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她劍下的碧海潮生是狂浪翻波，墨無書用這一劍時，卻格外的沉靜，他的海，是靜海無波亦無風(fēng)。
世人常用劍意來判斷一個人的心性。
只因劍意中蘊藏萬千變化，是人們出生至今所有經(jīng)歷感悟所得。
如此，才顯得劍意珍貴，輕易不可得。
祁念一自詡這些年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足夠多，卻在直面大乘境時，仍然能夠被他那種沉穩(wěn)強悍到可以無視一切風(fēng)波的氣魄所震撼。
獨守深淵二十載，墨無書見到了太過陰冷詭譎之物，早已錘煉出一副八風(fēng)不動的心境。
第二劍晚來風(fēng)急，鐵劍在竹劍三寸之處輕輕一敲，祁念一只覺得頓時從手麻到了腦海中。
這陣風(fēng)堪稱輕柔和緩，卻只能讓人感受到莫名悲苦，恍如置身萬丈愁緒之中。
和先前碧海潮生的劍意聯(lián)系在一起，讓人覺得，在這道劍意的洗禮之下，自己恍若在苦海泛舟，無風(fēng)自動，向著更深處的苦痛行去，無力回頭。
祁念一有一瞬，甚至握不住自己的劍。
她眼神混沌片刻，靠著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光才勉強恢復(fù)清明。
晚來風(fēng)急，細風(fēng)苦雨愁煞人。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這一劍的劍意真諦，卻沒想到，先前所得，仍不過只是皮毛。
真正晚來風(fēng)急的愁緒，甚至讓劍者不敢執(zhí)劍。
結(jié)界無法阻擋這駭人的劍意，墨君讓在場所有人同時感受到了，何為天下第一人。
祁念一持劍的右手在發(fā)抖，不受控似的。
她茫然看著墨無書，感覺對方似乎和她近在咫尺，但她卻連往前踏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墨無書卻并沒有要收手的意思，鐵劍平靜切開空氣，直向著祁念一的門面而來。
圍觀眾人輕聲驚呼道：“出師指導(dǎo)戰(zhàn)，為何打得如此激烈？”
出師指導(dǎo)戰(zhàn)，許多門派都有，但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場出師禮的形式而已。
通常都是師尊象征性的出三招，讓弟子接下，意味著師尊已經(jīng)承認了弟子擁有出師的能力，可以獨自游歷人間，而后再叮囑幾句，送上出師贈禮，便算作是完成了。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真刀真槍，絲毫不給徒弟留情面的出師指導(dǎo)戰(zhàn)。
墨無書的劍意讓祁念一如溺深海，無法呼吸。
她深深喘息著，不夜侯在手中發(fā)出清亮的嗡鳴，劍身帶起蹁躚竹影，在墨無書下一劍潮平岸闊使出時，腰部猛地一旋，憑空騰起，竟是踩著劍氣騰躍而起。
她身著紅裙，是終年飄雪的滄寰主峰上唯一的一抹亮色。
直入青云之時，便是天外烈火，令陽光都為之退避。
竹劍狠狠斬下，竟是一招和她此前所用都不相同的晚來風(fēng)急。
這一劍驚而疾，似驚風(fēng)掠過，又似孤鶴振翅入青空的驚唳。
但更多的，是少年人被逼入絕境時，退無可退，肆無忌憚地全力一斬。
此劍過后，祁念一頓覺耳清目明。
她有些恍然地看向墨無書，聽見他輕笑一聲，十分滿意的樣子。
墨無書：“劍意從來都不止有一種樣子，少年人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何必強逼自己渡苦海�！�
他說著，手上卻是半點不留情，抬手就是一記驚濤拍岸。
這一劍太過強勢，劈山填海浩蕩而來。
