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他沒有替自己悲傷的空隙。
謝清呈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瞼,他現(xiàn)在徹底盲了――但是,不要緊的。
曼德拉到現(xiàn)在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真正攜帶的武器,而他們已經(jīng)因他的失明而放松了戒備。
他冷靜得就像一個瘋子。
事實上,他也就是個瘋子。
這二十年來,為了讓自己冷靜,他學(xué)會了無喜無悲,習慣了不驚不怒,他做什么都在一個讓自己不失控的框架內(nèi),然后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私人感情極其匱乏的男人。
然而冷靜到他這種地步,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痼疾?
他失去了父母、恩師、兄弟、妻子、夢想、健康……這些苦難雖然都沒有將他擊潰,可他已經(jīng)在這日復(fù)一日地折磨中,與痛苦生為一體了。他好像自父母和老秦過世后,就再也沒有一天真真正正地感受過快樂,沒有一天實實在在地有過放松。
后來生命里那為數(shù)不多的鮮活,那雪泥鴻爪般的波瀾,似乎都是賀予給的。
他看到的最后的光明,色彩,與所有人做的告別,也都是借著那一束無盡花開。
是賀予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還有那么多柔軟的東西,藏著那么多不曾離開他的人……
賀予在不斷地往他冰凍三尺的心里丟石子,固執(zhí)而激烈地要砸開一個窟窿,然后往他內(nèi)心深處鉆。
那個青年在他心里重新燃起了火。
他失去了雙眼,卻也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清他心里的那些人,那些光芒萬丈。
因為有著那些光和熱的存在,他就能瞧得見眼前的路。
他知道該怎么把這局棋走下去。
他不是一個人,始終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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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呢?藥��!再給我藥��!”
守護重重的曼德拉主樓地下室內(nèi),穿紅色高跟鞋的小男孩正癱倒在椅子上尖叫著。
安東尼匆匆趕來。
他的臉色仍然十分蒼白,挖走謝清呈的眼睛這件事,給予了他莫大的刺激,他內(nèi)心的某一處好像被這種殘忍的刺激給填滿了,但又有一處永遠地塌陷了下去。
他收拾了自己的情緒,迅速響應(yīng)段璀珍的呼叫,和其他幾個研究員一起,手腳麻利地給“他”插上管子,推入藥劑。小男孩尸青色的臉慢慢地恢復(fù)正常,段璀珍猛烈地吞著口水,喘了幾口粗氣,閉上眼睛,胸口劇烈震顫著。
“太婆,好些了嗎?”安東尼問。
段璀珍擺了擺手,并沒說話。
安東尼就往后退了一些,站在她身后侍立著,同時,他打量著這間地下室――
這里比十幾個小時前更擁擠了,作為曼德拉堡壘最深最安全的一間實驗室,它擔負著守護核心力量的重任。為了防止發(fā)生意外,段聞現(xiàn)在已經(jīng)命令手下把那些最重要的東西都移到了這個地下室內(nèi)。
于是放眼望去,這個足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的地穴內(nèi),陳列著曼德拉組織這幾十年來堆積的罪惡倒影――
十余臺工業(yè)水塔似的裝置,每一臺都有三人高,里面裝滿了成噸的RN-13、聽話水、服從者2號,以及其他曼德拉組織的禁藥。這是違禁藥的根巢,所有的主反裝置和島上最大的藥物儲存點都在這里了。此時此刻,這些運轉(zhuǎn)了幾十年的罪惡源泉,依然在滾滾不熄地翻沸著,進行著反應(yīng)循環(huán)。
除了這些藥物之外,地下室內(nèi)還搬入了大量的復(fù)雜機械,那些是讓段璀珍進行元宇宙試驗的裝置。她最近越來越瘋狂地沉迷于將意識與肉體剝離,沉迷于把活物的意識通過這些機器,轉(zhuǎn)移到其他活物腦內(nèi)。
與這些反人類的實驗裝置一同搬到這間地室的,還有幾具對段璀珍而言很重要的尸體。大部分是她已經(jīng)做了一半的生物實驗,正在觀察反應(yīng)。
其中有一具比較特殊,已經(jīng)化凍了,此時此刻,她被精心保存在恒溫恒濕的生物倉內(nèi),面頰上甚至還有淡淡的血色。那就是賀予的親生母親薇薇安。
這是這座島上,段璀珍看得最珍貴的一件稀世珍奇。如今堅壁清野,她自然要隨身把薇薇安帶著。
“倒點水給我,這破身體……真是一時半會兒也撐不下去了。”段璀珍喘息道。
安東尼立刻給她遞水,邊遞邊說:“太婆,這具男孩身體在您移植時,就有了一定的腐壞,所以使用時間才會不長�!�
段璀珍沒吭聲,還在平復(fù)著急促的呼吸,那只微有些發(fā)青的小手緊攥著玻璃杯,最后啪地把它砸在了桌上。
“……我當然知道它撐不了多久�!倍舞湟е蟛垩�,抬起一雙孩童的眼,但兒童的眼睛只讓她瞳中的光變得愈發(fā)恐怖,“我當時不是在等著你給我找初皇數(shù)據(jù)回來嗎?結(jié)果那數(shù)據(jù)就是你哥!你卻無功而返!廢物!”
