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醫(yī)刀雙修,慕晚,二十歲,主修破魂刀,刀名吹霧,小重山金丹境中期�!�
慕晚右臂一振,長刀斜指天穹,手腕又復(fù)翻折,斬下三寸。
這是刀客的行禮方式,她沒有稱自己是蒼術(shù)谷弟子,也沒有說自己是青蓮劍派的劍侍,只說慕晚這個名字。
只是慕晚而已。
劍鋒與刀鋒同時抬起,電光火石間,兩人視線交錯,竟是同時出手。
這是觀者第一次見祁念一在斗法時強先手,此前幾戰(zhàn),她都是讓對手爭先,自己后發(fā)制人,讓觀者不免懷疑,她或許是因為并不擅長先手起劍。
但此刻,她出劍快到尋常人肉眼根本無法捕捉。
但慕晚也快,她刀勢凌厲,人卻不驚不興,長刀烈烈,亮銀色的刀身映過初升的日頭,清濯耀目。
一呼一吸間,刀劍交鋒已有十幾個回合。
長鋒錚錚,交錯時劃出令人齒酸的嘶鳴,火光與電光交織。
這場對決,臺下觀者雖不是最多的,來者卻是最雜的。
滄浪劍是所有滄寰修士必須要修習(xí)的基礎(chǔ)劍法,無論是不是劍修,仙道八門其他修士,也會修習(xí)滄浪劍來強勁體魄,可以說修行滄浪劍的人數(shù)眾多。
破魂刀亦如此,修習(xí)人數(shù)甚至比滄浪劍還要多。
慕晚生于蒼術(shù)谷,自幼接觸到的都是醫(yī)修之道,重生回來后,即便有心學(xué)刀,卻也尋不到合適的刀法和教導(dǎo)者,于是她選擇了破魂刀。
破魂刀乃是數(shù)百年前一位揚名天下的至尊刀客的成名刀法,那位刀客的本命刀就名叫破魂。
他是個散修,無門無派,就連這一手破魂刀都是在多年修行中自己琢磨出來的,他亦沒有收徒,仙逝后,將破魂刀的刀法與刀譜放置于各洲供散修修習(xí)的教習(xí)所中,路過人皆可修習(xí)。
不少散修刀客學(xué)的都是破魂刀,因為這同樣也是對于散修刀客而言,最為基礎(chǔ)的刀法。
通常,修習(xí)這種最為基礎(chǔ)的劍法和刀法,旁人或多或少都會選擇另一門法門來配合使用,畢竟太過基礎(chǔ)的法門,所用者甚多,難免少了幾分特別之處,就連攻擊路數(shù)也很容易被人識破。
但偏偏臺上這兩人,都是擰脾氣,一條道走到黑,絕不回頭。
今日來者眾多,不少人都是想看看,滄浪劍對破魂刀,這兩個最基礎(chǔ)的劍法和刀法,斗法時會有何種風(fēng)姿。
當(dāng)然,此前觀者也從未見過,有人能把滄浪劍和破魂刀使出如此浩大聲勢。
云臺上,驟起一陣白煙,將這方云臺籠罩,朦朧不見真意。
慕晚的身影被裊裊白煙遮住,如同身至云間,飄渺若輕云之蔽月,但她的刀勢,卻沒有絲毫和緩,是茫茫蒼煙中,斜劈的落日夕照,一招直破祁念一門面而來。
臺下有人驚呼:“是蒼煙落照!”
破魂刀的起手式——蒼煙落照。
“蒼煙落照,竟也能有如同幻陣一般的迷惑作用�!�
煙云遮住了臺下觀者的眼,卻擋不住祁念一。
她一雙天眼能堪破所有迷障,更別說和白澤之眼融合后,世間已無任何迷霧可阻她雙眼。
她反手一擊,擋住迷霧中穿刺而來的刀鋒,刀勢太烈,長兵更重,慕晚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在這一刀上,祁念一周身爆開洶涌的靈力潮,蒼白的靈焰盡出。
刀鋒壓得更低,劍鋒橫切,往后退了半寸,凜冽的鋒刃已經(jīng)逼近祁念一的喉頭。
煙霧太濃,臺下觀者連霧中人影都看不見,干著急了一陣,便感覺一陣柔和的輕風(fēng)拂面。
“起風(fēng)了�!�
臺下一種滄寰弟子暗自欣喜,楚斯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云臺,那陣若隱若現(xiàn)的輕風(fēng),倏然刮散了云臺上的蒼煙。
霧散匕現(xiàn)!
