吐露心聲,你也并不是全無感覺的。”
關素衣所有的掙扎、責罵,都被他最后幾句話驚飛了。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便是不為自己,也該為家人考慮考慮。祖父和父親能有今天不容易,她的確性格剛烈,卻也明白“強極必辱、剛者易折”的道理,面對圣元帝的時候,哪怕不順從他,也不該得罪得這樣狠。
但她的確沒有半點兒顧忌,甫一對上這人仿佛包容一切的藍黑眼眸,所有怒氣與委屈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來,壓都壓不住。原來她冥冥之中已經(jīng)篤定,這人絕不會傷害自己,所以便有恃無恐了嗎?
當她陷入恍惚時,圣元帝飛快吻了吻她嬌嫩的臉頰,叮囑道,“夫人對朕多有誤會,改日朕一定事無巨細地解釋清楚。朕與葉蓁從來沒有瓜葛,更不是你腦海中想象的那般不堪。外面來人了,朕該走了。”
他本打算松手,覺得不放心,又追加一句,“夫人,朕懇求你千萬別再傷害自己,朕不會毀了你,更不會毀了關家。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等時機到了與趙陸離和離便是。”話落在她腮側親了一記,略松了松手臂又親一記,連親了四五記才在夫人冒火的眼眸下完全放手,轉身離去。
關素衣左臉被胡渣刺紅一大片,用力甩上房門,罵了一句“混賬”,失神片刻又罵一句混賬,這才憤憤道,“二位泰山?真敢往自個兒臉上貼金!”至于對方與葉蓁的爛事,還有自己真正的心意,她想都不愿去想,整理好儀容便讓明蘭把孩子抱進來。
“小姐,您什么時候與皇上,與皇上……”明蘭欲言又止,表情驚懼。
金子倒是鎮(zhèn)定得很,告誡道,“不該問的別問,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夫人,奴婢已把那兩個奶媽子處理了,沒鬧出人命,您大可以放心。將您剖腹取子一事賣給外人的是明芳,您看要不要讓奴婢順手把她干掉?”她并攏五指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你以前干的都是燒殺搶掠的活?”關素衣答非所問。
“對。奴婢死士出身,自小便被扔進荒野與野獸爭命,只知殺人,未曾救人。能留在夫人身邊,領略人間喜樂與真情,奴婢很高興,也很榮幸。求夫人開恩,讓奴婢繼續(xù)跟著您。”金子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她終于明白陛下為何那般迷戀夫人,因為夫人值得所有人的真心對待。
關素衣用愕然的目光打量她,見她眉宇間雖暗藏戾氣,眼底卻滿是孺慕,終是心軟道,“罷了,你愛跟就跟著吧。待在我身邊,總比遣你回去,繼續(xù)讓你過那刀口舔血的日子強百倍�!�
“奴婢不怕刀口舔血,奴婢就是舍不得夫人�!苯鹱舆B忙表白,懷里卻被塞了一個暗匣,得了一樁兩難的差事。
“為了證明你所言非虛,便親手把你主子的東西燒掉吧�!标P素衣催促道,“快點,前面來人了。”
金子無法,趕緊拿著東西跑去墻根下,一把火燒了。所幸府中四處燒著紙錢,倒也沒引起旁人注意。她前腳剛走,老夫人和仲氏后腳就到,直說長公主前來吊唁,讓她趕緊過去作陪,除此之外還來了許多權貴,陸續(xù)進香,鞠躬祭拜,把原本冷清的靈堂烘托得無比熱鬧。
此時,再無人敢提剖腹取子之事,更不敢把“妖婦”與“鬼怪”的名頭按在關夫人和孩子身上。
☆、第93章
祭文
就算阮家人不來吵鬧,關素衣本也打算為弟妹舉辦一場超度法事。因皇上昨日親臨趙府祭拜的緣故,前來覺音寺參加儀式的親族和權貴很多,又有趙瑾瑜的同袍戰(zhàn)友幫襯,場面堪稱盛大。而他本人還在戰(zhàn)場上拼殺,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
阮家人直到過午才至,一個個鼻青臉腫,精神頹靡,像是遭了大難。他們二話不說就撲到老夫人腳邊喊救命,直言錢財全被盜匪洗劫,如今連歸家的盤纏都沒有,求趙府好心收留。
畢竟是阮氏家人,又在她的葬禮上,老夫人哪怕恨毒了他們,也只得捏著鼻子準備幾間廂房,把人安頓在覺音寺中。
與此同時,關素衣正把自己鎖在屋內(nèi)為阮氏寫祭文,稍后將在法壇上唱念焚燒,告慰她在天之靈。正如之前所言,她絕不會為剖腹取子認錯,非為自己名聲,而是為了孩子的將來。那么又能寫些什么呢?
