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粒血種
天機子呷了口茶水,
淡聲道:“進來吧�!�
玉重錦一路披風戴雪而來,衣袍上沾滿了碎霜,瞧著狼狽得很。
他正準備踏進房間,
看見自己鞋底混雜著雪水和泥的臟東西,
愣了一瞬,
掐了個清塵訣將自己弄干凈了之后才進門。
玉重錦在天機子面前坐下,
妙音給他斟茶時,
感覺他身體格外冰冷,
像是把自己放在寒冰之中凍了整整一個月一樣,
半點溫度都沒有。
他在一個月前剛晉升見龍門,
對于這樣一個高階修士而言,靈力早就已經(jīng)能在體內(nèi)自行運轉(zhuǎn),保持身體的溫度,不會受外界氣候的影響。
如今玉重錦這般模樣,
只能是因為失魂落魄之下,就連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無暇顧及了。
妙音在心中輕嘆一聲,
擺好茶盞熏香和天機子愛吃的茶點后,退了出去。
房間里就只剩下了玉重錦和天機子兩人。
天機子單手支頤,
表情被敷在眼前的黑紗遮住,看不真切,他問道:“你想問什么呢?”
玉重錦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一向清亮的眼中沒什么神采,
像是被蒙上一層薄霜,
灰蒙蒙的。
他嘴唇囁嚅了下,
呼吸聲有些破碎,
最后將連埋在冰涼的雙手中,
艱澀道:“抱歉,我需要整理一下情緒。”
天機子見他的樣子,神情緩和下來,將桌上溫熱的茶水和茶點推到玉重錦面前。
“嘗嘗吧�!�
玉重錦剛想推拒,就聽天機子無奈道:“我可不想讓人知道,我鬼谷就是這樣招待客人的。”
他這樣說,玉重錦一時無言,將溫熱的茶湯灌入肚中,舌尖感受到些微的苦澀和沁香,這才感覺身上有了些暖意。
桌面上的茶點各個精致,玉重錦無心享用,只是囫圇塞了幾個在嘴里,吞咽下去的時候,感受到一股極致的甜膩從喉嚨劃過,嗆得他表情扭曲了一瞬。
天機子笑著說:“抱歉,我口味偏甜了些。”
玉重錦擺手,用剩下的茶水飲盡后,感覺甜膩被清新的茶味壓了下去,喉間卻泛上一種甜到極致的苦味。
這苦澀的味道讓他混沌了很多天的腦子有了一點清醒。
玉重錦清了下嗓子,雙眼一直垂著看向桌面的紋案,啞聲道:“我只能問一個問題,對吧�!�
天機子頷首:“如果按照當時南華論道的獎勵來說,確實只能問一個問題�!�
“所以小公子,考慮好要問什么了嗎?”
天機子看不見玉重錦的樣子,他的眼中只有玉重錦身上無數(shù)纏繞著的命線,如今纏繞成了一團解不開的亂局。
天機子擺弄著桌上的算籌,漠然回想起之前很多個付出各種代價走到他面前來的人。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節(jié)點可以改變他的一生。
有些人出生在泥沼之中,抓住轉(zhuǎn)變的契機,同樣可以迎來更好的未來。
有些人出生便是鮮花著錦,卻不知道在何時會跌落無盡深淵。
面對窺天命這種事情,任誰都會慎重再慎重。
一個問題,實在太難選擇了。
這些年,天機子不知道見過多少人的丑態(tài)。
就是不知道這位小公子,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打擊之后,會想要問什么事情。
對面?zhèn)鱽碛裰劐\極不平靜的呼吸聲,他腦海中有無數(shù)個念頭,那日發(fā)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斷重復(fù),令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玉重錦的聲音摻雜著少年人的明朗和初成年時些微的粗糲,聽上去就像清亮的錦緞中藏著一粒硌手的石子。
最后,他猛地抬起頭,眼底蘊藏著破碎的情緒和痛意,朗聲問道:“我想問,有沒有辦法,將深淵真正解決掉�!�
天機子擺弄算籌的動作頓了下,臉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驚異,他不可思議道:“你想問我的,就只有這個?”