劍鋒率先破迷霧而出,清瑩日光落下,劍身靈焰映照日光灼灼,劍影反轉(zhuǎn),金光從劍尖灑向南霄山脈每一個角落。
所有觀者都忍不住退避半步,閉目不敢對視。
清風(fēng)徐來,殷殷有聲。
說來奇怪,慕晚的刀名為吹霧,但卻是由她親手布下的迷霧陣陣。
而真正吹散迷霧的,是祁念一的風(fēng)。
滄浪劍第二式——晚來風(fēng)急。
云上看臺的美婦人滿意撫掌輕嘆:“很多人學(xué)這一式時,只覺得風(fēng)來需得驚而快,卻不知凄慘慢風(fēng)才最是煞人,這小丫頭,年紀(jì)輕輕竟是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劍意,了不起啊�!�
長須老頭也贊道:“后生可畏啊�!�
寧瑾在臺下低呼:“不僅是晚來風(fēng)急,還有碧海潮生,小師姐又將這兩招連用了!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臺上又是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兵刃相接,慕晚以右腿為軸,持刀斜指,卻將刀鋒向內(nèi),刀背向外,以刀背之勢騰身半翻,人與刀竟是旋出猛烈的風(fēng)暴,直擊云霄,令人全然無法靠近。
光聽聲音,都讓人感覺三尺之外也能被這風(fēng)暴之刃割斷。
臺下有人遲疑道:“這、這是八荒提刀?”
破魂刀第四式——八荒提刀。
曾有刀客言,破魂刀法雖是幾乎所有刀客的基礎(chǔ)功法,但卻無人能使出八荒提刀這一式的真意。
只因這一刀太決絕,卻又太茫然。
刀客拔刀相顧,對準(zhǔn)的卻是茫�;囊啊�
八荒六合,上下寰宇,無人不是敵,無人不可敵。
八荒提刀,是一式根本沒有敵人的招式。
這就是數(shù)百年來未曾有刀客能習(xí)得這一式真意的原因。
但慕晚做到了。
“原來八荒提刀,需得將刀鋒朝向自己�!�
觀者紛紛恍然。
不是沒有人試圖用過這一式,但無一例外,都被刀鋒席卷而上的狂暴殺意自傷其身,根本無法控制住刀勢。
刀勢乘風(fēng),青云直上。
勁瘦的黑衣刀客長臂一振,刀刃抖出上弦之月,血槽猩紅,像極了那日無望海的血月。
她曾有過一段不欲人知的往事,那段往事甚至都稱不上凄慘,若是對旁人提起,也只會得到一句“你都已經(jīng)是仙尊夫人,還有什么好不滿意”的回應(yīng)。
只能稱得上無力。
六合八荒,就好像她無論逃到哪里,都沒有她真正的去處。
蒼術(shù)谷容不下她,劍魔宮不愿容她,妖域擄走她后毀了她最后引以為榮的醫(yī)道,仙盟只不過是個幫兇。
而滄寰,她不愿留,也不敢留。
滄寰所有人都在透過她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她原本想,就將這滿腔悲愴對準(zhǔn)祁念一吧,對準(zhǔn)那個已死的人,這樣她才能好過些。
她總要找點出路發(fā)泄,不然終有一日會被自己逼瘋。
但她又太理智,太清醒,清醒到不愿去恨另一個同樣無辜的犧牲者。
她如今的華服榮光,天下眾生的平靜生活,都是由那個人的生命換來的。
她不敢,亦不愿恨她。
她提刀四顧,八荒六合,竟無人是仇敵。
既無敵,又如何能落刀?