病痛使她易怒,她把桌子拍的震天響。
安東尼低著頭,臉色微微地泛著白。
段璀珍當然知道自己對安東尼的指責是全然無意義的,保護著謝清呈的那些人,人心太過堅定,連她都刺不到真相,又何況是安東?
但她就是忍不住發(fā)了火。
太痛了……這具破身體……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她只想趕緊擺脫這肉身。
“你還沒確定他百分之百就是初皇嗎?!”
“還沒,但是各項測評也都在抓緊做了,很快就都能出結(jié)果。”安東尼對她道,“……只是初皇的身體狀況也很差。哪怕他真的是初皇,您剛移植進去的時候,也不會太舒服�!�
“再不舒服能不舒服過這具?!”段璀珍因為忍得太辛苦,臉頰的肌肉都鼓了起來,“而且初皇的適應(yīng)性很好,我先進去,然后再做器官移植手術(shù),以他的身體……根本就不會出現(xiàn)任何排異反應(yīng)!我可以殺最年輕最健康的人,把那些健康的臟器都換到初皇身上去!如果再壞,我就再換,無非殺幾個人而已……反正他的身體什么都能適應(yīng)!這樣一來,一切就都完美了……”
她說著,臉又皺了一下:“不,也不算太完美,唯一的缺陷是他是個男人……我討厭男人……都是一群愚蠢的東西,進化不全的產(chǎn)物,惡心!連小孩都不例外……”
安東尼一個大男人就站在旁邊,她也根本無所謂。
她是曼德拉之母,是整座島的力量運轉(zhuǎn)之源,她知道他們誰都不敢動她。
安東尼欠了欠身子道:“我想,初皇的身體對您而言也只是暫時的,等您徹底建立了曼德拉宇宙,完成了意識的自由分離和上傳,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您就可以用薇薇安的身體活著。她可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就像您年輕時的照片里那樣。”
“……你說得對。”段璀珍把目光投向了生物倉里的薇薇安,那眼神就像一只蜘蛛看著落入了網(wǎng)中的蝶,“你說得對……”
段璀珍貪婪地垂涎著這具軀體。
很完美。
漂亮。
穿著紅裙的時候,和自己年輕時一樣優(yōu)雅。
段璀珍好像從這具身體上瞧見了自己時光溯回的青蔥歲月,那真是再好不過的光陰啊……
青春是怎么也過不夠的。
她厭惡死亡和衰老。
“我會盡快為您安排移植手術(shù)的�!卑矕|尼說,“我已經(jīng)拿了謝清呈的眼睛來做樣本分析,數(shù)值出來的很快。至于他的雙眼……等您成功移植,我們也完全可以再想辦法。他那雙眼睛本來也就快瞎了,換體之后原本也是要摘了再換新的�,F(xiàn)在能被用來做實驗,也不算太浪費。”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太婆的表情。
雖然道理是這樣沒錯,但摘謝清呈的眼睛是他的一時控制不住做下的事。
他太恨了,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拿著血蠱向太婆邀功,可謝清呈直接祭上了初皇,他做的血蠱最后便只能淪為和謝清呈談判的籌碼。
不過好在太婆并沒有在意他挖眼這件事,壞了的東西早換晚換都一樣。她只在意什么時候能動手術(shù)。
“到底還要多久�!�
安東尼悄悄松了口氣,看了一下表:“就這幾個小時了。換上他的身體之后,您就沒有什么后顧之憂,可以好好地面對那些破夢者,一切問題就都可以解決�!�
“行。那你去盯著,要越快越好�!倍舞湔Z氣凌厲道,“遲則生變�!�
安東尼又欠了欠身子:“是�!�
然而就在他剛剛直起身,準備告辭去實驗室看樣本的時候,外面忽然滴滴地連續(xù)打開了三道防御門。
安東尼一僵――竟然是賀予!
