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而目下,她堂堂一品誥命,竟被安排在三品淑人中,且占據(jù)了最差的一個位置,莫說跪上九九八十一天,怕只一天腿腳就會被廢。方才還頗有怨念的低階命婦們現(xiàn)在總算是心理平衡了,因為有人比她們更倒霉;殿內(nèi)的一二品夫人也走出來看熱鬧,臉上滿是嘲諷與嫉恨之色。
仲氏原本還在想女兒會被安排在何處,聽見吵鬧聲連忙走過來查看,當(dāng)場就火冒三丈,“這位世婦,您是不是弄錯了?我女兒乃一品誥命,原該與我跪在一處的。”
關(guān)素衣見母親來了非但沒松口氣,反而更提起心,唯恐連累她。
“有沒有弄錯,難道你還能比我更清楚?正所謂夫榮妻貴,夫人從夫品級,這位置原本就是按照你們夫主的品級來排。然關(guān)夫人雖是一品,趙家大老爺卻是庶人,她這誥命能與其他誥命一樣?將她排在此處,而非四品恭人跪坐的湖邊,你們就該感謝我高抬貴手了。”該世婦面容秀麗清淡,眉宇間卻暗藏戾氣,可見今日誓要把人弄殘不可。
夫人從夫品級,這話的確沒錯,仲氏有些泄氣,卻還是央求道,“那也不能正對著瓦槽下方跪啊,別人淋著小雨,偏我女兒淋著大雨,地面又破損至此,不出兩個時辰她就得病倒。煩請世婦將她往旁邊挪一挪成嗎?”
仲氏察覺到女兒似要說話,連忙牢牢握住她手腕,又不著痕跡地?fù)u頭,暗示她切莫與女官起沖突。今日是先太后祭禮,誰也不能鬧出亂子。
該世婦輕蔑地笑了,“您說得可真輕巧,張口就讓我挪位置,須知您這兒挪動一個,下面所有命婦都得挪,勞動的可是幾百號人物。您哪兒來這么大臉面?要不我將您二位帶去謁見太后,讓她老人家親自與你們談?”
聽說要去拜見太后,卻只為了換座位,仲氏不免有些猶豫,關(guān)素衣卻明白去了更討不了好,太后若隨便發(fā)作一個“大不敬”的罪名,立地就能將她們母女二人處置了。
權(quán)勢……直至此時她才明白葉蓁為何要不擇手段地往上爬,因為權(quán)勢果然是個好東西,有了它,想殺死一個人只需張嘴即可。
當(dāng)她被滿心屈辱折磨時,旁邊卻有人說起了風(fēng)涼話,“不就是跪一跪嗎?大家伙誰不是如此?怎就獨你女兒這般嬌貴?你看看那些四品恭人,有的跪在湖邊吹冷風(fēng),稍微一挪就該下水了。你女兒剖……”腹的時候可剛強的很呢!余下的話,這位一品命婦沒敢往下說�,F(xiàn)在“剖腹取子”四字已經(jīng)成了禁語,誰掛在嘴上誰就是嫌自己命長。
“是啊,在雨里跪坐的人那么多,人家不都生受了嗎?”越來越多的人開口勸解,眼里卻閃爍著幸災(zāi)樂禍的光芒。
那世婦見關(guān)家母女無話了,這才趾高氣昂地道,“還要去見太后嗎?不見就老實跪下吧!”
關(guān)素衣腰桿繃得筆直,膝蓋無論如何也彎不下去,當(dāng)她隱隱以為自己今日要付出腿骨盡碎的代價時,身后卻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朕替夫人與你談,如何?”