如此,刀刃落下,斬得只能是刀客自己。
這凄愴刀刃,只能斬向她自己。
這一刀太過猛烈,刀鋒騰卷出雄渾風(fēng)暴,肉眼看去,甚至連云臺上方的空間都隱隱被割裂錯位。
祁念一呼吸輕落,握劍的手又往后退了一寸。
慕晚的決絕之心,她感受到了。
慕晚拿出了最強的刀,那她也只能用出最強一劍,才能匹敵。
祁念一周身靈力暴漲,向后退了半步,站定后將劍身平舉至身前。
云臺上,塵煙悄寂,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一道裂縫從祁念一腳下裂開,而后以呼嘯之勢迅速蔓延至整個云臺,蜘蛛網(wǎng)般的裂紋密布,懸于半空的云臺,已經(jīng)開始有碎裂的石屑掉落。
黑紗之下,她金色的眼睛似有光芒閃過。
整座南霄山脈,所有風(fēng)聲都停了,蟲鳴鳥叫也都停下。
觀者們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不知祁念一要做什么,全都緊張了起來,只有在無望海見過她那一劍的人,才稍有了悟。
云上看臺,美婦人遠山眉擰起:“好可怕的劍意,我竟會因一個金丹境小丫頭的劍意而生出怖懼之心�!�
祁念一霎時睜眼,長劍高舉,非白劍身驟起雷光。
白晝無月,唯有曜日灼灼。
美婦人心有怖懼,也是自然。
因她這一劍,只斬日月!
天地雷動,竟有一瞬暗無天日,山崩海嘯般的劍風(fēng)厲厲,竟向太陽而去。
云臺上霹靂聲不斷,劍風(fēng)奔向曜日,同時將慕晚卷起的風(fēng)暴刀芒一擊洞穿。
這一劍,竟是連灼灼曜日都要暫避鋒芒。
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庵�,裂痕遍布的云臺再也無法支撐,轟然倒塌,磚瓦靈礦從空中落下,煙塵四下。
評判員和巡場人手忙腳亂地維持秩序。
美婦人正欲出手救人,被長須老者攔住了。
長須老者眼含笑意,伸手輕點。
“且慢,你看看。”
薄煙散盡后,日光堅強地從云層中躋身而出,灑在南霄山脈。
透過些微的光暈,將云臺都打碎的兩人,凌空虛踏,刀劍相抵。
世人覺得,刀烈,就烈在刀的一往無前。刀是單刃兵,刀鋒向前時,全然無需有后顧之憂。
而身為百刃之君的劍,懷有雙刃。
當(dāng)一面劍鋒對敵時,另一面劍鋒指向的是劍者自己。
這就讓劍者,更多了一份謹(jǐn)慎和仁善之心。
手持利刃者,終有一日也可能會利刃加身。
但此刻臺上的刀客,卻用刀背抵上對手的劍鋒,讓刀鋒面向自己。
而劍者頭一次雙手持劍,她的右手有鮮血順著手腕滴落山谷,不見回聲。
祁念一感覺到對方的氣力漸漸小了,但慕晚仍在用自己最后的力氣,握住長刀,壓向她的劍鋒。
慕晚聲音低�。骸拔乙恢�、一直都很討厭……我自己。”
祁念一說:“你要討厭我,也沒關(guān)系�!�
“我不想的,我不想討厭你�!�
慕晚最后輕輕一笑。
那一刻,所有人都覺得,這個臉上有著猙獰疤痕的姑娘,笑起來也是這么美。
對面的力道驟消,慕晚雙臂垂下,意識混沌間,就要從空中墜落。
巡場人急忙要去接,卻見祁念一歸劍入鞘后,將慕晚攔腰抱起。
她心下五味雜陳,用了最強的一劍后,手臂也使不上力。
悠然香味靠近。
是一朵簪花,輕飄飄地,扔在了她的身上。
祁念一茫然回身看去,人群之中,妙音笑得眼如彎月。
遙遙向她扔來一朵簪花。
第47章
八人齊聚
妙音扔來的簪花,喚醒了人們沉浸在剛才那酣暢戰(zhàn)斗中的情緒。
霎時的靜默后,觀賽點上爆發(fā)出如有雷動的高呼聲。
不少劍者與刀客看到此戰(zhàn)后,發(fā)出清冽長嘯,當(dāng)場席地打坐,竟是心境有所進益,準(zhǔn)備當(dāng)場進階。
有這樣情況的還不在少數(shù),甚至有好幾位要從筑基境突破至金丹境。
巡場人剛收拾完這邊的爛攤子,眼見那頭竟然有人準(zhǔn)備當(dāng)場渡劫,當(dāng)即眼前一黑,連聲高呼:“先緩緩,這里不能再被雷劈一遭了,受不住了!”