盡管知道賀予現(xiàn)在不會再關(guān)心任何有關(guān)謝清呈的事情,但自己剛剛生生挖出了謝清呈的雙眼,這樣面對面地撞上賀予,他仍會本能地心虛。
賀予大步走了進來。
他的眼神很麻木,手上沾血,臉頰上也有點點血漬,心口處的裝置則在一下一下地閃著光。他現(xiàn)在和島上的任何一個改造人都沒有區(qū)別了,也和盧玉珠克隆人沒有區(qū)別。
他沒有了自我思想,有的只是控制著他的曼德拉的觀念,他是一個絕對的服從者。
“怎么了�!倍舞鋸乃樕峡床怀銮榫w,但見他身上籠著一股子殺伐之氣,還帶著血,心中頓時生出一絲不安,“發(fā)生了什么?”
賀予屈單膝躬身,垂下睫毛,用沒有任何波瀾起伏的聲音道:“太婆,段總命我前來通知您,移植必須盡快提前了。”
“為什么?”段璀珍睜大眼睛。
“激速寒光解除,那些被冷凍的士兵都恢復(fù)了正常,現(xiàn)在破夢者總部雖然沒有進攻,但剛剛出現(xiàn)了意外,那兩千名被關(guān)押在地牢的軍人用了自己的辦法突破了囚牢,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開始從我們的內(nèi)部開始攻打,目標是將您斬殺。”
賀予說著,抬頭用一雙冷靜的眼眸望著她。
“不知什么時候會找到這里來,我們沒時間等了�!�
誰都沒想到那些被關(guān)押著的俘虜會成為變數(shù),一旦他們攻入這間最高實驗室,那么一切就不可收場了。哪怕段璀珍想要金蟬脫殼,也帶不走這些沉重的試驗裝置和生物制藥,以她的身體狀況,如果不立刻進行第三次移植,離開曼德拉島之后她恐怕活不過一個禮拜。
安東尼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他道:“你就不能用血蠱再擋一擋……”
“這些先鋒士兵大都是精英,比后驅(qū)部隊更優(yōu)秀。他們受過極強的意志力鍛煉,我能操控他們的時間很短,非常容易掙脫,而且還有相當一部分根本難以受控�!辟R予說,“我試過,拖延不了太久�!�
段璀珍沉下聲來:“他們預(yù)計還有多長時間會找到這里?”
“雖然地下室很大,逐一排查很難,但以現(xiàn)在的進攻形勢看�!辟R予說,“最多三個小時。”
段璀珍把視線投向了安東尼:“夠嗎?”
安東尼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簡直能透過他的太陽穴,看出他在努力排演著方案:“……只能稍微冒點險,等一個小時基礎(chǔ)試驗做完,我們就直接開始手術(shù),過程中出現(xiàn)任何問題,我們再隨時設(shè)法解決。不過這樣我一個人完成不了,其他研究員在這方面也差了些,我需要段總的幫忙。必須他和我一起。”
段璀珍權(quán)衡之后,當機立斷――
她賭不起,她必須要立刻擺脫這具隨時都會報廢的男孩軀體,以備后路。
她先是通過耳麥將段聞?wù)倩�,然后把臉轉(zhuǎn)過來,面對賀予:“你去把謝清呈帶到這里,立刻�!�
賀予領(lǐng)了這個任務(wù):“是�!�
段璀珍又對安東尼道:“你去準備移植手術(shù)吧。”
第246章
初皇之令
謝清呈靜坐在囚室內(nèi)。
他的眼睛上蒙著雪白的繃帶,繃帶上還滲著鮮血。
那個一直負責他飲食的廚子又來給他送過一次飯,這一次他終于喝了一碗粥。
粥慢慢地喝到了一半,囚室的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一些曼德拉的實驗員,這次他們沒有帶什么采血管化驗片,而是直接對謝清呈說:“時間到了�!�
“……哦。”謝清呈依舊是平靜的,“終于確認好了么�!�
“……”
“粥還有一些�!彼�,“我喝完就走。”
說來也奇怪,明明不是什么必須要答應(yīng)他的事情,但面對這個哪怕被硬生生挖去了雙目都沒有露出絲毫軟弱的男人,那些科研員卻拒絕不了。
他們站在原處等待著。
又過一會兒,賀予終于親自來了這里。
“賀總。”
“賀總好�!�
