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林幼寧本身就是一個很被動的人,做什么都要等別人先開口,而季從云大概是怕找錯話題,談吐間也很謹慎。
等車子停到她樓下,林幼寧解開安全帶要下車的時候,季從云轉頭看著她,沉默幾秒忽然問了一句:“我們以后……還能聯系嗎?”
這句話問得有點隱晦,她卻聽出來了,季從云真正想問的,是她現在是不是單身。
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林幼寧沖他笑了笑:“當然可以。你剛來不久,對這里還不熟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牡胤剑S時開口�!�
她這句話里其實是客套居多,可是季從云這么一個聰明人,卻像聽不懂似的,從那之后,經常找各種各樣的借口約她。
有時候是請她幫忙陪自己給家人挑選一些保健品;有時候是出席公司的社交場合需要女伴;也有時候……只是單純地加完班后,想和她吃一頓飯。
其中有一回,林幼寧陪他去Mill
Avenue逛街,又路過那家精品店。
因為天氣漸暖,所以櫥窗里堆放的一排圍巾上都標著On
sale的字樣,而且折扣力度還不小。
她站在櫥窗外,盯著其中一條紅色圍巾看了很久。
季從云問她是不是喜歡,林幼寧搖搖頭,說這里的冬天不太冷,不怎么需要圍巾。
她撒謊了。
上一個冬天實在太冷,她又弄丟了圍巾,好不容易才捱過來,差點丟了半條命。
就這么跟季從云見了幾次面,林幼寧不是傻子,也學不來那套裝聾作啞,某天夜里睡不著,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冒著被嘲笑自作多情的風險,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很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暫時沒有戀愛方面的想法。
對方回復得很快,語調平和,說他這趟外派時間很長,所以不著急,什么都可以慢慢來。
林幼寧盯著這一行字看了很久,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干巴巴地發(fā)了個。
偶爾視頻的時候,父母也會提到季從云。
林幼寧這才知道,當初周云之所以會介紹季從云給她認識,就是因為對方的工作需要經常到國外出差,不過因為他們公司當時的發(fā)展重心在另一個州,所以周云也沒跟她多提。
她聽得出來,母親字里行間的意思,都是覺得季從云各方面都很好,跟她也很合適,是她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結婚對象。
大概是她的態(tài)度看上去不夠積極,周云每次跟她視頻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一會兒說鄰居女兒今年要結婚了,一會兒又說林幼寧一個高中同學剛生完二胎。
總之,生怕她博士讀完之后,就更加沒人要了。
某一次視頻到最后,周云第一次試探性地問她,博士畢業(yè)之后,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國。
林幼寧明白她的想法,如果自己一直在國外呆著,父母鞭長莫及,于是只好安撫她,說自己會試著和季從云相處。
掛了視頻之后,她坐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思緒還沒從剛剛的談話中抽離出來,忽然收到了一封郵件。
她打開手機,粗略瀏覽了一下郵件內容,發(fā)現竟然是Uni發(fā)給她的面試通知。
Uni是本市最權威也最知名的一家私人心理咨詢診所,能夠進去的都是行業(yè)內的頂尖人才,林幼寧投簡歷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考慮過。
郵件內容里說,他們最近急招兩名兒童心理咨詢及親子關系治療方面的實習生,在學校放出來的相關名單里找到了她,覺得她的專業(yè)方向很合適,所以才給了面試邀請。
林幼寧被這個從天而降的驚喜砸得有點懵,好半天才回復,說自己一定會準時到。
幾天過后,她準備得非常充分,過去參加面試。
面試總共分三場,先筆試,再群面,如果都過了的話,一周之后,還有最后一場終面。
林幼寧筆試發(fā)揮得很好,群面的時候,由于她的性格原因,模擬案例的時候,表現不如同組其他人亮眼。
Uni這次只招兩名實習生,來面試的人卻很多,她以為自己肯定沒戲了,回家之后,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一周過后,她接到了Uni的電話,通知她一周后參加終面,談薪資待遇。
程小安知道這件事之后,拉著她去了一家很貴的西餐廳慶祝。