她摒棄雜念,仔細回憶與阮氏相處的點點滴滴,既心疼她為容貌所累,陷于困囿,又感佩她孝敬婆母,善待小輩,與自己更是關系和睦,互相扶持,想著想著,淚珠已潸然而下,沾濕衣襟。
片刻后,她終于提起筆,緩緩寫道,“圣元四年九月,悼弟妹阮氏于覺音寺,昔年初見……”寫了足足一個時辰,哭了寫,寫了哭,直把眼睛熬得通紅才慢慢收了最后一筆,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此時,她滿腦子都是阮氏的音容笑貌與臨死呼喚,什么忽納爾、霍圣哲,全被忘得一干二凈。要什么兒女情長,圖什么榮華富貴?能好好活著,膝下養(yǎng)幾個孩子,才是世間最甘美的事。
想起傷心欲絕的木沐和嗷嗷待哺的,已被她取名為趙懷恩的小嬰兒,她終于抹掉最后一滴眼淚,拿著祭文去了道場。
“關施主,祭文寫好了?”玄光大師溫聲詢問。
“寫好了,大師要看看嗎?”關素衣雙手合十,恭敬行禮。
“不了,讓死者先看吧�!毙獯髱熒焓�,示意她走上法壇,待她坐定方敲擊木魚,命圍坐在法壇四周的僧人開始誦經(jīng)。遺體受損乃大忌,需得誠心誠意懺悔,并念足七七四十九天往生經(jīng)才能彌補。
裊裊梵音與朦朧煙霧在空中縈繞,又有一股濃郁的檀香味侵染左右,令人心生肅穆的同時又格外平靜安然。前來祭拜的親族與權貴陸續(xù)跪坐蒲團,雙手合十,跟著誦經(jīng)。
他們抬眸去看法壇上的關夫人,想聽聽她如何告慰亡靈。
關素衣背對眾人跪在靈前,誠心誠意念了一段往生經(jīng),這才拿起稿紙唱讀祭文。此時的祭文多仿《詩經(jīng)》雅頌四言韻語,或用駢體,旨在莊嚴肅穆,正聲正色;但她憶起往事悲從中來,實不想用四五字或六七句限制了表達,阻塞了哀思,竟打破慣例與格式,寫了一篇散文。
開頭幾段回憶了二人如何一見如故,情同姐妹,阮氏又是如何孝敬婆母,照顧小輩;接下來略敘了趙府陸續(xù)發(fā)生的幾大變故,將一家人臨危不亂、相互扶持、共渡難關的過程寫得入情入景,似在眼前。其中有許多苦難驚懼,卻有更多溫馨祥和,把阮氏恬淡不爭、溫婉柔順的形象渲染得淋漓盡致。
后幾段筆鋒陡轉,竟開始詳述她中毒難產(chǎn)直至血盡而亡的種種。為了保住孩子,她是如何拼命掙扎,努力求生;得知母體與胎兒皆有亡命之危,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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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毅然決然地舍棄自己,留住孩子。用層層剝開的筆法將她外柔內(nèi)剛,至情至性的一面展露無遺。
她死前的聲聲呼喚,道道吶喊,伴隨著關素衣哽咽的誦讀,似乎就響在法壇,觸及耳畔,令臺下的親友與貴人們早已淚流滿面,肝腸寸斷。連素來無悲無喜,大徹大悟的僧人們也中斷了經(jīng)文,敲亂了木魚,不得不停下拭淚。他們從未聽過如此過哀愁絕的祭文,直叫人如臨其境、感同身受,恨不能掀開棺槨,拼命搖撼死者,哭著懇求她重新活過來。
誦經(jīng)聲止息了,唱念聲還在繼續(xù)。所有人都噙著淚水仔細聆聽。
最后幾段終于從那悲慘至極的場景中脫出,開始描述新生兒降臨的畫面。他吐出一口羊水,而后大聲啼哭;抱入懷中時自動自發(fā)地拽住嬸娘衣襟,小手柔軟卻又那么有力;他躺在母親身邊與她訣別,小小的孩童半點不知事,卻用澎湃生機沖散了死亡之氣,令母親大睜的雙眼緩緩合上,滿足而去。
連著三轉,起了又落,哭過會笑,笑罷卻更為想哭,一篇千字未滿的祭文,卻令整個覺音寺陷入沉默,唯余聲聲哽咽,陣陣痛哭在空中回蕩。莫說常來常往的親族,便是那些素不相識的勛貴,都為這位溫柔而又剛強的母親哭紅了雙眼,痛斷了肝腸。