讓人驚訝的是，這一劍驚濤拍岸，竟是一改他先前劍意的厚重沉穩(wěn)，變得格外凌厲肆意。
祁念一以潮平岸闊將劍勢逼退，反手接了一記月出東山。
滄浪劍五式，蘊含了潮起微弱之時，風(fēng)起青萍之末的氣韻。
如此微弱而又浩瀚的力量，不顧一切逐月前行，最終拍岸攬月，令人驚嘆之余，又生出些感慨。
悟出自己的五劍之后，祁念一用滄浪劍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但這仍是她最有感情也最熟練的劍。
世人常道，滄浪劍不如孤山劍的強悍穩(wěn)健，也沒有青蓮劍的變幻莫測。
哪怕滄寰無數(shù)修士都要修行此劍，卻也無一人能說出滄浪劍能躋身天下三大名劍之一的原因。
如今他們師徒二人的一場指導(dǎo)戰(zhàn)，將滄浪劍的變化和劍意悉數(shù)展露，才讓人們恍然。
生于微末的浪潮，拍岸不絕，終能攬月色入懷，使月色為之傾倒。
這是劍者一顆固執(zhí)而又純粹的心。
是攀登劍道時，令無數(shù)人折戟的孤絕之意。
唯誠而已。
這就是這場出師指導(dǎo)戰(zhàn)，墨無書教給她唯一的事情。
五劍已過，祁念一發(fā)絲有些凌亂，氣息起伏不定，卻沒有人覺得她狼狽，反倒覺得她更加耀眼了。
祁念一收劍，兩指于劍身輕擦，而后躬身俯拜。
指導(dǎo)戰(zhàn)前的行禮，她未曾執(zhí)劍，行的是身為弟子對師尊的弟子禮。
現(xiàn)在她持劍而立，行的是身為劍者對于另一個劍者的劍修之禮。
一前一后，如此不同，卻又如此和諧。
一場指導(dǎo)戰(zhàn)看得周遭旁人心驚肉跳，又生怕錯過了任何精彩的一幕，只能屏息睜大雙眼，企圖將一切細節(jié)收入眼底，尤其是在場的其他幾個劍修，看得更是目不轉(zhuǎn)睛。
墨無書收了鐵劍，緩緩走到祁念一面前。
他以劍者之禮回禮后，說道：“我曾覺得二十年很長，至少對我來說是的，但沒想到二十年也很短，短到一眨眼，你就已經(jīng)成長到如此地步�！�
墨無書輕笑道：“你知道嗎，二十多年前，我同靈虛子打過一個賭�！�
他設(shè)了隔音結(jié)界，旁人無法聽見這對師徒說了些什么。
墨無書：“那時靈虛子說，滄寰不能沒有大乘，天下不能沒有大乘，我便后和他賭，若我不在，滄寰二十多年后，會不會再出一個大乘�！�
“現(xiàn)在看來，是我賭贏了�！蹦珶o書道，“等你真正大乘那日，就替我去找靈虛子把我賭贏的東西要回來，就說是我送你的。”
祁念一忍不住，唇角輕勾。
閑談?wù)f完，墨無書清了下嗓子，聲音突然鄭重起來，隔音結(jié)界也被撤下。
所有觀禮者，都清楚地聽到了他這番話。
“這人間很好，有山有水，有景有情。
我從不覺得修仙者就得與世隔絕，短情絕愛，人欲是很多人修行的初衷，為師希望你能遍嘗人間煙火，品味世情百態(tài)，知世之炎涼者，方能錘煉強大而又包容的內(nèi)心�！�
墨無書看著她，溫聲道：“你的前路，或許比以往經(jīng)歷過的一切，還要艱難得多，你可以害怕，可以擔(dān)憂，但不要膽怯，總有人站在你身邊�！�
至此，作為師尊的交付已經(jīng)說完，墨無書朗聲道：
“滄寰隕星峰門下第四徒，即日起，證道出師，前路無悔�！�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念一，生辰快樂�！蹦珶o書笑了起來，“我們終于等到這一日了�！�
此刻，當(dāng)年關(guān)于天命者真相的知情者們，心情各異。
無論是順應(yīng)天命的人，還是逆天而行的人，亦或是即將到來的天命本身。
都因這一句話而感同身受。
他們，終于等來這一日了。
直到此刻，聽到墨無書說出這番話，祁念一對于自己的龍門禮，有了更深切的真實感。
此時正午時分，陽光燙人。
滄寰又響起了巍巍鐘聲，像是在為她喝彩。