那些科研員的等階并沒有賀予高,他們見了賀予,立刻低頭垂眼,向他致意。
謝清呈執(zhí)著瓷勺的手,也微微地頓了一下。
賀予沒有理會那些科研員,他走進了房間內(nèi),目光徑自落到了謝清呈的身上。
他看到這個馬上就要成為活體供體的人,腰背挺拔地坐在桌前。因為失去了光明,謝清呈喝粥的動作變得很緩慢,他微微側(cè)著臉,那清瘦的面龐在冷色調(diào)的燈光下,顯出薄玉般的蒼白來。
謝清呈完全盲了。
賀予看著他,莫名地,心里突然很悶很悶,如被狠狠錐刺――可他不知道為什么。
這個男人就這么安靜地坐著。
聾者近愚,盲者多賢,因為聾了的人聽不到聲音,總會大喊大叫,顯得莽撞,而失明的人因瞧不見東西,往往凝神,舉止謹慎、安靜,這是一種古老的說法,賀予曾在《春琴抄》中看到過類似的表達。
他還記得春琴抄呢,也記得曾經(jīng)學(xué)著春琴抄里的男主,替謝清呈按摩足部,揣入懷里取暖。他也記得謝清呈,記得所有發(fā)生的事情,只是他的思想已經(jīng)被控制和強行植入改造了,他對謝清呈沒有絲毫感情。
那種溫柔應(yīng)該全都消失了。
他腦內(nèi)不斷地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該做什么,他隱隱地感到抵觸,可那個聲音像是巨獸在他胸腔中鎮(zhèn)守著,壓得他完全透不過氣來。
他就那么看著失明的他。
麻木的。
窒悶的。
他不知道為什么很想哭,可是心又像被凍住了一樣,沒有淚流出來。
自始至終,一片死寂。
僅剩的一點粥喝完,謝清呈慢慢地放下湯勺,抬起頭來,大致對著賀予的方向。
最終還是謝清呈打破了這種靜默。
“原來是你來送我�!蹦巧ひ舫梁�,一如過往。
賀予:“嗯�!�
頓了幾秒:“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謝清呈靜了一會兒,他似乎是想要說什么的,但是到了最后,他只清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太淡太溫和,如桃花水母浮掠而過,在他沒有血色的臉上,透明到幾乎看不見。
末了,他和那個人道了一句,“沒事,沒什么了�!�
他說著,自己站起了身,大致判斷了方向,往前走了兩步。
賀予皺了皺眉,腦仁深處似有什么情緒被重重地扯了一下。他想這個人怎么都這樣了還這么一副上位者的氣質(zhì),獨立慣了,連盲了都要靠自己走路。
正想著,謝清呈不小心碰著了桌幾一角,身子傾了傾。
“當心。”
“……”
等賀予自己反應(yīng)過來,他已如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似的,攙扶住了那個男人的手。
但下一秒,賀予就覺得顱內(nèi)劇痛如裂,腦內(nèi)似乎開啟了什么懲罰機制,他不由地將手松開了,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頭對立在門邊的科研員說:“帶他下樓。我隨后就到�!�
“是!”
謝清呈被科研員們簇擁著,錯肩擦過賀予身邊。
兩人交錯時,謝清呈停下腳步,頓了頓,他說:“……小鬼……謝謝你�!�
謝他什么?
為什么失去光明了還要謝他……為什么他都要送他去手術(shù)了,還要謝他?
為什么都這樣了,還要叫他小鬼……為什么……
只那么一想,賀予就頓覺自己的靈魂像是被割裂似的疼!那魂魄仿佛想掙開這具身體的束縛,從背后猛地擁抱住這個要與自己漸行漸遠的男人。抱住他,讓他不要走。
別走。
他渾身都在細密地顫抖,臼齒咯咯作響,忍耐著那種莫名的撕心的痛。
閉上眼睛……
“咔噔�!�
門,終于在他身后合上了。
至腳步聲慢慢地消失,賀予脫力似的靠在這間囚室的門板上,目光仍對著剛才謝清呈垂著眸靜靜坐過的地方。
那里仍有一束光照下,光束下的清癯之人卻已離開了。
賀予抬起手,指尖冰涼,發(fā)著抖,觸上了自己的心臟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