但此時劫雷已至,如何能阻。
在場的所有巡場人緊張兮兮地看著連綿起伏的觀賽看臺,生怕剛才才被打碎了一個云臺,現(xiàn)在連觀賽看臺都要被劈碎好幾個。
其余觀賽者已經(jīng)撤離,為他們騰出地點。
一直隱匿于云上看臺的兩個掌教現(xiàn)身,長須老者順手布下一個結(jié)界,美婦人對巡場人笑道:“我來替他們護法,由他們?nèi)グ�,許多人一生都不一定能有一次頓悟,這是好事。”
巡場人悻悻行禮告退,同時心中艷羨,能得兩個化神境修士護法渡劫,當(dāng)真幸運。
而祁念一此時,正在忙著接簪花和云符。
這次的扔來的簪花和云符,比初戰(zhàn)時她收到的還要多得多。
因著云臺已毀,大家的云符和簪花只能朝著祁念一身上扔,簪花云符上熏有各式的熏香,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把她熏得一陣頭暈。
她懷中還抱著慕晚,原本其實不打算再接簪花和云符了,但她想了想,觀者扔來的觀禮是給兩個斗法者的,她沒有資格替慕晚做決定,所以艱難地抱著慕晚在空中飛了一圈,眼疾手快地?fù)尵认铝怂械聂⒒ê驮品斋@滿滿地飛身下去,正巧撞見一個美婦人,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這位小友,我有一惑,不知可否解答?”
祁念一把慕晚交給青蓮劍派的人安頓好后,才回身看向美婦人。
“您問,我若能答自會回答�!�
她這話說地過于直白,若是注重禮教的人,說不定會有些不滿,但美婦人聽完,反而朗笑起來:“你這性子我真是喜歡。”
“我想知道,你最后那一劍,是不是滄浪劍?”美婦人回憶道,“我記得滄浪劍中并沒有這一式�!�
美婦人這樣一問,旁邊許多關(guān)心這件事的人,也紛紛湊過來一道聽。
這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祁念一便直接回答了:“前輩好眼力,這確實不是滄浪劍,這是我自己的劍。”
美婦人先是一愣,而后又笑起來。
若是以前有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她面前說“這是我自己的劍”,她定會笑掉大牙,但如今真的看見了,也不得不感慨,后生可畏。
美婦人慨然道:“如此年紀(jì),就已經(jīng)自行領(lǐng)悟出了劍意,確實是開宗立派的天資,敢問這一劍,喚名為何?”
祁念一稍稍偏頭,和身側(cè)的非白對視輕笑。
“斬月�!彼龍远ǖ卣f,“它叫斬月�!�
美婦人戲謔道:“斬月?但今日你提劍欲斬的,可是朝日,并非朗月�!�
祁念一搖頭:“不一樣的,它就叫斬月,只能是這個。”
這一劍,源于無望海深沉血腥的夜,和被困于無望海絕望的人們。
她欲斬月,想要帶云娘帶易承安帶無望海被圍困了三百年的人們回到故土。
這就是那一劍,最初的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