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次振翅
兩旁青山延綿,岑矜手握方向盤,心頭無緣跑出一些悔意,她出來的太沖動,孤身一人,什么都沒準備,也沒任何周詳計劃。
但車已行至高速,回頭路就不再那么好走,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向前。
導(dǎo)航報出勝州二字時,岑矜的忐忑就被窗外風(fēng)光沖淡了,她見到了久違的景象,蓊郁山頭奔涌入眼,天藍似海,仿佛置身油畫之間。
她要去的,是勝州一個叫云豐村的地方,上回來已經(jīng)是一年多前,還是吳復(fù)開的車,所以岑矜沒有多少印象,好在有導(dǎo)航指引,她走得還算順暢。
下了高速,穿越鎮(zhèn)子,再小心拐過幾道窄小山路,就到達目的地。
一輛全白的轎跑忽然停在村口,好像借地休憩的高貴天鵝,惹得過路村民紛紛打望。
有個黑瘦小孩跑來車前,踮起腳,探頭探腦從前窗往里瞧,還沒看清里面人長相,就被家長罵罵咧咧提著后襟走遠了。
岑矜淡淡一笑,開門下來,攔住一位提桶的老頭,“叔叔,請問你們村委會在哪?”
她根本不記得那孩子家的具體位置,只能先去求助當(dāng)年的主任。
老頭騰得停步,被她素白的臉晃了下眼,抬手顫巍巍指向一個地方。
岑矜抿笑道謝,又上了車。
就這一會功夫,車前又聚來一幫看熱鬧的小朋友,好似一群嘰嘰喳喳的灰麻雀,岑矜開窗叫他們讓行,他們不動,只站作一排沖她憨笑,好像在看天外來客,岑矜沒轍,只得摁了下喇叭,一聲長鳴,氣勢十足,小雀們終于嗷嗷四散。
去村委的這一段,岑矜開得極慢,一是因為這邊剛下過雨,道路泥濘,磕磕絆絆;二是村里小孩著實膽大,對車毫無畏心,不時會竄來路間,鬼探頭是日常,稍一分神可能就要闖禍。
岑矜快兩天沒睡,全靠來前的一杯咖啡提神,絲毫不敢大意。
好在快到村委辦公室時,路面開闊了些,也鋪上了平整水泥,她總算能喘口氣。
村委辦是她尚有記憶點的地方,還跟之前一樣,一間刷白的平房,院里國旗高掛,隨風(fēng)舒揚。這里與都市廈宇自然不能相比,但放眼整個山村,已經(jīng)是非常體面的建筑了。
岑矜一下車,就見門口站了個戴眼鏡的女生,她束著馬尾,面容還有些青稚。她困惑地看著她。
岑矜朝她走過去。
女生問:“你找誰?”話語間,還用余光掃了下不遠處的車。
岑矜直敘來意:“嚴昌盛嚴副主任在嗎?”
女生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你說的是嚴村長?”
岑矜眨了下眼:“他升村長了啊……嗯,我就是找他。”
女生努嘴搖頭:“領(lǐng)導(dǎo)都去縣里開會了,明天中午才回來。”
女生領(lǐng)著她往辦公室走:“你找他什么事,我是村里的后備干部,可以先幫你登記下�!�
跨過門檻,岑矜說:“還挺急的,我開了四個小時車趕過來,待會還得回去�!�
“啊?”女生詫異:“你從哪過來的?”
“宜市�!�
女生猛得回頭,話里難掩激動興奮:“宜市?我在那念的大學(xué)�!�
岑矜眉尾微揚:“f大?”
女生微赧:“我哪考得上,在湖大�!�
岑矜一目了然:“也不錯,來這當(dāng)村官了?”