關素衣嗓子已完全嘶啞,正準備把祭文投入火盆,卻被一只手牢牢抓住,側臉一看,竟是玄光大師。
他眼眶通紅,衣襟濕透,顯然剛哭過一場。做了那么多法事,超度了那么多亡靈,這是他頭一回因為一篇祭文而中斷誦經(jīng)。但他愛文成癡,萬不能讓這篇哀感天地的奇文付諸一炬。
“關施主筆力超絕,情思動人,破格律之限,創(chuàng)悼詞之巔。這篇用斑斑淚珠與心頭濃血書就的祭文,已足夠令亡者安眠,生者釋懷,哪還需吾等念誦經(jīng)文?關施主,請將此文祭于靈前,切莫焚毀,否則貧僧怕是會日日憂慮,內(nèi)心難安�!彼⌒囊硪淼亟舆^文稿,用檀木盒子裝了,擺放在祭桌上,而后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關家文名之盛他早有耳聞,關老爺子和關父的著作也拜讀過不少,卻都沒有聆聽這篇祭文時來得震撼。
關夫人破駢為散,不仿古效今,不拘泥于形式,不困囿于常規(guī),文隨心動,情至而意現(xiàn)。通篇文字莫不以淚鑄就,以血渲染,令哀傷入骨,悲痛入心,哪堪世人承受?
玄光大師一再回味那字字句句,一再紅了眼眶,掉落淚珠,心里已把這篇祭文奉為當世之絕調,文壇之絕響。論起筆力強橫,即景生情,關夫人往臺前一站,莫說徐廣志,連她祖父與父親也要退一射之地。
今日來祭拜的人多為權貴,又有關氏與仲氏兩大文豪世家的親友,精通文墨者不知凡幾,且皆入塵俗,感情豐沛,自是比玄光大師更受觸動。
“此文當屬祭文之巔,哀唱之絕!”一位鴻儒含淚盛贊,余者哽咽附和,竟是難以成言。
關老爺子和關父連忙擺手自謙,心里卻為掌上明珠感到驕傲。他們知道,依依書寫此文不為揚名,只為正名。剖腹取子的場景在普通人想來定是鮮血淋漓,恐怖至極的,雖有皇上為其張目,卻阻止不了別人心生厭憎。但她用阮氏的視角來描述這段,所有的鮮血都化成了舍死忘生的母愛和濃到化不開的哀慟;所有的驚駭都轉為新生兒降臨的極致喜悅與對未來生活的希冀。
待這篇遣詞凄美絕俗,感情真摯動人的祭文四散傳播,再不會有人謾罵妖婦、鬼物,卻只會記得阮氏的貞烈與孤勇。這就是文字的力量。
當法壇四周的人群哀傷痛哭時,白龍魚服的圣元帝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聆聽,靜靜凝望。
“這是朕第一次為不相干的人流淚�!彼D回頭去看白福,目中微泛淚光。
“陛,陛下,夫人寫得實在太好了,太感人了,讓奴才,讓奴才好好哭一會兒。天殺的苗人,作甚往趙府里投毒,害得阮氏和自己的孩子天人永隔,再不能見。嗚嗚嗚……”白福一把鼻涕一把淚,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圣元帝并未責怪他,等他哭夠了才低聲下令,“你去把夫人約到后院廂房里來,朕要與她說話�!�
白福不敢耽誤,擤出一管鼻涕,用帕子擦拭干凈,這才偷偷摸摸地走了。
頭一天的法事辦完,關素衣已精疲力盡,聽聞玄光大師有請,還當他要與自己商量次日的法事,連茶水都來不及喝就匆忙去了后院,甫一推開門就被拉入一個寬闊而又溫暖的胸膛,牢牢抱住,死死扣緊。
“混賬東西,你又來了!”她氣得臉頰漲紅,目中噴火,雙手握拳不停捶打那人脊背,卻只覺捶到了銅墻鐵壁上,骨節(jié)疼得厲害。
“別打了,小心傷手�!笔ピ畚兆∷滞螅p輕拉下來箍在身側。
“夫人,讓朕抱一會兒好嗎?朕很難過�!彼涯橆a埋在夫人馨香的頸窩,悶聲哀求。
關素衣察覺肩膀濕了一塊,似乎是淚水浸透布料,沾到了皮膚上,不免有些呆怔。這人哭了,堂堂帝王竟伏在自己耳畔哭了,為什么?亦或者――為了誰?