祁念一回頭，看見三個師兄都在身后不遠處，云野在他們旁邊，沖她露出一個熟悉的溫暖笑容。
另一邊，是她一路相伴同行的友人。
她倏然笑了起來。
原來這煌煌修行路，她竟已走過了大半。
溫淮瑜最先走來，給她扶好了被墨無書打得有些歪的發(fā)簪，用譴責(zé)的眼神看了一眼墨無書。
還沒來得及把另一邊的發(fā)簪正好，祁念一就被晏懷風(fēng)和宮凌洲一人揉了一把發(fā)頂，這下兩邊的發(fā)簪徹底不對稱了。
溫淮瑜看他們的眼神充斥著威脅。
龍門禮已經(jīng)結(jié)束，來觀禮的賓客們準備散去時，玉華清突然向前一步，站了出來。
玉華清微微一笑：“先恭喜祁小友正式出師，適逢如此難得的日子，隕星峰上下又悉數(shù)在場，老夫覺得，不如再為隕星峰添一點喜色，如何？”
玉華清這番話，讓在場賓客都有些驚訝。
“喜色”二字，讓他們很難不忘別的方面去想，再一看陳列在仙盟眾人身后，那六十四抬由紅綢裝點的禮箱，一時之間，眾人的神情就生出些變化。
早就聽聞仙盟對滄寰忌憚許久，若今日真同他們猜測的那樣，那事情就有意思了。
小輩們則不太懂玉華清這番話的意思，但卻也敏銳的察覺到了空氣中那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玉重錦猝然起身，他擰著眉，看向父親身后，神色寡淡的兄長，心中焦急了起來。
他來不及出言打斷，就聽玉華清說道：“二十年前，由墨君做主，替我兒笙寒和祁小友定親，彼此交換信物，令他們定下婚約，成為未婚夫妻�！�
“如今一晃二十載，我兒年紀不小了，祁小友也已年滿二十，今日是今年難得的吉日，此時又正逢良辰，便帶上聘禮，前來提親�！�
此言一出，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尤其是與祁念一和玉笙寒都相識的幾人。
他們的眼神在這兩人身上來回逡巡，想到他們在無望海針鋒相對，在南華論道形同陌路的樣子，完全無法想象，他們二人竟是未婚夫妻。
玉華清笑道：“在下斗膽，還望墨君同我一道，為兩個小輩擇定婚期，以便他們二人早日完婚�！�
祁念一臉上的喜色淡去，恢復(fù)成往常冷然的模樣。
玉華清問的是墨君，完全將她本人忽略了過去。
不待墨無書回答，祁念一先笑了下：“玉盟主商議我和玉少盟主的婚事，是否也該問問我本人的意思。”
玉華清淡淡瞥了她一眼，而后道：“長輩訂下的婚約，小輩無須插嘴�！�
墨無書戴著面具，看不出表情，但周身的氣勢也迅速冷了下來。
他意味深長道：“玉盟主，當(dāng)真要在此時，同我談這場婚約？”
旁觀者不理解這兩人你來我往話語中暗含的意思，卻都感受到了一股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架勢，不由心里打起鼓來。
不說別的，仙盟掌握著天底下最多的修士勢力，滄寰又是天下第一大宗門。
玉華清和墨無書兩人若翻臉，勢必會引得仙盟和滄寰反目。
深淵威脅始終未斷，眼下，沒有任何人希望大陸上的兩大勢力反目成仇。
玉華清則笑道：“有何不可呢？”
祁念一抬頭，敏銳地捕捉到一個視線。
她望去，正看見天機子在人群中沖他輕輕點頭。
她立刻想起了前些日子天機子給她的傳信。
——“上次深淵之戰(zhàn)后，不少修士倍感壓力，仙盟亦有修士出逃，不愿再參與到深淵之戰(zhàn)中。
玉華清覺得人心難穩(wěn)，更覺得你的成長速度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圍，他不能再等下去，想要公開天命者的秘密，眾口鑠金逼你就范，被我阻攔住了。
為了穩(wěn)住他，我答應(yīng)了他適時會公開天命者的消息，但并不是現(xiàn)在，必須要等到預(yù)言中的深淵徹底爆發(fā)的時刻來臨之前，且不能對天命者的犧牲有所隱瞞。