她們點了一瓶紅酒,林幼寧喝得其實不算多,但是紅酒醇厚,后勁也大,所以回到家之后,她覺得頭很暈,于是什么都沒做,洗完澡就早早睡了。
林幼寧是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的。
大腦仍然保持著睡前的微醺狀態(tài),她揉了揉太陽穴,扭頭望向窗外。
下雨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盯著天花板。
記憶恍惚間與上一次的雨夜重合,當時她也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數著雨點輾轉反側。
視線不由自主地望向枕邊的手機,林幼寧拿起來看了一眼,亮著的屏幕上顯示有幾條微信消息。
一條是程小安的,問她有沒有平安到家,另外一條是季從云的,問她周末有沒有空一起去看畫展。
她回復完之后,卻怎么都睡不著了。
窗外的雨無休無止,細細密密的雨點很有規(guī)律地敲打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擾人的聲響。
林幼寧現在租住的房子面積很小,也不分廳室,沙發(fā)后面就是床,只在中間用厚紗簾做了一層遮擋。
頭還是有點暈,她放下手機,走到餐桌,泡了一杯蜂蜜水,靠在窗邊,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口。
再不愿承認也沒有辦法,下雨了,她的心情變得很差。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沖刷著,玻璃窗變得霧蒙蒙的,模糊不分明。
皎潔的月光被層層烏云遮蔽,只余下一片無邊無際的深灰。
房間里只開了一盞床頭燈,同樣是昏昏沉沉的,林幼寧微微仰著頭,視線透過窗,落在茫茫夜空里。
她其實什么都沒想,什么都沒看,只是在放空自己而已,可是當她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的時候,卻在如絲雨幕中,看到了一個不應該看到的人。
對面是一個紅色電話亭。
層層疊疊的樹影隨風搖晃,發(fā)出撲簌簌的聲響,電話亭里亮著一盞淺淺的燈,紅色漆門半敞著,在路面上映出一個半蹲著抽煙的模糊影子。
他后背靠在電話亭的門框上,嘴里咬著一支正在燃燒的煙,漆黑眉眼向下垂著,寂寥又冷清。
雨點連成了一條直線,沿著電話亭的檐角滑落下來,打濕了他的發(fā)梢,他卻恍然不覺,一動未動。
沒多久,手里的那支煙抽完,他把已經滅了的煙蒂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里,動作很熟練地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來。
他咬著煙,拿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火。
雨勢忽然轉大,冷風從四面八方直直地刮過來,吹亂了他的黑色短發(fā)。
在這樣的狂風暴雨里,那簇火苗顯得太過微弱,他反復試了很多次才終于點著,淡白色的煙霧徐徐升起,他卻沒有松開手里的打火機。
冰藍色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亮起,林幼寧看著他一次次用打火機點火,又一次次被風雨吹熄。
像是在玩一個非常枯燥無望的游戲,而他樂此不疲。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手里原本溫熱的蜂蜜水冷透了,林幼寧終于移開目光。
她把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直到外頭一絲光都透不進來,又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層層裹住。
等到耳邊煩悶的雨聲徹底消失之后,她終于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鬧鐘一響,林幼寧準時起床洗漱,去學校開一場研討會。
路邊那個紅色電話亭的時候,除了一地深深淺淺,略顯潮濕的煙灰之外,什么都沒有。
少頃,淺淺的煙灰被碾碎在風里,無聲無息。
第26章
這場雨一連下了三天,鐘意也就來了三晚。
他好像并不打算做什么,就算來了也只是靠在那個紅色電話亭的門框上,一支又一支地抽煙。
周圍疾風驟雨,無休無止,他的發(fā)梢和衣服全都濕透了,雨水從他衣角滴滴答答地滑落下來,幾乎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塊小小的水洼。
連靠在三樓窗邊的林幼寧都看得分明,他卻無動于衷,像是在過分投入地想著什么事情,無暇他顧。
第三個晚上,林幼寧原本已經睡著,卻又被隔壁震耳欲聾的音響聲吵醒了。
這里的隔音很差,房間與房間之間只有一塊薄薄的墻板,而住進來的鄰居素質也良莠不齊,比如她左手邊住著的那位,看上去大概三十歲左右的,叫Kevin的白人青年。