她停止掙扎,靜靜等候,待這人情緒稍緩才沉聲道,“皇上,還請您抬頭看看這是何處,而我身上又穿著何物?在弟妹的祭禮上行這等輕薄之事,你就不覺得羞愧嗎?”
圣元帝慢慢抬頭,理所當然地道,“只是抱著自家夫人流淚片刻,怎能算是輕��?朕之所為,完全符合祭禮之莊重肅穆與哀感情真。”
☆、第94章
傾訴
關素衣被圣元帝的無恥噎得說不出話來,沉默良久才道,“皇上,臣婦終于明白您為何能當皇上了。”
“為何?”
“因為您天下無敵�!�
“哦?夫人竟如此夸贊朕。確實,朕當年橫掃千軍……”
“不,”關素衣打斷他,“中原有這樣兩種說法,一曰仁者無敵;二曰賤者無敵。陛下,您早已是天下無敵了!”
圣元帝臉上的得意被錯愕取代,片刻后竟摟著夫人低笑起來,眸中閃動著快活的光彩,“夫人啊夫人,你單靠這張嘴就能稱霸中原,哪怕是朕,也得對你甘拜下風。一句話里帶了兩種說法,叫朕怎么選?當然不能把‘無敵’往賤者身上套,只能吃了你這記啞巴虧。夫人若是心里不痛快,怎么罵朕都沒所謂,千萬別再打朕,朕不怕自己疼,只怕你手疼�!�
關素衣又羞又氣卻掙扎不開,只能柔聲勸解,“皇上,您先放開臣婦,咱們坐下慢慢談成嗎?臣婦常聽祖父與父親贊您心胸寬大,秉性仁厚,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走在街市上,百姓也對您交口稱譽,愛戴有加。您好不容易打下的邦國,攢下的威望,難道就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便毀于一旦嗎?您有沒有想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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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如何書寫這段歷史?會如何在您的豐功偉績上增添一個永遠無法洗清的污點?您說臣婦是瓷器,您是瓦礫,這話卻大錯特錯!臣婦或許是瓷器,或許有點精致貴重,叫人想要收藏,但世間同樣精致,同樣貴重,甚至更精致,更貴重的瓷器并非沒有,您富有天下,想要多少便能得到多少,而且是正大光明,輕而易舉�!�
她用誠摯的語氣繼續(xù),“皇上,您不是瓦礫,您是國器,是鎮(zhèn)守山河的東皇鐘,支撐國運的九龍鼎,您的聲譽與威望不容玷污。還請皇上為您自己,也為臣服,保留一些尊嚴�!�
圣元帝將下顎磕在她肩膀上,側臉看著她忽閃的眼睛,一開一合的嘴唇,心里滿是眷戀與柔情。
“為你保留尊嚴?朕還以為你會哭著喊著要朕保留你的貞潔。你們中原女子不都很看重貞潔嗎?你被朕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貞潔已失,便算是朕的人了吧?再者,夫人也大錯特錯,天下間再沒有女子堪與夫人相比,在朕心中,夫人才是獨一無二的瑰寶�!�
關素衣眉頭皺得死緊,隱忍道,“貞潔是為別人守的,尊嚴卻是為自己留的。我不知別的女子如何想,倘若叫我失了尊嚴,與殺了我沒甚兩樣。皇上,您高高在上,權勢滔天,所以從不把我們這些螻蟻放在眼里。但您須知,螻蟻也有生存的權利,也有抗爭一切的決心,倘若耍弄太過,寧愿化為泥土也絕不妥協(xié)。您不要以為您是君上,就能肆意擺布我的人生,您已經(jīng)毀了我對婚姻的期待,還請您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后半生行嗎?您的游戲,我奉陪不起!”
圣元帝感受到她劇烈起伏的胸膛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終于慢慢將她放開,嘆息道,“夫人莫氣,氣壞了身子朕會心疼。你好好坐著,聽朕說話�!蹦┝嗽谒珉喂巧宵c了一下。
關素衣肩膀一麻,緊跟著雙腿便無法動彈了,不由喊起來,“你要干什么?”難道他真想毀了她的貞潔,逼她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