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可如果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那么就不同了。
雖然這幾年來總共也沒見過幾面,但是林幼寧心里一直覺得,伏城是喜歡程小安的,也一直以為,他會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向程小安告白。
因為他看程小安的眼神跟看自己時,是不同的。
等到程小安心滿意足地買了一大堆東西,已經過去將近五個小時了。
她們約好了下周一起去看電影,然后分頭去了不同方向的公交車站。
林幼寧坐在人聲嘈雜的公交車上,心里始終不安穩(wěn),明明是在望著窗外發(fā)呆,眼前卻又浮現(xiàn)出鐘意的影子。
白到透明的皮膚,柔軟蓬松的黑色頭發(fā),還有一雙狡黠又天真的笑眼。
她忽然想,就算時光倒流,她還是會上鉤的。
所以也沒什么丟臉,沒什么大不了,沒什么過不去。
站在走廊里用鑰匙開門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林幼寧的指尖忽然有些抖。
房間里空無一人。
她站在玄關,思緒停滯片刻才想起來,鐘意可能還在衣柜里。
一路往里走,她停在衣柜外面,遲疑著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周圍靜得可怕,沒有絲毫回音。
在叫到第三聲之后,林幼寧終于沒了耐心,上前幾步,伸手拉開了衣柜大門。
黑漆漆的衣柜里已經一片狼藉,原本分門別類依次掛好的衣服已經被丟得亂七八糟,鐘意的身體在角落里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抱住膝蓋,腦袋埋在她其中一條裙子里,腳邊還有幾個斷開了的塑料衣架。
他在發(fā)抖,很劇烈地發(fā)抖。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等了很久才開口:“鐘意,可以出來了�!�
那個如負傷小獸般蜷縮著的身體,似乎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聲音,稍微動了動。
等到鐘意終于抬起頭來的時候,林幼寧在他手背上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牙印。
他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唇邊也沾上了暗紅色的血跡,那雙意氣飛揚的眼睛此刻灰蒙蒙的,毫無焦距。
手背上的那個牙印咬得很深,現(xiàn)在還在不斷往外滲著血,鐘意卻絲毫不覺,下巴微抬,盯著她看了很久,原本昏沉沉的眼神逐漸清明。
林幼寧大腦一片空白,還沒反應過來,那個蜷縮在衣柜里的人影突然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了她。
他的身體仍然在不斷顫抖,那么用力地摟住她的腰,像狗狗一樣把腦袋埋在她頸窩里,嗅著她身上的味道,呼吸急促而滾燙。
林幼寧聽著他劇烈的心跳,理智終于回籠,不自覺地伸出手,還沒來得及推開,耳邊就聽到他委屈地質問:“姐姐,你怎么才回來�!�
悶悶的,尾音里還帶著不明顯的哭腔。
她的手只停頓了一秒,還是把眼前的人推開了。
五個小時前,讓他躲進衣柜的那個瞬間,她不是沒有想到,鐘意可能是有幽閉恐懼癥的。
她明明想到了,可還是那么做了。
因為她已經被騙怕了,怕到不敢再相信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所以在那個倉促的瞬間,才會用這種近乎拙劣的方法去試探他。
可是試探出來了,又能證明什么呢?
又有什么意義呢。
鐘意又湊過來了一些,拉著她的手蹭了蹭自己的側臉。
少頃,像是還想抱她,但是最終沒敢,慢吞吞地放開了她。
因為站得太近,林幼寧甚至能夠聞到從他的傷口處散發(fā)出來的,鐵銹般的血腥味。
他們就這么面對面站著,良久,她看著那個觸目驚心的傷口,還是忍不住說:“去醫(yī)院看看吧。”
鐘意似乎仍然有些茫然,視線跟著她落在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背上,下意識往身后藏了藏:“不用去醫(yī)院,沒事的。”
沒再說話,林幼寧轉身走到床頭柜的位置,拉開抽屜拿出藥箱,放到他旁邊:“那你自己處理一下�!�
氣氛陷入一陣難言的靜默,良久,他聽話地半蹲下去,打開了那個藥箱,沉默地為自己清理傷口。
他的指尖仍然是微微顫抖的,臉色也仍然蒼白,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像是還沒從剛才的封閉空間里走出來。
那個傷口看起來咬得很深,碘酒涂上去的時候,他的手背狠狠地縮了一下,應該很疼。
她記得鐘意曾經是最怕疼的。
沒有能夠看完,當鐘意咬著紗布包扎傷口的時候,林幼寧轉身進了臥室,把厚厚的紗簾拉上,還嫌不夠,又伸手捂住了耳朵。
就在這一刻,她終于明白,她和鐘意之間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她沒有辦法再相信他了。
盡管已經親眼所見。
鐘意剝奪了她相信一個人的能力。
第33章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靠在墻邊怔怔出神,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想。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黑透了。
