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你不用和我再掩飾什么，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許久后，賀予終于沙啞地問：“是……管家告訴你的？”
“是�！敝x清呈說，“如果不是我今天把你送回這里，這件事我就一直也不知道了。”
可這個“發(fā)現(xiàn)”，對于賀予而言，已經(jīng)來得太遲了。
賀予他也曾想過的，如果謝清呈能瞧見他的一點真心，能夠?qū)λ靡稽c點，那該有多好。
現(xiàn)在他卻很怕。
昨夜車?yán)锏幕靵y仿佛就在眼前。誰能不怕自己在無意識間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
所以在這漫長的寂靜中，賀予還是決定了。
他要盡力地，讓自己與謝清呈拉開距離。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他最后開了口，喃喃低語，聲音里帶著些并不由衷的冷意。
“謝清呈，你有沒有想過，你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賀予說著，眉眼間，亦逐漸染上些自嘲的意味：“……你那時候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我給你發(fā)過消息，你也始終都沒有回我�，F(xiàn)在還來提這件事干什么？都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沒意義了�！�
謝清呈：“……我那時候以為，你說的不是真話�！�
“沒關(guān)系�！辟R予額發(fā)低垂，“早習(xí)慣了。我在你眼里就是個騙子�！�
謝清呈頓了一會兒：“……對不起�！�
“……”
“是我誤會了你�！�
“……”賀予面上沒有波瀾，心卻在無聲地顫動。
謝清呈和他說對不起。
他以前……幾乎都沒有聽過謝清呈對他說這三個字。如果這三個字能來得再早一點……或許他也不會瘋到這個地步。
“賀予，你再這樣下去不行�！敝x清呈在兩人之間良久的無言后，這樣對賀予道，“你的精神已經(jīng)很難被藥物舒緩了，濫用特效藥讓你的耐藥性變得越來越高――我雖然沒有見過你現(xiàn)在的主治醫(yī)師，但這種情況，他應(yīng)該也警告過你，我希望你能把他的話聽進(jìn)去。”
“……”
賀予忍著內(nèi)心的酸楚和悸動，在許久的靜默后，他輕聲道：“謝醫(yī)生，你看，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有新的主治醫(yī)師了�！�
“所以你應(yīng)該明白，這些事，已經(jīng)和你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
“……”
“我曾經(jīng)……很希望你能回來。我曾那么卑微地懇求你，我一遍一遍地向你呼痛，但你說……”賀予紅著眼眶嗤笑一聲，嗓音有些啞，“你覺得我在騙你�！�
“既然如此，你現(xiàn)在還回來管我干什么呢？是覺得我可憐嗎？真的不用這樣，我有醫(yī)生。他的醫(yī)術(shù)也并不比你要差�！�
“我沒有覺得那個醫(yī)生醫(yī)術(shù)差，只是對于精神埃博拉的研究沒有幾個人比我更深。”謝清呈說，“賀予，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有多嚴(yán)重？這件事我沒看見也就算了，我看見了，你要我完全置之不理，你覺得我能做到嗎�！�
賀予靜了一會兒，身影映在他身后的白墻上：“以我對你的了解。我覺得你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
“謝清呈，你自己也說過，你是個有許多任務(wù)要去完成的人，而我不過是你的一個小小的意外，比如在秦慈巖的事件里，我就是第一個被你舍棄掉的累贅�！�
“你能別隨便改我的話嗎？”謝清呈焦躁地又想去摸煙了，“我從沒說你是個累贅�！�
“但你就是這么做的，你的行動已經(jīng)表明了你就是把我當(dāng)累贅看待的�！�
謝清呈忍著不抽煙，卻忍不住把打火機(jī)按得啪啪作響，最后他把火機(jī)啪地一丟，抬眸看著他：“好……你要和我論這個是嗎？”
“那么我今天坦誠地告訴你。請你聽著賀予。在你八歲生日那天我來你家，答應(yīng)做了你的醫(yī)生，那個時候我就沒有把你當(dāng)成一個累贅看待，沒有哪個醫(yī)生會把患者當(dāng)成負(fù)擔(dān)。但當(dāng)時在我眼里，你雖不是一個累贅，卻也只不過是個稍微特殊些的病人，我確實和你沒有更多情感上的關(guān)聯(lián)�！�
“后來老秦出了事，你是我第一批放棄掉的東西……可我曾經(jīng)和你說的很明白，你應(yīng)該知道那是情非得已，而不是我放下之后大感輕松，覺得甩掉了什么難纏的包袱�！�
謝清呈說到這里，似乎又想到了當(dāng)時的那些事，想到那種兩難的，絕望的處境，他的眼眶也略微有些泛紅了。
“賀予，如果我和你在水庫里說的那些話，還是不能讓你明白，我當(dāng)時放下你究竟是因為什么。如果你還是不能明白，我選擇離開并不是一件值得我自己高興的事，如果你仍然覺得我當(dāng)時是歡欣鼓舞如釋重負(fù)地松手的――”