玉重錦嘴唇微抿,低聲道:“當然不是,想問的還有很多,但這是我最想知道的�!�
天機子單手托著臉,看著纏繞在玉重錦身上的命線不斷變換著,仿佛玉重錦掙扎的內(nèi)心正在為自己尋求一條出路。
良久,天機子才輕嘆道:“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玉重錦居然不問任何和自己或者和玉華清有關(guān)的事情,而是問如何解決深淵。
玉重錦懇切地看著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有嗎?”
天機子手中轉(zhuǎn)著算籌,淡聲道:“我亦不知。”
玉重錦神情立刻低落下來:“這個問題,連您都無法回答嗎?”
“但我覺得是有的,或者說,我相信有�!碧鞕C子的聲音隨后響起。
玉重錦愣了下,不知道天機子為何會這樣說。
天機子空洞的眼神望向不知道何處的虛空,聲音突然溫和了起來。
“若我真的能窺探到解決深淵的辦法,也不會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犧牲的天命者了。”
他嘴角繃成一線,輕聲道:“關(guān)于深淵,已經(jīng)超出了我能窺探的天機的范疇,我能知道的,也只有那一丁點而已。”
玉重錦斂眉:“那您說相信有,是因為……”
天機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因為有人說她找到了解決辦法,我選擇相信她,僅此而已�!�
聽到天機子口中的那個“她”,玉重錦眼神顫動了下。
天機子放好算籌,正色道:“好了,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問個別的吧�!�
沒想到,這次玉重錦思索片刻,竟然直接起身:“多謝前輩,除此之外,我沒有要問的了�!�
天機子雙手環(huán)抱,靠在椅背上,無語道:“你們一個個的,真的完全不拿我們鬼谷當回事對吧�!�
張口閉口都是,我沒有要問的,我不想知道,知道這些無用。
玉重錦臉上露出片刻遲疑,最后堅定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抱歉,若前輩沒有別的事情,我先告辭了。”
天機子嘆息一聲:“你還是先坐一會兒吧。”
他抬手,重新為玉重錦續(xù)上茶水,而后開口,竟直接就是一句:“你和你兄長的天生仙骨與劍骨,確實都同你父親搶奪而來的白澤骨有關(guān)�!�
玉重錦身體明顯一震,天機子接著又道:“但并不是玉華清為你們奪來的,而是你們天生的,這點沒有疑問。”
玉重錦握著茶盞的手在輕微顫抖,他一言不發(fā),聽著天機子繼續(xù)往下說。
“白澤分散開的遺骸,和祂的血液一樣,可以傳給后代。你的仙骨是自白澤骨遺傳而來,就像南境那些人的血脈之力一樣�!�
玉重錦緊緊攥著拳頭,用力到關(guān)節(jié)都發(fā)白。
天機子說完,喝了口茶,才道:“我還以為,你會向我求證,那日陣法之中,你父親做過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畢竟至今還有不少人覺得這只是他和念一做出來的一場戲。
整個過程之中,玉重錦沒有說一句話,卻在聽到天機子這句話時,才低沉道:“我……了解我父親,那日我問過他,縱然他否認了,我也知道……”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發(fā)顫,痛苦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天機子問道
:“你日后,打算如何?”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問,反讓他問東問西。
玉重錦沉吟片刻,沒有正面回答天機子,轉(zhuǎn)而道:“多謝天機子閣下解惑。”
他起身鄭重行禮,而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天機子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和他身上不斷變換著的星子軌跡,第一次生出了些期待。
期待這個孩子,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
……
幾日不見,仙盟肉眼可見地蕭條。
里面人往來匆匆,忙著退出的,忙著撇清關(guān)系的,迷茫前路的,還有少有的愿意堅持一同重建仙盟的,各不相同。