“陛下!”四周接連響起抽氣聲,然后便伏倒一片,山呼萬歲。那世婦嚇得雙股戰(zhàn)戰(zhàn),冷汗如瀑,立刻跪地磕頭。她萬沒料到本該在后殿焚香沐浴的陛下竟會忽然出現(xiàn)在此處。然而他既來了,必會為關(guān)夫人張目。
只需一日,待關(guān)夫人暈倒后她就會遣人將她送去太醫(yī)院,然后報予太后,以“至孝至誠”為由記她一大功,賞賜些珠寶再遣返歸家,也算是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諒她本人也無話可說。一日功夫毀她一雙腿腳,她既得了至孝至誠的贊譽,哪里還敢嚷嚷出來,壞了自己名聲?
前前后后都料理妥當(dāng),卻沒防住神出鬼沒的陛下。他怎會忽然跑來命婦齊聚的側(cè)殿?莫非有人送信不成?該世婦還在胡思亂想,卻聽皇上淡淡開口,“拉下去打死!”竟連一句廢話都不愿與她多說。
立刻就有兩名侍衛(wèi)走上來捉人。殿內(nèi)殿外的命婦早已嚇傻了,有幾個膽小怕事的雖沒發(fā)出哭聲,卻涕泗橫流,形容狼狽,再不復(fù)之前的光鮮亮麗。
唯獨關(guān)素衣泰然自若地上前一步,行禮道,“陛下,今日乃先太后祭禮,不宜見血�!�
關(guān)夫人果然仁厚,這時候還不忘為世婦求情!有人心中贊她,也有人暗暗笑話她傻。仲氏輕拉女兒衣擺,暗示她莫要婦人之仁、以德報怨。
哪料關(guān)素衣話音略停頓一息,又道,“不如暫且關(guān)起來,待祭禮結(jié)束之后再行處置吧?”
還是要打死,時間卻往后挪了九九八十一天,漫長的等死過程,比立地處置更狠上百倍!方才還面露喜色的世婦,現(xiàn)在已癱軟如泥,崩潰大哭。
圣元帝深深看了夫人兩眼,眸中俱是驚嘆。他知道夫人仁善、孤傲、清高,而今日卻又在她看似平和的韻致下窺見一股銳氣。不,用戾氣來形容或許更為貼切。這戾氣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既不會讓她軟弱可欺,也不會讓她飛揚浮躁,所謂的亦正亦邪便是如此吧?
越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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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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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喜愛,他不得不轉(zhuǎn)移視線,朝那世婦乜去,擺手道,“沒聽夫人發(fā)話嗎?帶下去關(guān)起來,等祭禮結(jié)束就立刻行刑。”
侍衛(wèi)應(yīng)諾,把不停告饒的世婦拖走。殿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圣元帝繞著夫人走了兩圈,又看了看安排給她的蒲團,忍不住冷笑一聲,抬腿掃落。
關(guān)素衣瞥見跪在雨中的三、四品命婦,繼續(xù)斗膽進言,“陛下,為先太后祈福原是善舉,卻沒料碰上秋日霏雨,冷透骨髓,跪兩個時辰已是夠嗆,一天下來恐會傷及眾位夫人貴體,反而不美。您看是不是讓匠人立刻在空地上搭建棚屋,燃起火盆,供她們遮雨避寒,也算為太后積一份福德?”
此言剛落,便有受不住寒氣的命婦眼巴巴地看向陛下。這話她們只能在心里想想,哪敢當(dāng)面提出?陛下在尸山血海中練就的龍煞之氣絕非常人能夠頂受,也只有親手縫補死人肚皮的關(guān)夫人能處之泰然,繼而與他商討兩句。
此前她替世婦求情,有人還在心里笑話她傻,現(xiàn)在事關(guān)自己利益,甚至于性命,誰也不會再腹誹她半個字。說到底也是那世婦故意刁難,誰又看不出來呢?若真依據(jù)身家背景來排位,被帝師和太常捧在掌心的關(guān)夫人怎么算也該是燕京最最尊貴的那撥人。
言論與人心就是這樣容易掌控,不過些許施恩就能顛來倒去�?匆姳娢幻鼖D被夫人幾句話籠絡(luò),圣元帝何樂而不為?當(dāng)即擺手道,“是朕考慮不周,對不住各位夫人�!彼砸活h首,溫聲下令,“白福,立刻讓內(nèi)務(wù)司召集匠人搭建棚屋,此處的火盆不能斷,姜湯也不能少,哪位夫人若是受不住便下去歇會兒,切莫因為祭拜之事傷了身體,叫母后地下得知,怕也無法安心。祭禮貴在心誠,不在形式,一切從簡,一切從寬�!�
他話音剛落,殿內(nèi)殿外已是一片感激涕零之聲。都說皇上仁善,此前她們并無多大感受,現(xiàn)在終于切身體會了。有這樣的君主,活在魏國著實幸甚!