林幼寧住進來的第一天,曾經跟這位鄰居打過一個短短的照面。
當時她正在收拾行李,大概是動靜太大吵到了他,那位鄰居過來敲了她的房門。
開門的那個瞬間,林幼寧的確被眼前的人嚇了一跳,因為他看上去非常糟糕。
瘦到近乎脫相,眼眶微微凹陷,眼底一片青灰,胡渣也好幾天沒刮,一副剛嗑完藥神志不清的樣子。
他們只見過那一次。
林幼寧發(fā)現這位鄰居好像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白天基本上沒有見過他出門,一到晚上就開始制造各種各樣的噪音。
就像今晚,她明明已經戴上了最厚的耳塞,卻還是被一墻之隔的動靜吵醒了。
沒有辦法,她只好伸手敲了敲墻壁。
林幼寧確認自己敲得很重,很響,然而對面就像聽不到似的,依然我行我素。
不敢在異國他鄉(xiāng)得罪一個疑似在嗑藥的美國人,她嘆了口氣,取下耳塞,坐起身來發(fā)呆。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還在。
這座城市要么不下雨,一下雨就要連著好多天才肯停。
林幼寧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站在那扇窗前了。
猶豫了一下,她伸手拉開了窗簾。
已經凌晨三點半了,她沒想到,鐘意竟然還站在那里。
他穿得似乎很單薄,整個人濕漉漉的,孤孤單單地站在那里,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動物,不斷重復著用打火機點火的這個毫無意義的動作。
過了半個小時,隔壁終于消停了,林幼寧卻還是睡不著。
她靜靜站在窗邊,看著鐘意站在樓下抽煙。
直到天空漸漸破曉,直到鐘意有些煩躁地抖了抖空空的煙盒,直到走廊里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才意識到,原來已經早上六點半了。
雨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沒多久,就徹底停了。
日頭慢慢從地平線升起,照亮了原本灰蒙蒙的天空。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折射進來,把房間照得金燦燦的,好像一切都無處遁形,林幼寧有些心虛地往旁邊躲了躲。
確認鐘意看不到自己之后,她又往窗外看去。
卻發(fā)現他已經不在了。
林幼寧站在窗邊,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雨夜,她燒到迷迷糊糊的時候,接到的那通電話。
電話那端的他說,下雨了,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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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下午三點,林幼寧如約去跟季從云看畫展。
春暖花開,氣溫回升,她沒有特地打扮,穿著簡單的毛衣和牛仔褲,隨便拿了件風衣就匆匆出門。
季從云的車已經停在樓下了。
他穿得很正式,林幼寧當時沒有多想,因為季從云原本的穿衣風格就是這樣,然而當他們來到畫展入口處的時候,她才發(fā)現,除了她之外,每一個人都穿著正裝。
不像是來逛畫展,更像是要參加什么上流舞會。
林幼寧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上的運動鞋,有點忐忑地問:“我穿得是不是太隨便了?”
季從云笑了:“沒關系,就是看個畫展,你看那些人穿得那么正式,也不是為了來看畫展,是為了跟畫展的舉辦方攀關系�!�
“畫展的舉辦方?”
“嗯,一樓是展廳,二樓是宴會廳,看完展之后,可以去二樓用晚餐�!�
林幼寧忍不住問:“那我們看完之后……”
知道她想問什么,季從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語氣和煦:“你不想去的話,我們看完之后就直接走吧。”
她愣了愣,勉強忽略發(fā)端傳來的溫熱觸感,點點頭。
因為剛剛被季從云摸了一下頭發(fā),林幼寧接下來完全沒有心思看畫展了。
她覺得有些苦惱。
季從云是一個很好的人,也是一個很合適的戀愛對象,可是……難道就因為他很好,很合適,自己就要跟他在一起嗎?
就在此刻,她的腦海里又不合時宜地想起周云在視頻里叮囑她的話,來來回回也就是那么一句——你已經二十八歲了,別再任性了,好嗎?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分心,季從云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想什么呢?”