謝清呈停了一停，而后閉上眼睛。
“那也許我告訴你的真相，全都白說了。我也再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讓你釋然。對不起�！�
賀予心里一疼，他知道自己是在故意的推拒之下講錯話了。
謝清呈是個很堅強(qiáng)的男人，但謝清呈的軟肋是他的慈悲和他對病患的憐憫，這番話無疑是在他的心上戮刀，疤上撒鹽。
賀予難受得厲害，他難道不明白謝清呈是特別在乎自己患者的人嗎？
不，他其實當(dāng)時就明白了，他知道謝清呈離開他時，到底是帶著些愧疚和遺憾的，否則賀予也不會在水庫被困之后改變對謝清呈的看法。
只是他如果不在言語上傷害謝清呈，他或許就要在肢體上傷害他了。
所以他想，走吧。
謝清呈。
快走吧。
那種失控感又竄上來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地結(jié)束這段對話，把謝清呈趕走。
賀予拉著滿眼的血絲，只得一柄刀繼續(xù)往謝清呈心里也往自己心里刺。他說：“……即使以前我不是你的累贅，后來也是了�！�
“……”
“我知道你在會所那件事后，一直很抵觸我，排斥我，否則我當(dāng)時向你求助，你也不會一個字不回我�！�
謝清呈沉默不語。
“你回去吧，謝清呈�！�
“我們倆都是RN-13的受害人，該查的事情我會陪你一起查下去，這一點你哪怕完全對我不管不問，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行動，你不用擔(dān)心�！�
“……”
“你回吧�！百R予道�！拔蚁朐偎粫䞍��！�
謝清呈抬了眼，卻沒有走，而是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賀予床前。
“我不想否認(rèn)，我確實是很抵觸你過�！�
謝清呈最后還是開了口，他的語氣硬勁，坦誠，正因為情緒如此干凈，所以還帶著些鎮(zhèn)定人心的力量，“我很清楚地記得你在空夜會所里都做過些什么�！�
“但是――”
頓了頓，話鋒轉(zhuǎn)了。
“賀予，我也沒有忘記你在檔案館做過什么�！�
“我也沒有忘記水庫里，你在水淹上來的時候，做了什么選擇�！�
“我也還記得你是國內(nèi)最后一個還活著的精神埃博拉癥患者。你正在遭受一些我曾經(jīng)遭受過的東西，我無法看見了當(dāng)做看不見。”
“賀予，我沒有忘記，你曾是我的病人�！�
“我也沒有忘記，你是我沒有治愈，也無法再陪伴的那一個�！�
“……”
賀予聽著這些話，心里的難受一時到了極點。
謝清呈一一羅列他重新關(guān)心他的理由，卻仍然沒有一樣是出于私情。
這對于現(xiàn)在的賀予而言，其實比“我不想管你”更傷人。
賀予真的控制不住了，他覺得自己原本就還沒有完全鎮(zhèn)下去的瘋勁又在往上竄，他那種渴望謝清呈渴望到想要與對方同歸于盡化作齏粉的感受又開始復(fù)燃。
他驀地把臉轉(zhuǎn)開去，手微微發(fā)抖，眼眸泛紅。
他這是二次病發(fā)的前兆，特別危險的狀況，他想要掩藏，但是他掩藏不住了。
他咬著牙低聲道：“你快走吧……快走��！”
他的反常全部落入了謝清呈眼中。
謝清呈當(dāng)然不可能放著他失控自己一走了之，他反而是緊盯著對方，問他：“賀予，你心里有什么心事你說出來不行嗎？你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多嚴(yán)重了，為什么還要這樣壓抑自己？！”
“我沒有任何心事！你別逼我了成嗎！”
賀予的情況是越來越失控了，他自己不知道，但謝清呈看在眼里，能瞧見他的眼睛越來越紅，仿佛連瞳仁都成了血一樣的色澤。
“你完全不懂我謝清呈，你完全不明白……以后我發(fā)病，你最好就給我當(dāng)著沒有看見，懂嗎？我不想看到你！我看到你只會讓我更鬧心！回去！你給我回去！你給我滾��！”
“……我不管你，你墜樓自傷。我管你了，你又覺得我鬧心�！敝x清呈死死盯著他的臉，“我他媽只是想知道原因是什么，你為什么非這么做不可？！”
“沒有�！辟R予白著臉說，“沒有任何原因�！�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不配合了。
“……”謝清呈沉默了很久，就連他這樣性格的人，心里也微微蹭起了些火。
“賀予，這件事是與我有關(guān)的。你的墜樓，你的發(fā)病，你的情緒失控，都與我有關(guān)�！�
“我想知道為什么，因為這不止是你一個人的事。”
“……”
賀予感到心里的那頭巨獸在撞門，撞得滿腔震顫，耳內(nèi)嗡鳴。
謝清呈是在逼他。
他找不到任何的理由來搪塞他了，他只想讓他立刻離開。
他快崩潰了，他又一次地對謝清呈道：“我不想說……你走吧。算我求你了，別再問了�！�
“你放過我好嗎謝清呈？你放過我成嗎……”
你走吧。
不要再蠱惑我蛻去畫皮，以可怖的真容與你相見。
你走吧。
不要再求一個答案，然后在知道那個答案后罵我叱我，覺我瘋癲。
你走吧。
你……走吧……
在這樣的撕扯和糾纏中，賀予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了。
謝清呈看著他顫抖的指，看著他散亂的發(fā)，看著他混亂的眼。