圣元帝看了一眼夫人,笑道,“無需謝朕,謝關(guān)夫人吧。”
“謝關(guān)夫人!”場中又是一片致謝,連輩分比自己高的老封君也拜了下去,令關(guān)素衣無處可避,只好往圣元帝背后站。
仲氏看看緊挨在一起的兩人,心中很不得勁,卻又想不明白關(guān)竅。然而無論怎樣,這道坎總算是過去了,只不知背后是誰要整治關(guān)家�?磁畠耗歉焙V定的模樣,似乎已有成算?
不等她將女兒拉到一旁詢問,圣元帝已雙手作揖,深深鞠躬,“夫人,朕欲親自為皇妣作祭文,卻因?qū)W識有限,遲遲不敢下筆。夫人才華橫溢,出類拔群,尤擅即景抒情,托物寓感,煩請夫人教朕!”
原是為了求教而來!皇上果然至孝至誠又虛懷若谷!眾位夫人恍然大悟,心內(nèi)暗贊,連仲氏都被他觸動,恨不得滿口答應(yīng)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關(guān)素衣不能拒絕,略行禮自謙后便隨他前往正殿。
圣元帝放慢速度,側(cè)身看去,“夫人,今日若是沒有朕,您這雙膝蓋便保不住了。所謂的強極則辱完全是一句謬論。您之所以被辱,不是因為您太強,而是因為您還不夠強。您今日若是以一國之母的身份站在殿上,放眼中原、魏國,乃至于九州大陸,看看誰還敢折辱您半分?”
關(guān)素衣不為所動,垂眸沉吟,“您說這句話的意思解讀過來便是――放眼魏國,唯獨您能辱我?”
圣元帝,“……”
☆、第108章
請教
被夫人噎了一下,圣元帝許久無言,好不容易想到誘哄的說辭,待要繼續(xù)開口,正殿卻到了。此處乃朝廷重臣與皇室宗親跪拜的地方,來來往往俱是燕京權(quán)勢滔天的人物,關(guān)老爺子和關(guān)父正盤坐在第一排,手里拿著文稿,與玄光大師交談著什么。
“微臣見過皇上�!卑l(fā)現(xiàn)天子龍行虎步而來,眾人連忙起身行禮,瞥見避讓到一旁的關(guān)夫人,莫不露出驚訝的表情。
“皇上這是?”關(guān)老爺子連忙詢問。
“朕欲親自為皇妣作祭文,卻因?qū)W識不夠,不敢提筆,特請關(guān)夫人教朕。夫人的祭文破駢除律,形散而意凝,似朕這等未曾學(xué)過音律格式的門外漢最易掌握�!笔ピ壅齼喊私�(jīng)地解釋。
關(guān)老爺子恍然大悟,贊同道,“若讓皇上寫駢賦,確實是為難您了。微臣方才還與玄光大師討論,祭文原為追思亡者所作,情真意切當(dāng)先,格律優(yōu)美最次,無需注重形式,只需盡發(fā)感慨。微臣等人最擅策論,若要說起即景即情之作,卻是稍遜一籌,不敢胡亂指教。”話落看向?qū)O女,低聲吩咐,“依依,好生指點皇上,莫要藏私。”
“孫女怎敢?”關(guān)素衣連忙拱手,末了又沖諸位大臣下拜行禮,態(tài)度不卑不亢,雍容端方。
“關(guān)夫人好人才!”諸位大臣眾口一詞,連連贊嘆,目送天子一行走遠才又聚在一起說話,絲毫沒往別處想。倒是關(guān)父追至廊下望了許久,見皇上有意放慢腳步,側(cè)身讓女兒與他并肩,目中飛快劃過一抹精光。