林幼寧終于回神,意識到自己這樣發(fā)呆很沒禮貌,正想開口道歉,季從云就笑著又把話題引到了別處。
畫展場地很大,很開闊,他們一路順著指示牌往里走,穿過了大大小小的房間,跟其他人一樣走走停停,觀賞墻上色彩鮮明筆觸大膽的畫作。
季從云是很有審美的人,對每一幅畫都能給出非常恰當的點評,林幼寧聽得認真,暫且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放到一邊。
大概一個半小時左后,他們完整地把長廊走完一遍,也把所有畫作瀏覽完一遍,在出口處,林幼寧卻在不遠處談笑風生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
盡管只有一面之緣,她還是立刻認出了這張臉的主人,鐘意的姑姑——鐘晴。
她曾經聽程小安說過,鐘晴這個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實則作風狠辣,手腕強硬,在華人圈子里算得上是說一不二,誰見了都要給她幾分薄面。
大概是在鐘意生日那天,鐘晴給她的印象實在太過溫婉可親,所以林幼寧怎么都沒辦法把程小安口中那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跟自己印象中的鐘晴畫上等號。
大概是她的視線停留了太久,人群中心的鐘晴忽然轉過頭來,與她對視。
林幼寧強忍著想要扭頭就走的沖動,很有禮貌地對著她笑了笑,然后移開了眼。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鐘晴卻拋下了那些圍在她身邊阿諛奉承的商人,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她肩膀上懶懶披著一條白色披肩,長發(fā)簡單地盤起,沒有佩戴任何首飾,卻是林幼寧生平見過的,氣質最為出眾的人。
旁邊的季從云好像有些驚訝:“你認識鐘晴?”
“也不算認識�!绷钟讓幠行╈�,“見過一次�!�
說話間,鐘晴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妝容雖然很淡,但笑意盈盈間,仍舊光彩照人:“林小姐,好久不見。”
上次在生日宴上,她還端著酒杯,親親熱熱地叫自己“幼寧”,現在就已經是客套至極的“林小姐”了。
心里覺得有些可笑,林幼寧面上卻未露分毫,也低頭向她問了聲好。
鐘晴的視線移到一旁風度翩翩的季從云身上,隨口問了句:“旁邊這位是?”
“朋友�!�
“朋友啊。”她臉上笑意未變,“林小姐,你現在有時間嗎?方不方便跟我聊幾句�!�
這表面上是個問句,但林幼寧其實根本沒得選擇,因為得罪鐘晴是一件后果非�?膳碌氖虑�,她確定她承擔不起,于是扭頭看了季從云一眼。
對方很溫和地對她點頭:“去吧,剛好我也有幾位朋友在,我去找他們敘敘舊�!�
林幼寧跟著鐘晴一路進了電梯,到達二樓的宴會廳之后,又穿過長長走廊,來到了一片空曠無人的白色露臺。
鐘晴回過頭來,并沒有跟她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問:“林小姐,我其實是有一件事想問你�!�
說完,沒給林幼寧回話的機會,她就自顧自地往下,“我聽保姆說,前幾天,鐘意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大半夜偷偷跑出去,早上回來的時候渾身濕漉漉的,狼狽得要命,像是淋了很久雨。我知道這件事之后也去問過他,他卻怎么都不肯告訴我自己去哪了,做了什么。”
聽到這里,林幼寧已經大致清楚了鐘晴特意把自己叫到這里來,到底是想聊什么了。
果不其然,鐘晴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淡了些許:“所以,你能告訴我,他那幾天都去哪了么?”
她抬起頭,很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
“是嗎?”鐘晴笑了笑,從珍珠手包里取出煙盒和打火機,慵懶又風情萬種地為自己點了一支煙,“林小姐,你是聰明人,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不知道她到底想跟自己說什么,林幼寧想了想,還是選擇暫時保持沉默。
鐘晴好像并不在意她的沉默,斜斜的白色煙霧彌漫開來,她的眼里似有懷念:“鐘意這孩子,算是我一手帶大的,他心里在想什么,沒人比我更清楚�!�
露臺前的白色圓桌上放著一個寫著“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