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賀少,您今晚要去幾樓?我立馬給您安排最好的服務(wù)……”
賀予出門前只簡單地把自己手臂上的槍傷處理了一下�,F(xiàn)在還是簡單的素黑長袖高領(lǐng)秋款衫,牛仔褲,甚至還戴著學(xué)生氣的棒球帽,但透過帽檐的陰影,能看到他那雙杏眼籠著成年社會里都罕見的陰霾。
他抬起頭,紙醉金迷的空夜之光淌過他幽暗的眼。
他說:“頂樓�!�
“……”
頂樓都是一間間大包,私密性極好,包廂的工作人員也是他們老板親自教的,個頂個的聰明伶俐,要談任何生意做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合適的地方。
當(dāng)然,消費也是天價。
經(jīng)理心想,賀家大少這也真是的,要去頂消還不?意烈幌攏?得虧今天遇到的是他,不然就這一身簡約隨意到了極點的學(xué)生打扮,換成哪個沒眼力勁的手下,估計能把少爺攔下來。
經(jīng)理想到這里暗自慶幸自己避免了一場血雨腥風(fēng),不然以賀少今天這么反常的樣子來看,他被惹了會不會砸場子那都不一定。
“你帶路吧�!辟R予手插在牛仔褲里,淡道。
經(jīng)理忙舒腰鞠躬,笑臉相迎:“是是是,來,賀少您這邊請�!�
第49章
深墮
賀予平時不喜歡這種脂粉氣特別重的銷金窟,但現(xiàn)在只有這里,能讓他尋到一點屬于人間的血肉熱氣。
“賀少。”
“賀少好。”
服務(wù)生恭恭敬敬地在敞開的包廂門前迎接著他,低眉催首,連眸都不敢抬。
空夜會所是紙醉金迷地,酒池肉林城。娛樂城經(jīng)營規(guī)范,但里頭的服務(wù)生個頂個的盤靚條順會來事,一樓舞池里來尋歡的也往往是俊男美女。這其中有很大一批人愿意私下被帶出去,到了私人關(guān)系這層,那也就是午夜里正常的男歡女愛,談戀愛嘛,艷遇嘛,誰也管不著。
因此空夜門外總是豪車如云,夜一深,許多膚如凝脂的腿就跨上了老板們的車座,笑吟吟地依偎在旁絕塵而去。
賀予今夜來這里,其實很有些惡意報復(fù)的心思,墜進泥潭里,讓他有種自毀的快感。
這種心態(tài)就像是一個學(xué)生耗費了全部心力和積蓄,卻始終金榜無名,從前再是刻苦努力,當(dāng)那股支撐著他向上的力氣再而衰三而竭,待再落榜時,也就自暴自棄了。
賀予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他想要聽好聽的謊言,又為什么要受那樣的苦難?
在空夜會所這種地方,他坐下來就會有人上趕子湊近了,一晚上他都可以聽到不帶重樣的溫言軟語。他根本不用自己欺騙自己,他只要花錢,就有的是人想要騙他哄他。
他們才不會像謝清呈那樣半途就跑了,跑了還要嫌他零用錢太少。
“賀少,這是我們這里最伶俐的一批服務(wù)員,負(fù)責(zé)您的包廂,您要有什么需要,盡管和她們說就是了�!�
賀予在沙發(fā)上沒有起身,神情漠然地看著值班經(jīng)理在得了他的允準(zhǔn)后,從外頭帶來的兩排服務(wù)生。
這些都是娛樂城的頭部員工,姿態(tài)萬千,笑著魚貫而入,站在經(jīng)理后面,由著經(jīng)理介紹。
經(jīng)理一圈介紹完了,也就乖巧地下去了,順手給賀予帶上了門。
“賀少,您想玩什么游戲嗎?”