二人來到后殿,正有幾個宮人將巨大的澡盆抬出去,又有內(nèi)侍往銅爐里添加香料,縷縷青煙盤旋而上,散發(fā)出清雅宜人的香味兒。
“朕方才在沐浴焚香,收到太后有意為難您的消息便立刻趕去了�!笔ピ厶Я颂�,似乎想去牽引夫人,最終卻沒敢造次,只得將她帶到里間,請入客座。
“多謝陛下替臣婦解圍。臣婦感激不盡�!标P(guān)素衣恩怨分明,立刻道謝。
二人盤腿坐在鋪著厚毯的蒲團上,面前擺放著一張條案,其上備有兩套文房四寶�;蛟S是因為先太后祭禮的緣故,圣元帝的態(tài)度十分莊重,獨處這么久,竟未曾有半點越規(guī)之舉,叫關(guān)素衣高懸的心慢慢放了下來。
“夫人您看,這是朕寫了一刻鐘的成果�!彼钢郎系囊粡埿垼厦鎯H落了兩行字,其中一行還被涂掉,看上去十分凌亂。
“朕呆坐半晌,竟不知如何動筆。朕連皇妣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又如何寫文追悼?”他剛毅的臉龐顯露出一絲脆弱,誠心誠意拱手,“煩請夫人教朕。”
關(guān)素衣無法去防備一個心傷累累,思念亡母的孤子,更無法防備一個虛心求教的學(xué)生。她接過文稿略看兩眼,指點道,“陛下雖未與先太后相處過,不能從她的角度來書寫祭文,讓世人通過文字領(lǐng)略她的風(fēng)采,那么便換一個角度,從您自身出發(fā)吧?您思念她的每一個時刻,她也在天上思念著您;您獲得的每一個成就,也等于是她的成就;您偉大便是她偉大;您高尚便是她高尚,因為您是她生命的延續(xù)。所以寫她,便從寫您開始,將您對她的思念慢慢帶入進去,無需考慮語句是否通順,更無需考慮文采是否優(yōu)美,把您能想到的都寫下來。屆時,臣婦會為陛下稍作潤色,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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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若先太后在天有靈,她想聆聽的,必也是您真心想對她訴說的�!�
圣元帝斟酌片刻,恍然大悟,“夫人說的是!朕剛出生,皇妣就故去了,朕未曾與她相處過半日,更未曾得見她的音容笑貌,然而朕知道她對朕的愛不比任何母親少,不,或許還要更沉重。沒有她就不會有朕。朕幼時看見母狼哺育小狼,母猴摟抱小猴,心里總會又悶又痛,卻不知為何如此。直到遇見皇姐,獲悉自己是人,而非野獸,才明白那感覺叫失落,痛苦,向往。從那天開始,朕就想著,將來必要走出山林,去尋找自己的母親。她是什么性格,什么模樣,為何要將朕拋棄?這些執(zhí)念困擾著朕,也激勵著朕,朕四處征伐,何嘗不是為了找尋她?”