謝清呈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根針刺了似的，那根針游到他心中那一片屬于賀予的位置，開始扎他，讓他自責(zé)，讓他窒悶，讓他流血。
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殘酷，看到了自己的失敗。
一派慘淡，一片默然中。
謝清呈閉了閉眼睛，最終沙啞道：“……好……”
“如果你真的不想說，那么，我不問了�！�
“我不強(qiáng)求你。不再逼你。”
“但是，賀予……今天我走出這個門，我想我們以后，也就不用再見面了，行嗎？”
賀予驀地一僵。
謝清呈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眶也紅了：“這不是怨你什么，也不是厭你什么。而是無論是作為醫(yī)生，還是作為我個人，我都覺得，我與你之間的關(guān)系處理，實在是一團(tuán)亂麻�！�
“我們倆之間走到今天這一步，錯的人其實是我，因為我虛長你十三歲，我在這段關(guān)系里，完全是一個年長者，一個主導(dǎo)者，我要擔(dān)負(fù)最大一部分對你的責(zé)任，不幸的是，我并沒有能夠把你往我最初希望的道路上去引。”
謝清呈頓了頓：“曾經(jīng)我說過，我在你身上花費了七年時間，你最后成了現(xiàn)在這樣，讓我覺得七年時間都喂了狗。我那時候說，我對你非常失望。”
“但今天我想告訴你……我的那種失望不僅僅是對于你的，更是對于我自己的�！�
“賀予，我覺得我非常的失敗�！�
賀予：“……”
“同樣是精神埃博拉患者，秦慈巖救了我，但我救不了你，我到現(xiàn)在仍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錯誤。”
“也許是你回國之后，我不該再見你。也許是當(dāng)初我誤判了你的病況，不該放心讓你自己走。又也許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做出正確的判斷，我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你父母的要求，留在你家照顧你�！�
他說到這里，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都在回想著那些舊時光。
謝清呈：“我很想知道我自己錯在哪里了，我覺得你心里是清楚那個答案的�！�
“可是你不愿意告訴我。”
“哪怕你的病已經(jīng)這么重了。你也不愿意再向我開口，再對我訴苦了。是我讓一個病人變得無法和我說出真相。”他靜靜地看著他，“并且我的存在，我的出現(xiàn)，甚至?xí)又啬愕牟∏��！?br />
“賀予……我曾經(jīng)是個醫(yī)生，我曾經(jīng)是你的醫(yī)生，我想我完全搞砸了這一切。我當(dāng)不了秦慈巖那樣的可以救人的藥，最后卻反而成了患者的傷�！�
謝清呈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坐在賀予床邊說的，他沒有看賀予，他似乎也已疲于與那少年對峙了。
他垂著墨一般的睫，神情清冷，很平靜，很平靜地說了這些從前并不會和賀予說的想法。
“我確實很失敗。”
“……”
“很抱歉，賀予，你遇到的是我，不是老秦那樣的醫(yī)生。”
“我始終沒有能夠成為像他那樣的人�！�
“……我改變不了什么。我也沒有救得了你。”
他說著，停了一下，看著賀予的臉，卻好像透過了賀予，看到了十二年前，他第一次遇見的那條幼龍。
謝清呈的聲音低緩，疲憊，帶著些無所遁形的嘆息。
“那一年我遇到你的時候，你只是一個孩子……仔細(xì)想來，其實是我讓你沒有遇到一個好的陪伴者。是我沒有做好一個合格的長輩。”
“小鬼，這些年，對不起了�！�
臥室內(nèi)，是長久的靜默。
結(jié)束了罷……
既然無法解決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這樣繼續(xù)下去，只是步步都錯。
該結(jié)束了。
謝清呈說完了所有他想說的話，起了身，閉了閉微紅的眼，終于要如賀予所愿，就此離開。
啪地一聲。
手卻忽然被握住了。
少年攥著他的腕，手指在微微地顫抖，過了一會兒，有一滴溫?zé)岬乃槁湓诹吮簧倌昃o攥著的，謝清呈的手背。
謝清呈怔了一下，回過頭去，把目光落在了賀予身上。
少年低著頭，散落的額發(fā)垂在眼前，讓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可是謝清呈知道賀予在哭。
接著他還未回神，就被賀予拽著重新坐下來，然后少年的手抬起，忽然攬在他的腦后，一邊流著淚，一邊重重地湊上去――
他吻上了他微涼的嘴唇。
賀予的唇瓣都在微微地發(fā)抖，哭得傷心了，又想要強(qiáng)撐，但再也撐不住。
他的心好像被謝清呈剛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話擊穿了一個孔洞，千里之堤都因這一點點的碎痕而崩潰了。
他抱著他，吻著他，撫摸著謝清呈的頭發(fā)，然后用額頭抵著他，抵著那個男人的前額。
那個做盡了全部力所能及之事的男人被逼到了死角，訴出了真心――他說，對不起，小鬼，我覺得自己非常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