盡管客人臉色不善,但這些訓(xùn)練有素的服務(wù)生還是甜笑著,試探著他的態(tài)度。
賀予沉默了片刻,笑了笑:“開些酒吧。倒也不好意思讓你們這樣干巴巴站著。”
厚重的鍍金酒水單遞上來了,真他媽是殺豬的地方,萬以下的酒罕見,十來萬二十來萬的酒卻不少。
賀予懶洋洋地靠在沙發(fā)上,眼也不眨地把前面的都勾了遍,然后目光落到一瓶叫59梅子香的特調(diào)酒上。
他陪客戶來過這里很多次,知道這是什么特調(diào)酒,酒水后面跟著的那一串零,還有三個燃燒的心形符號,都在告訴著點單的人,這種酒會給人帶來怎樣的體驗。賀予以前簽單結(jié)賬的時候,幾乎在每個單子上都能看到客戶點的梅子香。
“聞上去覺得很高級,但是……”有個狐朋狗友曾半醉半清醒地在賀予耳邊笑著推薦過,“又很輕佻下賤。賀少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賀予把59梅子香勾上了,隨手把酒水單遞給了離他最近的那個姑娘。
姐妹們互相看了看,眼里都透著些喜悅和興奮。
剛進屋的時候他還以為這客人不那么好對付呢,沒想到長得又帥,脾氣又好,人還大方,哄都還沒哄就要開最貴的酒疊香檳塔。
“賀少玩色子嗎?”
賀予笑笑,淡道:“只怕你玩不過我�!�
女孩嬌嗔起來:“那我玩不過,賀少總該憐香惜玉讓讓我呀。”
“就是嘛……”
溫軟的身子靠近了,在他身邊,腿側(cè),手旁,賀予平靜而淡漠地看著她們――是的,以他現(xiàn)在的地位,他只要不去求一個真心實意,什么樣的討好奉承,是他買不到的?
酒開了,塔疊了,浮光粼粼里,女孩們笑作一團,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賀少為什么一個人來?不和朋友們一起么?”
“賀少可以和我們說一說之前滬大發(fā)生的事情嗎?真是傳奇啊,好想聽你講……”
言笑晏晏間,賀予的手機鈴聲響了。
他看了一眼,面目微動――是謝清呈打來的。
“誰呀?”
“沒事。”賀予在短暫的沉默后,以手支頤,隨意在屏幕上一劃,拒了這通電話,對眼前正在說著笑話的女孩道,“你繼續(xù)�!�
女孩見賀予似乎對他的笑話感興趣,講得更是眉飛色舞。
幾秒鐘后,謝清呈的電話又打進來了。
鈴聲不止,反復(fù)在催,有大膽的姑娘掩嘴笑道:“賀少的女朋友?”
“說笑了�!�
賀予第二次拒絕了謝清呈的通話。
這一次消停的時間久了些,但一分多鐘后,鈴聲還是響了。
賀予正想拒接,指尖停在屏幕上,頓住。
――這一次不是謝清呈,竟是謝雪打來的。
他遲疑片刻,還是接通了。
“賀予。”謝雪在手機那一頭喊他的名字。
“……嗯�!�
“賀予……我,我想問問你……我哥那天在學(xué)校里,到底和你經(jīng)歷了些什么啊。”謝雪的聲音里帶著些哭腔,這多少讓賀予臉上飾于人前的虛偽笑意斂去了。
“為什么他以前的錄像會被突然投放到殺人視頻上去?我前些日子不敢看……今天上網(wǎng)仔細(xì)搜了搜,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在罵,你知道嗎……還有人公布到了我們家的地址,還往我們家門上潑了油漆……我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真的特別難過……我也不敢打給我哥,就算打給他,他也什么都不會說的,他還一定會怪我為什么不聽話去搜這些東西。我……”
女孩講到后面,實在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
手機里只剩下她抽泣的聲音。
銷金場的女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還在笑吟吟替他倒酒。
賀予抬手,溫柔又病態(tài)地?fù)徇^女人的長發(fā),但眼底的光澤卻沉了下來,他在聽著謝雪的哭訴。她的崩潰和絕望透過話筒,直兀兀地浸到了他的心里。
“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賀予有那么一瞬間想到衛(wèi)冬恒,謝雪暗戀衛(wèi)冬恒,但出了事,她還是選擇找了自己。他心里多少感到了一絲安慰,可隨即又意識到――
衛(wèi)冬恒好像是因為家里有老人去世,最近請假去他爸部隊那邊了。他爸那邊是軍事重區(qū),連信號都不太有。再說了……暗戀而已,賀予想,也許衛(wèi)冬恒連謝雪是哪個老師都不知道,謝雪當(dāng)然不可能找他。
“賀予……”謝雪抽泣道,聲音像受傷的小奶貓,“我該怎么辦啊……我想給我哥做些什么,所以我,我開了視頻去解釋,可是……嗚嗚嗚嗚嗚……”
“可是我想好好和他們說,卻幾乎沒人愿意冷靜完整地聽我把話講下去……他們總是聽到一半就開始罵,或者根本就不聽……還說我是騙子,說我不是他妹妹,是……是……”
她吸了口氣,沒把是什么說下去,抽噎了一會兒,才無助道:“他們覺得我想利用殺人案炒紅自己,舉報了我的視頻……還有人說我爸媽是幕后兇手……賀予你知道的,他們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我想死者為重,能不能不要連死去的人都牽連上……可他們……他們卻……”
“他們卻讓我出示爸爸媽媽的火化證明……!”