他眼眶已微微泛紅,星點淚光在眸中閃爍,卻始終未曾掉下來,一只手捏破宣紙,一只手緊握成拳,極為克制地壓在條案上,令木料發(fā)出難承重負(fù)的咯吱聲。
關(guān)素衣心生不忍,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陛下動筆吧,您方才說的那些話就很好。咱們不寫祭文,改寫書信,將您想對先太后說的話都記錄下來,焚燒給她。這么些年,她最放心不下的唯有您,收到您的音信定然十分歡喜。念再多經(jīng)文,點再多香油,都及不上您這份心意�!痹捖湓诔幣_內(nèi)倒了些清水,緩緩磨墨。
圣元帝轉(zhuǎn)臉看她,緊握的拳頭忽然松開了,悲痛欲絕的表情也略微減緩,啞聲道,“夫人果然慧心巧思。朕絞盡腦汁,枯坐半日,也及不上您三兩句提點。朕這就給皇妣寫信,完稿后請夫人替朕修改�!�
“陛下謬贊,臣婦定當(dāng)盡心竭力。”關(guān)素衣磨好墨,挑選了一只粗細適中的羊毫,雙手遞過去。
圣元帝接了筆,又深深看她一眼,這才開始書寫,起初行文有些阻塞,漸漸變得流暢,越寫到后面越運筆如飛,竟是思潮奔涌,一發(fā)不可收拾,情深處淚珠滾落,暈染字跡;悲憤處咬牙切齒,力透紙背;哀絕處終至無言,唯能棄筆,而后以手遮面,久久不動。
關(guān)素衣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卻知道他此刻定然極不平靜,卻絲毫也不催促,更不安慰,只靜靜坐等。
白福熬不住了,紅著眼眶上前,正待安慰,卻被關(guān)夫人厲眼一瞪,不得不退回去。
過了半刻鐘,圣元帝終于放下手,臉上毫無表情,竟辨不出悲喜。關(guān)素衣這才拿起筆,重新蘸了墨水,輕聲道,“繼續(xù)吧�!�
圣元帝并不吭聲,卻乖乖接過筆,繼續(xù)行文,中途又棄筆幾次,似是悲慟難抑,卻每每被夫人撿起來,重新塞回他手上,如此反復(fù),半個時辰后總算把祭文寫完了。
“夫人,朕心甚痛�!彼嬷乜�,嘶聲傾訴。
關(guān)素衣取出一條繡帕,塞進他手里,長嘆道,“陛下,擦擦眼淚吧。您的感受臣婦明白,唯有熬過這一遭,您才能徹底釋懷�!�
圣元帝握緊桂香濃郁的手帕,卻舍不得擦淚,心里不知怎的,果然輕松很多,再沒有被沉痛回憶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關(guān)素衣接過文稿慢慢閱覽,雖早已得知他悲慘經(jīng)歷,卻在更深入了解后大感驚駭。這里有人間煉獄、龍血玄黃;亦有父子相殘,眾叛親離;更有淚迸腸絕、輕生之兆。若是沒見過這篇手稿,單看外表,她一直以為忽納爾是無堅不摧的。
但世上怎會有無堅不摧的人呢?從塵埃里一步一步走向頂峰,所承受的苦難與傷害往往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通過文稿,她對忽納爾的認(rèn)知再一次顛覆。她憐惜他的苦痛經(jīng)歷,更佩服他的英勇不屈,他能有今天,絕不是憑借運氣�?粗聊┪�,她臉頰已被淚水打濕,心緒久久難以平復(fù)。
圣元帝把夫人贈送給自己的手帕藏入懷中,又從袖袋里取出自己的帕子遞過去,安慰道,“夫人莫哭,一切都過去了。朕已經(jīng)釋懷,難道您竟不能釋懷嗎?”