玉笙寒臉色仍然蒼白,毫無血色。
墨無書看著他,眼神有些復(fù)雜。
他指尖浮現(xiàn)出一個微笑的陣盤,那陣盤化作一道流光,匯入祁念一和玉笙寒的體內(nèi)。
這道光芒暖洋洋的,進入身體后,也沒有任何異樣的反應(yīng)。
但兩人都感覺到心里輕松了些。
似乎有某種無形的線被剪短了。
將他們兩人的命運纏繞起來的同心契,解除起來,竟然如此簡單。
玉笙寒怔然看著自己的雙手,浮現(xiàn)出了一個難得真心的笑容。
他笑得毫無形象,都露出了牙齒,卻只會讓人感覺到由衷的快樂。
墨無書沉聲道:“無論如何,我需要向你道歉�!�
“將你無端卷入這場爭端中,受了多年的無妄之災(zāi)�!�
玉笙寒緩緩搖頭:“現(xiàn)在說這些,沒什么必要了�!�
他重新看向祁念一,這是他第一次不帶任何旁的緣由和眼光,正視這個從前的未婚妻。
他們之間的事情,是一個說不清的誰對誰錯的結(jié)。
是他父親先要殺她,所以墨君將這一切捆綁到了他的身上。
父親的轉(zhuǎn)變,他在家中的冷遇,還有她所背負的壓力,一切都糾纏在一起,他甚至沒想過還能有能夠不剪短任何一條線,就能將這纏繞在一起的命運解開的辦法。
但她做到了。
玉笙寒平緩道:“過去二十年,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同時……也討厭你�!�
現(xiàn)在他終于能放下一切,重新欣賞這個人。
想要成為像她這樣的人。
祁念一沉吟片刻,對墨無書道:“師尊,我想和他單獨說兩句�!�
墨無書知趣地給他們留出了空間。
玉笙寒有些驚訝,不知道他們還有什么是需要單獨說的。
祁念一開門見山道:“同心契的另一個解法是什么?”
玉笙寒愕然。
祁念一眼中寫著了然:“你已經(jīng)找到了解除的方法,對吧�!�
玉笙寒沉默片刻,問道:“你怎么知道�!�
祁念一:“就當是我猜到的吧,方便告訴我嗎?”
玉笙寒眼神往一旁游移了下,而后才低聲道:“沒什么不能說的,如果不是由施術(shù)者親手解除的話,同心契就只有最后一個解法�!�
“被結(jié)下同心契的兩人,其中一方親手殺死對方,或者是……殺死自己�!�
祁念一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
所以在天命書中,玉笙寒殺了她,卻沒有被牽連。
所以那日玉笙寒被玉華清挾持時,最后選擇自盡,也不是為了帶她一起死,而是為了強行解除同心契。
她回想起書中寫的一切,再看看他們?nèi)缃竦臓顩r,只覺得不可思議。
祁念一又問道:“除此之外,同心契是不是還有別的秘密?”
玉笙寒無奈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索性和盤托出:“除了被動聯(lián)系在一起之外,被施術(shù)者可以使用同心契來做一些事情。”
他解釋道:“約莫就是,將自身的傷勢轉(zhuǎn)移到對方身上,或者將對方的傷勢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
祁念一微微頷首,轉(zhuǎn)而問道:“那天你為什么不用?”
兩人心知肚明,她說的是哪天。
玉笙寒靜了一會兒,無奈道:“為何要用呢。”
祁念一失笑不已。
玉笙寒低聲道:“之前我還覺得,我早已經(jīng)看清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直到那天才發(fā)現(xiàn),他還能突破我想象的下限。”
無論在家中遭受多少冷遇,無論看見玉華清有多少算計和陰謀,玉笙寒都從沒想過,他能瘋到這個地步。
關(guān)于玉華清,他們都沒有說太多。
祁念一說話時,手一直放在腰側(cè)的劍柄上,現(xiàn)在徹底放了下來。
她看著玉笙寒的眼睛,鄭重道:“玉笙寒,我們兩清�!�
無論是他們之前的恩怨,還是后來的交易。
全都兩清了。
從此江湖陌路,再不相干。
……
從仙盟離開后,祁念一沒有回滄寰,而是直接去了蓬萊仙池。
這個修行勝地在大陸赫赫有名,她卻是第一次來。
當時南華論道前三名的獎勵中,蓬萊仙池本應(yīng)是最受歡迎的一個。
卻被她和玉重錦雙雙放棄,讓蕭瑤游撿了個漏。
按照仙盟的規(guī)矩,現(xiàn)在的蓬萊仙池并不是開放的時候,但祁念一找玉笙寒要了個手信,直接就進來了。
蓬萊仙池中縹緲而溫熱的霧氣繚繞著,叫人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