外頭一點動靜都沒有,林幼寧稍稍猶豫,還是站起身來,拉開了紗簾。
客廳里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茫月色,她看到鐘意抱著她那條黑色長裙,側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夢里似乎也不太安穩(wěn),他微蹙著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少頃,忽然翻了個身,呢喃不清地說著夢話。
反反復復,其實只有兩個字——
“媽媽�!�
林幼寧放慢了腳步,走到沙發(fā)旁邊,半蹲下來看他。
寂靜的夜里,她又想起了鐘晴那天在天臺上跟自己說的話,有關于鐘意的童年,和鐘意的恐懼。
他恐懼的不是封閉空間,更不是黑暗,而是被拋棄。
所以,為了不再被拋棄,他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過任何人機會。
至于會以為自己被愛著,也不過是場錯覺。
不知道又夢到了什么,鐘意的神情逐漸變得平靜,側臉無意識地在裙子上蹭了蹭,睡臉看上去很乖,很純真。
林幼寧看了很久,視線才慢慢下移,落到了他捏著黑色裙擺的那只手上。
盡管室內晦暗,她還是能夠看到層層紗布里,快要滲出來的暗紅色血跡。
看起來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根本沒有用心。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
距離紗布只差毫厘的時候,又觸電般收了回來。
她把他當成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需要珍視的愛人。
而鐘意把她當成一個新奇有趣的玩具,無須專一的床伴。
從一開始,他們就各自站好了位置,劃好了界限,涇渭如此分明。
這是她吃盡了苦頭才明白的事實。
林幼寧心如亂麻,倏地站起身來,后退了幾步。
電視機旁邊的實木衣柜此刻已經一片狼藉,她走過去,心不在焉地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撿著撿著,無意間瞥見衣柜的木質門板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抓痕。
林幼寧強迫自己移開眼睛,繼續(xù)整理。
大概是她收拾衣架的時候發(fā)出了聲響,沙發(fā)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
聽到腳步聲,她下意識回頭,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形容蒼白的少年。
兩人對視幾秒,鐘意半蹲下來,接過了她手里斷成兩半的衣架。
“對不起,”他說:“我會幫你粘好的�!�
林幼寧沒有看他:“不用了,幾個衣架而已�!�
鐘意置若罔聞,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衣架,轉移了話題:“餓嗎?我給你做點吃的吧?”
見她不說話,他又補充:“……出去吃,或者叫外賣都可以�!�
林幼寧其實不餓,但是想到上次半夜胃病發(fā)作的情形,還是妥協(xié)了一步:“外賣吧�!�
聞言,鐘意像是松了口氣,連笑容都生動起來:“好啊,想吃什么?”
美國的外賣系統(tǒng)不算發(fā)達,能夠配送的店鋪也很有限,翻來覆去都是一些披薩炸雞之類的食物,鐘意邊看手機邊念店名,林幼寧隨便選了一家披薩店,任由他下了單。
大概半個小時,外賣就送到了。
套餐里除了披薩之外,還有兩罐冰啤酒,擺在桌上,沒有人一個人伸手去拿。
他們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沉默地坐在餐桌兩端,誰也不說話。
夏威夷披薩上灑了一些林幼寧不喜歡的洋蔥碎。鐘意用叉子認認真真地往外挑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塊披薩放到了她的盤子里。
最終,林幼寧沒吃那塊披薩,他也沒強求。
吃完之后,她有些受不了飯桌上的壓抑氣氛,徑自起身,去浴室洗澡。
他們像是兩個合租的陌生房客,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卻相顧無言,井水不犯河水。
而這是租約到期的最后一晚。
等她洗完澡出來,看到電視機又被打開了,屏幕上正在播放那部上次沒有看完的電影。
而鐘意盤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握著一罐冰啤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影畫面,看得很認真。
熒幕上的光影不斷變換,照出他那張青春明媚的臉,和線條分明的手臂。
那是林幼寧身邊的同齡人所沒有的,永遠不會被摧折的蓬勃朝氣。
永遠向著光,永遠年輕漂亮。
林幼寧站在浴室門口看了他很久,久到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又被電視熒幕上男女主激烈的爭吵聲拉回現(xiàn)實。
——I
love
you,
Dex,
so
much.
I
just
dont
like
you
any
more.