必須要讓大陸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現(xiàn)在的安穩(wěn)，是有人用生命換來的，我才會同意出面證實，天命一事�！�
天機子面帶沉色，他本以為，上次的阻攔和要求，會穩(wěn)住玉華清一段時間，沒想到這么快，他就直接公開了婚約一事，甚至當(dāng)堂和墨君打起了啞謎。
他們那番話，唯有知情者聽得明白。
玉華清公開婚約，而對天命者一事暫且保密，是為了威脅隕星峰上下——我手上捏著另一個關(guān)乎你性命的秘密。
以免祁念一徹底超出他的掌控。
但玉華清為何要選在這種場合，在眾目睽睽之下公開婚約。
天機子竟荒唐地覺得，玉華清此舉，是認真地想要履行這場婚約。
他看向始終在玉華清身后沉默不語的玉笙寒，心情有些沉重。
難道這位玉盟主，真的已經(jīng)完全不顧自己兒子的性命了嗎。
結(jié)合到原書中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祁念一立刻明白了玉華清此舉真正的意義。
他不是在做戲，也不只是為了威脅她。
他確實想要履行這門婚約。
原書中，她死得藉藉無名，沒有任何人知曉。
她天命救世主的身份后來是被謝天行取代了。
但現(xiàn)在不一樣，她此前做過的事情，讓她擁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聲望。
此時她若和玉笙寒成婚，他日她真正被送往深淵獻祭之時，玉笙寒也會和她一起死。
屆時，在玉華清口中，這件事就會變成——玉家就有兩個人為拯救天下蒼山而甘愿犧牲。
到時候，他這個痛失愛子和兒媳的仙盟盟主，一定會在這件事情的加持之下，聚攏人心，走向聲望的頂峰。
想到這里，祁念一忍不住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她冷聲道：“玉盟主家中給兒女定下婚事，可以不過問小輩的意見，在我這里卻是行不通的。
這門婚約定下之時，我尚未出生，師尊亦是受形勢所迫，才為我和玉少盟主結(jié)下婚約，彼時師尊也未曾預(yù)料到，我如今會走這條道。”
她微微抬頭，看向墨無書。
墨無書略一點頭，竟然勸慰道：“玉盟主，世道變了，兒女之事自有他們自己決定，我們做長輩的，何必強求�！�
“再者，玉盟主若真要同我聊聊這婚約定下的緣由，我倒也想同玉盟主聊聊，令師姐一事�！�
墨無書聲音淡淡的，十分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玉華清，我又未嘗不知道你的秘密。
聽到師姐兩個字，玉華清眼中劃過一絲驚色。
他不信，當(dāng)年那件事，自己做的那么隱蔽，就連月讀宗內(nèi)部都無人知曉他曾出現(xiàn)過。
墨無書和此事毫不相關(guān)，又為何會知曉。
祁念一突然出聲，打斷了兩人的對峙：“玉盟主，同樣的話，我再說一遍�！�
“念一畢生為追求劍道巔峰，早已立下誓言，我的道侶，只有我的劍，再無旁人�！�
她金瞳閃過冷色，反問道：“玉盟主，這是一定要阻我道途，毀我劍心？”
她這頂大帽子扣得玉華清臉色直接沉了下來。
修行之人，最看重道途。
元嬰境以上，身死者未必道消，但若道途盡毀，一個修行者便算是徹底消散于天地間了。
這也是師門傳承和道法相傳的根本。
對于修行者而言，婚姻道侶可有可無，但唯有道途，是他們絕不能動搖的東西。
祁念一這番話，直接把玉華清打成了阻人道途之輩，讓他難堪之極。
不遠處，青蓮劍尊敲了敲酒壺，輕笑一聲：“玉盟主，姻緣之事本由天定，當(dāng)年你同墨君給兩個孩子定下婚約，分明也是無奈之舉，如今雙方既都不情愿，又為何非要固執(zh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