女生笑了笑:“算是吧,我老家在這,畢業(yè)就回來了,”同在一個城市待過的機緣瞬間拉近彼此距離,她對這個突然來訪的女人放下戒備,端來椅子招呼:“你先坐,我?guī)湍懵?lián)系�!�
岑矜坐了下來,從手機里翻出那張舊照,想直接詢問這女孩李霧現(xiàn)下身在何處,可一抬眸,女孩已經(jīng)在用座機撥號。
她們相視一笑,沒再說話。
女孩還是注視著她,面前的女人有著她最想成為的樣子,她穿搭簡單,如自己一般的白上衣牛仔褲,可她看起來截然不同,整個人纖細、素凈,像一朵白茶,不爭不顯,卻無法忽略,有著她這輩子可能都無法企及的高級——這種高級,對這個女人而言毫不費力。
岑矜再次抬起頭來,見女生癡癡盯著她,不禁挑了下眉:“聯(lián)系上了嗎?”
女生慌忙放下聽筒:“沒,可能在開會,靜音聽不到�!�
岑矜起身走過去,將手機屏幕展示給她:“你認識這個男孩嗎?他叫李霧,也住在這里�!�
女生聚神辨了會,認出照片中人:“他啊——他爺爺剛過世是嗎?”
“對,”岑矜謝天謝地:“前年托嚴村長牽線,我成了他的資助人,他最近遇到了點麻煩,我就想過來看看,你知道他目前住哪么�!�
“知道的!”女生仰臉:“我?guī)氵^去�!�
岑矜莞爾:“我要怎么稱呼你?”
“程立雪�!�
“謝謝你,程小姐。”
女生喜笑顏開,這一次,發(fā)自肺腑。
——
有程立雪帶路,岑矜安心了許多。遠離村子的核心,山路又變得敷衍局促,開車肯定不便,深一腳淺一腳踩壓過糊成一片的草莖爛泥時,岑矜只能慶幸自己穿的是運動鞋,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熬過這段路。
沿途,岑矜努力無視腳下,讓自己眉目舒展,問程立雪:“他現(xiàn)在住他姑姑家是嗎?”
“對啊,”程立雪對這種路況習(xí)以為常,微微偏回頭來:“他遇到什么事啦?嚴主任對他很重視的,爺爺一走就把他托給他姑姑了,就怕人孩子孤苦伶仃過得不好,住親戚家好歹能照應(yīng)著點�!�
岑矜沉聲:“他現(xiàn)在在哪讀高中�!�
“應(yīng)該是濃溪縣高�!�
來時路上似乎在導(dǎo)航里聽過這個校名,離這兒并不近,岑矜問:“他平時住校嗎?”
“應(yīng)該不吧,這里沒多少小孩住校的,家長眼里住校就是躲在外面偷懶,還得多花錢,誰家舍得。”
===狙擊蝴蝶
第3節(jié)===
程立雪說的輕描淡寫,岑矜卻不作聲了。
走了約莫七八百米,程立雪總算停下來,她指指小坡上一戶人家,“就那間,李霧姑姑家�!�
岑矜舉目,映入眼簾的是間平房,與這個村子大多屋舍一樣,門高窗狹,不規(guī)則的石塊壘出墻面,青瓦之后是濃綠到近黑的高聳霧巒。
兩人穿過一爿蔥蘢的菜園,停在這家門前,木門大敞著,只隱約聽見交談,卻不見人蹤。
程立雪上前一步,重叩兩下門,“有人嗎——”
很奇妙,看似青澀的女生忽然就找到了合適的位置,高昂聲腔里平白生出幾分威懾:“有沒有人呀!”
岑矜注視著她側(cè)容,微妙地勾了下唇。
屋內(nèi)有人回話:“誰啊。”是女人,一口方言。
“我!程立雪,村委辦的——”程立雪也熟稔地用方言應(yīng)答,說完長呼口氣,回眸看岑矜一眼,無奈道:“他們都這樣�!�
岑矜頷首:“嗯�!�
屋里人忙迎了出來,是位身著紅衣的短發(fā)中年女人,她身壯面寬,眉眼口鼻又很小,一笑就擠壓在一起,延伸出縱橫溝壑,看起來不太舒服。
她笑著喚:“小程書記。”一雙眼順勢將程立雪身后的岑矜從頭掃到腳。
岑矜被這樣失禮的打量,卻未展露不適之色,只靜立著,面龐皎皎,有股子明月高懸的睥然。
女人莫名覺得來者不善,斂起一些笑:“什么事啊,進來說,吃晚茶了嘛,小程書記�!�
程立雪沒立刻進去,只問:“你侄子呢,在家嘛?”