關(guān)素衣連忙舉起帕子擦臉,啞聲道,“您寫得很好,非常好,已經(jīng)遠勝于我�!痹捖湔酒鹕恚叩綏l案對面,慎重跪伏,“陛下的祭文哀感天地,舉世無雙,倘若叫臣婦來說,竟無需改動一字半句。然而您是皇帝,這篇祭文便不僅僅是祭文,還是詔書,故許多地方不能言明,許多地方需要修飾,甚至許多話語必須隱去�!�
圣元帝似乎早有預(yù)料,立刻繞過條案去攙扶夫人,柔聲道,“您想怎么改都可以。朕之言論不僅關(guān)乎自己,還關(guān)乎國體,朕明白�!�
關(guān)素衣略松一口氣,安慰道,“這篇手稿便當(dāng)做是陛下以兒子的名義寫給母親,而非皇帝的名義寫給先太后。待臣婦謄抄一遍,您再將之焚給先太后,她想聆聽的話語,實則早已經(jīng)聽見了�!�
圣元帝終于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伸手虛扶著夫人,將她請回條案后落座,態(tài)度恭敬,“那就有勞夫人謄抄一遍,再加以修改潤色�!�
關(guān)素衣自是點頭答應(yīng),鋪開宣紙認(rèn)真謄抄,寫著寫著眼眶又開始泛紅,睫毛掛著星點淚珠,看上去十分可憐可愛。圣元帝絞痛的心臟早已恢復(fù)如初,一只手搭放在桌上,一只手扶額,透過五指縫隙專注地凝視夫人。原以為回憶往事是最痛苦的時刻,卻因為夫人陪伴在側(cè),痛苦過后卻品嘗到許多甘甜。
倘若這一生都有夫人陪伴,該是何等幸福美滿?母親在天有靈,也會為此感到高興吧?她那般剛強勇烈,如果還活在世上,定也會喜歡夫人這樣的兒媳婦。
☆、第109章
皇權(quán)
每一次回憶往事,都像扒開心口往里扎刀,其滋味絕對稱不上美妙。然而這次,圣元帝卻絲毫不覺得痛苦,反倒有些留戀。夫人就近在咫尺,分享著他的記憶,感受著他的悲歡,通過這些文字去了解更真實的忽納爾,這恰恰是他最想對夫人傾訴,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的。
若旁人膽敢窺探他的內(nèi)心,他必定會把對方撕碎,然而換做夫人,他只能敞開心門,請求她往里走,繼續(xù)走,一直走……走到他心靈的最深處。
而他的目的顯然達到了,關(guān)素衣一面謄抄文稿,一面仔細品評著他的成長,從一個懵懂孩童到九尺大漢,從一個卑賤軍奴到當(dāng)世雄主,其過程艱苦卓絕、蕩氣回腸,叫她再三閱覽,不忍罷手。
“看了陛下的祭文,臣婦才深刻理解了孟圣的文章――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您經(jīng)歷的每一次苦難,都成為您更強大的根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魏國,也才有了今日的圣元帝。皇上,看看您的敵人,再看看您現(xiàn)在,心里有再多戾氣也該平復(fù)了�!彼锌�。
“夫人說的是。朕的敵人早已成為枯骨,而朕卻登上皇位,霸稱寰宇,所以沒什么好偏執(zhí)的�!笔ピ坌那槎溉惠p快起來。
關(guān)素衣見他高興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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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繼續(xù)說道,“那么,臣婦便要修改您的文稿了,其一,您對先帝的描述必須全部刪去重寫。不僅儒學(xué)崇尚孝道,所有正統(tǒng)哲學(xué)都奉行孝之一字,因為它是百善之首,人倫根本。試問一個人若是連父母都不能善待,又如何善待旁人?所以哪怕您內(nèi)心深恨先帝,也不能表露分毫。不但不能表露,還得假裝推崇。您在祭文里直斥他將您扔進山林喂狼,又把先太后的尸骨拋掉,雖然是事實,卻有損先帝聲譽,更有損您至孝的形象,所以臣婦斗膽將這一段劃掉重寫。”
圣元帝不以為忤,大方頷首,“夫人請改�!�
關(guān)素衣定定看他一眼,滿意道,“臣婦將這一段改為先帝派人尋找您和先太后,卻始終無果,只得放棄,從此日日思念,夜不能寐。而您被山中狼群叼走,悉心喂養(yǎng)長大。您覺得如何?”