謝雪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了,失聲痛哭。
賀予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
他已經(jīng)太習(xí)慣對謝雪好了,聽到她這樣哭,他還是條件反射地想出言安慰,甚至是替她解決問題,但話已在喉間,他又立刻想起了他看到的謝清呈與她之間的往來消息。
那種屬于人類的溫度,又慢慢地,從他早已病朽不堪的心里退下了潮去。
他安靜著――
一個聲音在嘆息著勸他,說謝雪雖然沒有想象中對他的那么那么好,可是她畢竟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對他至少也是最親切最溫柔的那一個。也已經(jīng)夠了。
但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刺他傷他,說他不必再有任何的仁慈和顧念,不要再那么愚蠢下去。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謝雪�!弊詈�,賀予這樣說道。
“嗯……你……你說……”謝雪抽抽噎噎的。
賀予坐在奢靡流金的包廂內(nèi),問那個此刻正蜷坐在破舊小屋里的女孩:“那天,黑客投送給整個滬大移動設(shè)備的視頻,你也都看到了。”
“看到了……”
“你哥是個精神病學(xué)相關(guān)的醫(yī)生,他說出這樣的話,會被攻擊也是無可厚非的一件事。網(wǎng)絡(luò)本就是一個情緒化程度高于現(xiàn)實的世界,失去了肉身的約束,人的精神是更具有沖撞力的東西。他被罵,我一點也不奇怪�!�
“……可是他只是這么說說而已啊……他這些年……一直都在很認(rèn)真負(fù)責(zé)地做著他該做的工作,他從來沒有敷衍過,這些你都也知道的……”
賀予輕輕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幾乎從來都沒有打斷過謝雪說話:“我知道�!�
“但我還知道你哥哥其他的一些事。包括他一直讓你離我遠一點�!�
“……”
謝雪顯得有些茫然了,她似乎不知道為什么賀予的態(tài)度會忽然變成這樣,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賀予這樣的言語。
賀予卻很平和,平和得近乎妖邪。
“謝雪,我現(xiàn)在只想問你一件事�!�
“……”
“這些年,在你心里,你聽著你哥這樣告誡你,你有沒有哪怕一瞬間,懷疑過我也有�。俊�
“我――”
謝雪不期然地被他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整個人都愣住了。
有沒有?
有沒有過?
在過去無數(shù)的日夜里,她有沒有因為謝清呈的話,而產(chǎn)生過一絲猶疑?
她心底是否也曾懷疑過賀予其實也是個病人,所以謝清呈才會在賀家住這么久,才會這樣對她耳提面命?
她真的是百分之百沒有猜疑嗎?