女人眉梢吊高,不甚明白:“找他做什么?”
程立雪讓開身,示意岑矜:“這位女士是從宜市過來的,想看看他。”
女人收聲:“她誰啊�!�
“資助他的人呀�!�
“啊——?”李姑姑張了張口,竭力使自己口音往普通話靠攏:“就是你啊,還是第一次見你這位大善人呢。怎么突然就過來了,也不提前說聲�!�
岑矜沒空閑扯寒暄,只問:“李霧呢,應(yīng)該在家吧,”她垂眸,目光自手機上一掠而過:“今天周六�!�
女人說:“在家,肯定在家噻,”她回頭喊:“李霧!李霧?有人過來看你了!”
少頃,屋內(nèi)并無動靜。
女人讓她們進門,跑向隔間著急攬手:“叫你出來呢,起來!別喂了�。÷牪宦犖抑v話啊。”
她的口氣近乎斥責(zé)。
岑矜跟在后頭,停在同一扇門前。
與此同時,灶臺邊的少年也擱下手中瓷碗,偏頭看過來。
他眉心微皺,視線觸及此處的下一秒,濃眉之下本無焦距的大眼睛,變得異常錯愕起來。
岑矜靜靜看著他,少年的面孔與相片里的有所重疊,卻也有了區(qū)別,似乎更加銳利了,又或者該說,他的面貌,已變得與那雙不屈的眼睛更為相匹。
少年迅速站直了身體。岑矜以為還要跟過去一樣平視他,但很快,她就在自己不受控制上移的目光中暗暗自嘲起來:
原來,在她、在他們根本不以為意的時間里,柏木從未停止過生長。
第3章
第三次振翅
電話里一去不返的人,忽然從天而降,李霧不知要如何描述此時感受。
可能不再僅止于感激,更多情緒在翻涌、高漲,以至于他在頃刻間面紅耳赤,背脊也開始隱隱滲汗。
他對資助人的印象其實不深,只記得是一對年輕夫妻,氣質(zhì)高知且不易親近。走完程序后,他們再沒來過山里,唯有每半年按時進到爺爺賬戶的一筆金額提醒著他與他們之間尚有系帶,他必須學(xué)有所成,涌泉相報。
報恩的前提是走出這座山。
如果一直留在這里,他將被土石掩埋,至死都無法生芽見光。
李霧胸腔起伏,只緊盯著門口的女人。她在昏靄燈盞下如籠柔光,亟待確認是實體還是幻象。
姑姑的大嗓門及時將他喚醒:“傻站著干嘛,叫姐啊�!�
李霧唇微啟,半晌沒擠出一個字。兩次見面,他們話都不曾講上一句,遑論這樣親近地稱呼她。
走流程那天,他就跟個木偶人似的被袁主任扯來扯去,只簡單答了些問題,最后是道謝、合影,全程同他好言好語的只有她丈夫,而她意興闌珊,從不插話。
見李霧一直悶?zāi)�,姑姑躁得�?zé)罵起他來:“你這小孩怎么回事!人都不會喊了?”