圣元帝湊過去看了看她用紅色朱批加上的字句,似乎有些不甘愿,但終究沒說什么。
關(guān)素衣耐心解釋一句,“臣婦之所以這樣改也是大有深意的。自古以來天降圣人,必有異像,或龍蛇舞動,或紅霞漫天,或梵鐘裊裊,或濃香盈室,皆很不凡。然而實話告訴您,其中少有真人真事,大多不過謠傳或圣人為自己造勢罷了,圖的只是四個字――受命于天。連上天都認(rèn)定您,誰還敢推翻您?這也是鞏固皇權(quán)的一種手段。您被狼群養(yǎng)大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也足夠傳奇,若宣揚得當(dāng),定會為您博得一個‘真龍?zhí)熳樱龣?quán)神授’的美譽。日后您但有政令,群臣莫敢不從,百姓莫敢不從。”
她略微停頓,再問一次,“皇上,您覺得這樣改如何?”
“好,就這樣改!連狼群都不敢分食朕,反倒將朕養(yǎng)大,不正表明朕得天庇佑嗎?”圣元帝頭一次覺得被野獸養(yǎng)大不是什么恥辱,竟是種榮耀。他看了看微笑點頭,奮筆疾書的夫人,感嘆道,“夫人真乃賢內(nèi)助是也!”
關(guān)素衣筆尖重重落在紙上,留下一個墨團,不由瞪了對方一眼。
圣元帝哂笑,內(nèi)心卻有些小得意。夫人現(xiàn)在可不就是他的賢內(nèi)助?這些事,料想她只為自己做過。
改完第一段,關(guān)素衣尋到中間一段,指點道,“這里也得重寫。先帝礙于您軍功卓著方無奈認(rèn)子,改為偶然發(fā)現(xiàn)您身份,欣喜若狂地認(rèn)下。您們父慈子孝,和樂融融,不是暗地算計,互相殘殺。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實掩蓋,把丑惡美化,日后您寫詔書時也得多加修飾�!�
圣元帝愛極了她好為人師,諄諄教導(dǎo)的模樣,一面暗笑一面點頭,態(tài)度堪稱乖順。
被他言語輕薄的怒氣消減很多,關(guān)素衣緩和了面色,繼續(xù)修改,“有關(guān)于先帝的段落改完,還得將您絞殺幾個兄弟的事跡隱去,以免給世人留下六親不認(rèn)的印象。”說到這里,她不得不管感慨圣元帝真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典范。大皇子故意拖延援軍,致使他被前朝大軍圍殺,他也如法炮制,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圍當(dāng)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精銳設(shè)伏,他脫險后亦同樣伏擊二人,導(dǎo)致他們?nèi)f箭穿心而死。
或許因為從小未曾得到過關(guān)愛,又被野獸養(yǎng)大的緣故,他的思維方式很直接,別人對他好半分,他能記一輩子;別人對他心懷惡意,他就撲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個危險人物,但只要拿捏好尺度,實則非常容易相處。
難怪葉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對方當(dāng)成菩薩一般供在宮里。直至此時,關(guān)素衣才終于理解他的為人,怨氣不知不覺消減很多。
“您從頭至尾都沒提及太后,臣婦幫您加一段,略敘一下您們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還是那句話,哪怕您再恨她,也得把這種心情掩蓋起來�!彼弥旃P飛快刪改,寥寥幾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圖,又把個別文字稍加潤色,嘆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圣元帝接過寫滿紅黑字跡的文稿,仔細閱覽,半晌后拊掌大贊,“夫人大才!這篇文稿朕十分滿意,偏執(zhí)沒了,追思有了;戾氣消去,痛切至深,既能感天動地,又能博得美名,足以拿去昭告天下!”
關(guān)素衣正想擺手自謙,卻又聽他滿足喟嘆,“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夫人果然賢惠!”
“這是先太后祭禮,還請皇上自重!”她怒氣升騰,雙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離開,卻被圣元帝攔住去路,誠心道歉,“夫人莫氣,那些混賬話朕平日里念叨習(xí)慣了,竟不知不覺脫口而出。朕對不住夫人,朕給夫人賠罪�!�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卻更生氣了。關(guān)素衣恨不得端起硯臺潑他一臉墨汁。
圣元帝左右攔了攔,無奈轉(zhuǎn)移話題,“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惑?上次朕戴著人皮面具,您究竟是怎么認(rèn)出朕的?”