“我……”謝雪是個不太會說謊的人,她遲疑了,猶豫了,呆呆攥著手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可……可是你怎么……哪怕你是……那也……不對,不對,你那么優(yōu)秀,肯定不會是……”
賀予睫毛輕動,垂著云翳,輕輕笑了。
他說:“是啊,我不是�!�
女人點了根煙,想要給賀予遞上,賀予接過了,看了一眼,又笑著遞還到女人手里,斯斯文文地?fù)u了搖頭。
他看似心平氣和,實則眸間都是病態(tài)的陰影。
“那賀予,你能不能――”
“不能�!辟R予溫柔地說,“謝雪,對不起。我不能�!�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依舊笑著,但是心臟的鈍痛又地裂天崩般在他胸腔里錐落,他把玩著女人的頭發(fā),手指尖冰涼。
“我今晚有些事,我走不開身�!�
“……”
“換別人陪你吧�!辟R予嘴唇啟了些,“我們倆之前,或許也沒那么多的深情厚誼,不是嗎?”
電話那頭的女孩愣住了。
似乎從來沒有瞧見過賀予這樣的面孔,從未聽過他這樣柔和優(yōu)雅,卻又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
又或者,那里面的感情太深太沉了。
竟已把過去那個她所熟悉的,賀予本人所熟悉的――那個少年,軋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賀予不等謝雪再說什么,掛了電話,笑笑――
他真是一點沒有想錯,有謝清呈在,原來他過去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是徒勞無功,有謝清呈在,他和謝雪一開始就不可能在一起。
不,以謝清呈的目光看去,不止是謝雪,或許他賀予就根本不應(yīng)該和任何人產(chǎn)生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
“賀少,接下來想玩些什么呢?”見他結(jié)束通話,依在他身邊,離他最近,最嬌俏的那個女孩向他嗔道。
她的指尖不規(guī)矩的在他腿上輕觸摩挲。
賀予把手機放下了,自上而下睥睨著她,淡道:“把你的手,拿開�!�
“我不喜歡別人不經(jīng)允許就觸碰我。你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我坐好了,別在這兒自作聰明。否則我就要請你出去了。”
他的陰晴不定讓女孩嚇了一跳,屋子里頓時靜了。
其他人也都紛紛坐直了身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賀予不理她們,自顧自地喝酒,甚至還開了那瓶59度梅。
“賀少,這酒……”領(lǐng)隊想提醒他。
賀予說:“我知道這是什么�!�
他很清醒,只是開了那酒,并沒有喝。至于喝不喝,什么時候喝,這些都要看他最后的心情。
氣壓低沉,姑娘們也就不敢吭聲,就這樣僵了半天,直到她們穿著七八?幾吒?鞋的腿腳都站酸了,外頭陡然間響起一陣喧嘩聲。
“先生,您這里不能進去……”
“先生――先――”
忽然――
包廂的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了。
賀予睨過眼,冰冷的視野中,站著的竟然是穿著白襯衫和修身西褲的謝清呈。
他一直不接謝清呈的電話,謝清呈便自己闖了進來。
門口守著的值班經(jīng)理大驚失色:“你、你這沒眼力的東西!你怎么讓人來這兒了?”
謝清呈身后跟著的那個巡場也是面色如蠟,還未回答,就聽得靠在沙發(fā)上的賀予懶懶地說:“……算了吧。”
聲音里帶著些刺骨的冷嘲。
“他身手很好,你們攔不住也正常。”
“既然來都來了。就讓他進來坐吧�!�
賀予的話是接那兩位管理的,但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謝清呈。
謝清呈因為來得急,呼吸有些急促,正微微張著嘴唇喘著氣,向來梳得一絲不茍的額發(fā)垂落了幾縷在眼前,一雙銳利的眼睛含著火,像落在潭水中的朱砂紅寇。
賀予注視著那雙眼睛,看了一會兒,挺平靜地說:“謝醫(yī)生,請進�!�
“啊……這……”跟在謝清呈后面勸阻了一路的巡管登時舌橋不下。
還是經(jīng)理眼明心快,謝清呈他怎么可能不認(rèn)識,這兩天網(wǎng)上都傳瘋了的人,之前又和賀予一起經(jīng)歷過滬大驚魂,他覺得這二位祖宗一定是有什么要了命的過節(jié),旁人最好還是有多遠躲多遠,不要被颶風(fēng)卷入中央。
于是忙給巡管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迅速撤離了現(xiàn)場,順帶關(guān)好了被謝清呈推開的門。
屋內(nèi)兩個人互相看著,誰都沒有說話。
但在他們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他們都知道,自己眼前的人,也和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