說完這句話之后,電影中淚流滿面的Emma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回過神,往前走了幾步,鐘意聽到動靜,稍稍回過頭來。
視線交錯的那一刻,他放下手中的啤酒,站起身來,伸手摸了她濕漉漉的發(fā)尾,很自然地開口:“我?guī)湍惆杨^發(fā)吹干吧�!�
林幼寧往后退了退:“不用了。”
“最后一晚了。”鐘意沒有松手,任由水滴滲進他手背上的繃帶,“只是吹頭發(fā)而已,這樣也不行嗎?你以前……都會幫我的�!�
林幼寧沒有回答,伸出手,慢慢將他的手腕從自己發(fā)間移開,停了停,又忍不住開口說:“你的手,重新包扎一下吧�!�
鐘意應該是聽懂了她的拒絕,笑容因此變得有些勉強,垂著眼看了一眼染著潮濕血跡的繃帶,心不在焉地說:“沒事的,這樣就好�!�
她抿抿唇:“還是換條繃帶,重新包扎一下吧�!�
大概是她的態(tài)度罕見的強硬,鐘意靜默片刻,忽然開口解釋:“其實不疼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頓了頓,又說,“我也沒有害怕,你回來就好了�!�
林幼寧忽然有些恍惚。
因為那個曾經被咬到嘴唇都要可憐兮兮地對她撒嬌埋怨的人,有一天竟然也會告訴她,其實不疼的,不用放在心上。
她沒再堅持,也沒再說話,從他身邊走過,坐在了沙發(fā)外側。
電影劇情已經走完了三分之二,每一個畫面每一句臺詞她其實都還記得,可是此時此刻,她的眼睛盯著屏幕,腦海里想的卻是,電影結束,開始播放片尾曲的時候,鐘意終于睡醒了,迷迷糊糊地蹭著她的側臉問,電影好看嗎。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身側的人吻住。
他們在下午四點的陽光里,在沉緩的電影片尾曲中,纏綿地接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濕吻。
就像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那樣。
記憶停滯在這里,不肯再往前,林幼寧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識地拿起了遙控器。
就在快要摁下紅色關機鍵的那一刻,身后的鐘意忽然說:“我想看到結局�!�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溫柔,“兩次了,都沒跟你看完�!�
這部電影其實是一個悲劇,就在Dex終于認清自己的心意,想要和Emma長相廝守之后,意外發(fā)生了。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林幼寧放下遙控器,走進了臥室。
放在床頭柜上充電的手機忽然開始震動,她湊近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夏梔打來的視頻電話。
猶豫了幾秒,她扭過頭,看到鐘意暫停了電影,往浴室走,于是接起了這通視頻。
手機屏幕里的光線很暗,夏梔應該是在自己的占卜屋里,趴在桌子上無精打采地喊了聲她的名字。
林幼寧看到她這幅樣子,試探著問:“怎么?跟江亦遙吵架啦?”
“很明顯嗎?”夏梔摸了摸鼻尖,露出了染成彩虹色的指甲,口中忍不住抱怨,“江亦遙對我一點都不好,我不要再喜歡他了。”
林幼寧嘆了口氣:“說說吧,怎么回事?”
“昨天是愚人節(jié),我想跟他開個玩笑,就騙他說要跟他分手,然后把他的電話號碼拉黑了�!�
夏梔看起來很委屈,“可是他當真了,不管我怎么哄他都不肯理我,原本訂好的餐廳也取消了。”
林幼寧有些無奈:“那也不能拿分手來開玩笑呀,江亦遙那么喜歡你,聽你說分手肯定很難過。”
夏梔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誰知道他會當真,一副我想分手就分手的樣子,我就不難過嗎?”
看到好友哭,林幼寧立刻又心疼了,連忙哄她:“好了好了,知道你難過,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厚著臉皮去找他和好,說幾句好聽的話,我保證江亦遙立刻就會反過來跟你道歉,求你原諒他�!�
夏梔胡亂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真的嗎?”
她立刻保證:“真的。”
夏梔吸了吸鼻子:“這是江亦遙第一次對我生氣,我剛剛真的很慌,要不也不會現(xiàn)在打給你,你是不是打算睡了?”
就在此時,紗簾外忽然傳來鐘意的聲音:“姐姐,你睡了嗎?”
夏梔靜了靜:“剛剛是誰在說話?”
林幼寧硬著頭皮否認:“沒人說話啊,你聽錯了吧�!�
“不可能�!彼桓卑l(fā)現(xiàn)了什么驚天秘密的模樣,“幼幼,我跟江亦遙吵架都第一時間告訴你,可是你竟然連談戀愛了都不告訴我?”
“……不是你想的那樣�!�
林幼寧想要解釋,結果一句話還沒說完,鐘意就拉開紗簾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