關(guān)素衣左右繞不開,只能冷笑,“一股蠢氣撲面而來,實乃魏國頭一份,我如何認(rèn)不出?”
圣元帝非但不惱,反而低笑起來,展開雙臂將殿門堵死,認(rèn)真道,“夫人知道朕并不蠢,之所以那樣說,是在與朕打情罵俏嗎?朕從小被野獸養(yǎng)大,三歲開始學(xué)說話,一月就能通曉事理;漢學(xué)博大精深,朕二十三四方開始接觸,幾年下來已深諳精髓。從前上陣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拼,從不懂得兵法詭道,現(xiàn)在卻能用兵如神。夫人嫌棄朕蠢,那么夫人捫心自問,若朕都是蠢人,魏國還有幾個聰明人?”
他走近幾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許出身不夠高貴,學(xué)識不夠淵博,但朕一直都在為您改變。朕用盡所有辦法取悅您,您能感受到嗎?起初朕不敢表明身份,只能靠鴻雁傳書聊表相思……”
關(guān)素衣開口打斷,“那不是鴻雁傳書,而是意圖勾搭成奸�!�
圣元帝,“……”
咽下一口氣,他繼續(xù)道,“后來朕按捺不住,終于表明身份,本以為中原女子看重貞潔,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成奸無果,于是強取豪奪�!标P(guān)素衣語氣淡淡。
圣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對您有半分不敬。朕現(xiàn)在只要能遠遠看您一眼就心滿意足了,似今日這般獨處,實乃朕急需夫人指點,日后定當(dāng)順從夫人意愿�!�
“強取豪奪不成,又改為欲擒故縱�;噬瞎桓哒小!标P(guān)素衣拱手,表情譏諷。
圣元帝閉了閉眼,十分無奈,“夫人,咱們能好好說話嗎?沒錯,朕的確在絞盡腦汁地討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的手,一個墨香濃郁,一個沾滿鮮血,一個潔白無瑕,一個粗糙丑陋,這兩只手原本不該交握在一起,因為它們實在太不般配。但朕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渴望與焦灼,因為朕知道,您是朕這輩子能得到的最美好的寶物,若與您失之交臂,朕定然后悔終生!所以無論如何,朕也不會放手。”
他伸出大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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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48
愛誰誰
作者:空夢
分卷148
,用力握成拳頭,眸中隱現(xiàn)專橫之色。
關(guān)素衣絲毫不露怯容,退開兩步徐徐道,“陛下,您上次為防臣婦逃走,不但點了臣婦穴道,還卸了臣婦繡鞋,您記得嗎?”
“記得。”圣元帝心中莫名。
“臣婦到底還是逃走了,卻因為失去履鞋,傷了雙足�!彼钢钔獾囊粭l小徑,平淡開口,“您將臣婦指給趙陸離,多么艱險的一段荊棘路,臣婦都已安然無恙地走過,眼見前方唯余坦途,您竟橫加干涉送來葉蓁,您的所作所為與那天一樣,實乃除我履鞋,卸我甲胄,置我于荒野裸足狂奔,您追趕得不亦樂乎,焉知我早已傷痕累累,鮮血盡流在不為人知處。您是皇帝,無人敢非議您,我乃人?妻,必為千夫所指�;噬希粽娴陌盐耶�(dāng)成寶物,便該將我束之高閣,安然存放�!痹捖渖钌畎莘氯ァ�
圣元帝半晌無言,心中急痛,待回神時,夫人已踏上小徑,自顧離開,卻因雨絲漸大,淹了洼地,被丈許長的水畦擋住前路,只能在原處徘徊。
“夫人若怕路遇荊棘,傷了雙足,朕愿以皇權(quán)為您鋪路。”他邊說邊脫掉身上龍袍,毫不猶豫地墊在水畦之上。
白福驚呆了,不敢置信地忖道:那,那可是龍袍��!貨真價實的龍袍!陛下您怎么能……
☆、第1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