她語氣一重,方才由李霧喂食的小孩,也在板凳上啊啊怪叫起來。
周圍大人林立,卻沒一人看他理他,他終于找準機會刷存在感,立馬動用全部肺活量,聲嘶力竭,不見停歇。
李姑姑走上前去佯裝要打,小孩哪能善罷甘休,繼續(xù)尖叫,屋里頓時嘈雜到極點。
岑矜長時間未得到休息的大腦幾臨炸裂,她太陽穴突跳,急劇脹痛起來。
多虧程立雪當(dāng)機立斷一聲吼,才使屋里重歸平靜。
謝謝。岑矜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如果沒遇到這女孩,她今天可能就要交待在這里,不是沿途深陷泥潭,就是要被此刻的噪音激出心臟病。
姑姑扯起孩子,回身陪笑:“嗐呀,孩子還小,擾到你們了。”
岑矜挽唇,只牽動皮肉,并無切實笑意:“他是你的孩子嗎,多大了。”
姑姑道:“八歲�!�
岑矜一掃灶臺上的碗,音色綿軟,卻話里有話:“都八歲了還要人喂飯呀�!�
姑姑聞言頓生不快,但不敢發(fā)作,只討巧道:“這小孩不聽話,老不好好吃飯,這不,就讓他哥哥喂了撒,他哥哥制得住他。”
岑矜不再搭理,視線回到李霧身上。
她徑自往里走,最后停在少年跟前,如久未謀面的長輩那般評價:“長高了�!�
是啊,來到近處目測,他已比她高出近一頭,岑矜不由再次感慨成長的力量。
只是——少年周身不見半分這個年紀該有的飽滿朝氣,他面頰微陷,拔高的體型只叫他看起來更加清癯貧苦。
對視于岑矜而言是社交禮儀,但李霧不行,他極快斂目,睫毛密密蓋過濃黑的眼睛。
岑矜只字未提電話的事:“不記得我了吧�!�
李霧眉間緊了下:“記得�!�
岑矜彎下眼角:“吃過飯了嗎?”
李霧說:“沒有�!�
岑矜問:“方便跟我出去說兩句么�!�
李霧點了下頭。
姑姑面色微變,當(dāng)即松開堵孩子嘴的手,身子雖厚卻靈活地擠來他們身前,堪當(dāng)一堵矮墻:“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話不方便講,我去盛粥,你就在這邊吃飯,大家邊吃邊說好了么�!�
岑矜淡笑:“就單獨說兩句。”話落抬腳就走,繞開她。
姑姑“欸”了聲還想攔,岑矜置若罔聞,只側(cè)身示意李霧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門,來到院子里。
此時已是傍晚,山間起了霧,海潮般氤開來,矮舍孤峰陡被美化,皆成云中仙境。
腳邊菜葉被打濕,綠靈靈泛著光,岑矜低頭看它們一眼,回過身問,“作業(yè)寫完了嗎?”
本打算恭肅相待的李霧,不料她開場白竟是嘮家常,一時愣了下,才說:“還沒�!�
岑矜問:“沒空寫,還是不想寫�!�
李霧靜立片刻:“沒空寫�!�
“因為要喂飯?”剛才屋里所見,已讓岑矜對他現(xiàn)下處境了然于心,他的求助也的確如他所言,是別無選擇,她接著問:“是不是還有別的家務(wù)農(nóng)活占用了你課后時間?”
李霧抿了抿唇,頷首承認。
岑矜又問:“什么時候住過來的�!�
李霧回:“這個月�!�
“是嚴主任的安排?”
李霧點頭。
“以前的房子呢,怎么不自己住了�!�
李霧說:“村長說是危房,不讓我住了,我的監(jiān)護權(quán)也轉(zhuǎn)給姑父了�!�
岑矜頓了下:“你多大了。”
“十七�!�
“高二?”
“……”
李霧突而不語,視線越至她腦后。
岑矜跟著回頭,就見李姑姑雙手扒在門邊,吊著眼沖這邊張望,也不管此舉是否不妥。
岑矜呵氣,遞去一個無奈笑臉。
李姑姑也笑出幾分尬然,扭回身子,用不大不小的聲調(diào)對程立雪訴苦:“聊這么久,在家說不行?多重要的事非得站大霧天里聊?有什么不能說的,瞞著我這個親姑姑做什么。”
看似訴苦,實則挖苦,故意說給他們聽呢。
程立雪繃著唇,沒搭腔。
李姑姑壓低聲音:“小程書記,你知道這個女的今天過來干嘛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