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云舒塵捻住一道細線,像是拽著繡品布帛,手腕微動,往后輕輕一拽,唐無月的胸前滲出一道深傷,直接透骨。
她的身后盤踞著一條碩大的水龍,地上大大小小壘著土塊,那是后土存在過的痕跡。
云舒塵攏在袖口中的手正微微發(fā)顫,隱約有血跡流下。
五個輪轉的光點,至此已有三個晦澀不明,幾乎消耗至盡。
損耗至此,五行陣法已經失去平衡,只剩下水土勉強支撐著。
而唐無月也并未輕松到何處去,她的面頰上盡是傷痕,胸口傷得最深。
四周的魔女肅然而立,無人出聲。
云舒塵面前又襲來一陣風,她的身影頓時消散,化為萬千光點,而后再度重新聚攏于不遠處。
久攻不下,唐無月心中惱怒至極,卻無法奈何她。
云舒塵亦有些焦急,卿舟雪此刻應當是在打斗,她腳腕上的紅繩并未褪下,每每受傷或是危急之時,她心中亦有所感知。
自打問仙大會開始后,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神識總是時時刻刻影響著自己,像是催命符。
可是她不能亂,至少在唐無月先亂之前。
這一局從開始便沒有回頭路。
云舒塵的身影忽隱忽現(xiàn),形同鬼魅,只留下玄冥和后土牽制唐無月。
她手上纏繞著的水線已經被唐無月用魔氣逼退,又只能尋找下一次機會。
唐無月以指尖為利刃,再度襲來時,云舒塵亦再次隱退,如同潛入水底的蛇,優(yōu)雅地盤曲起來,靜靜等待下一個破綻的到來。
*
阮明珠緊閉著雙眼,她的力氣已經竭盡,興許摔下時已經無法用靈力護體,故而內傷頗重,她被候在一旁的醫(yī)修弟子們抬了下去,連同那一把血跡斑斑的刀。
擂臺表面還留存著一些凌亂的血痕。
白蘇眼底浮出一絲薄淚:“我……”
林尋真深吸一口氣:“方才她胸口有了起伏,你無需太擔心。我們盡力就好�!�
單論修為,關淺淺只比顧若水稍遜色一些,以一換一沒有吃虧。
顧若水的臉色微凝,黑色長劍已經出鞘,她將其牢牢握在手中,手腕微抬,這是準備出劍的姿勢。
卿舟雪將清霜劍從腳底下抽出來,順著身軀下墜之力道,宛若攏翼的白鳥,朝顧若水俯沖過去。
與此同時,她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冰霜的紋路已經蔓延至指尖。
當兩柄長劍相撞時,掀起一陣氣浪,吹得卿舟雪的發(fā)絲飄揚,衣袖亦獵獵作響。
顧若水幾乎已經感覺到了指尖的僵硬,她正在一點點地被封凍。
腳腕在此般力道下下沉,甚至將擂臺踩出了一個坑。
關鍵之時,顧若水松了力氣,改了劍招,身形一滅,化為一道電光,極快地竄向她身后。
隨著她連續(xù)幾劍刺出,幾乎快出了殘影,落雷在身旁一圈圈炸起。那位空靈根當即馭雷,為之助益。
雷鳴聲不絕于耳,讓卿舟雪渾身緊繃起來,眼前只瞧見了銀色的電紋,如蛇如蚯蚓一般,在空中彌漫。
似乎與什么碰撞在了一起,發(fā)出了極為耀眼的光芒。
一旁觀戰(zhàn)的弟子們雙目刺痛,幾乎要在這一瞬失明,誰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稍微離擂臺近一些的,已經感覺到胸悶氣短,似乎受到了一些波及。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林尋真站在后頭,需要隨時察覺動向,但她此刻亦什么也看不清楚,心猛然提了起來。
阮師妹已經出局,卿舟雪不能再有事了。
不然此戰(zhàn)難以為繼。
可是她現(xiàn)在看不清,不敢貿然幫忙,只好縱觀整個擂臺。
她瞇著眼睛,瞅準了對面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顧若水與卿舟雪在打斗時波瀾壯闊,以致使他們往后退了一些,離邊沿又近了一步。
在電光驟然亮起時,一股涓涓細流自虛空中生出,隱秘地飄向那團光芒后方。
細微的銀紋纏繞在水流之中,一點一點,搭上了黑袍弟子的肌膚,但他方才受了傷,此刻反應略有遲鈍。
然而斗法之中,容不得這種閃失。
他感覺自己突然被暴漲的水流包裹住。
光是這般,不足為懼。
可林尋真將水流生成于雷暴之中,越來越多的銀色電光遇水則興,噼里啪啦地圍繞在他周身。黑袍弟子見狀不對,想要反抗護身,可是顧若水帶出的雷電修為深厚,他無能為力,渾身癱軟,痛苦地顫抖著。
但這水流本是林尋真的靈力所馭,被雷電纏繞周身,她自己也會遭到反噬。
一旁的白袍弟子反應較快,他大喊一聲顧師姐,而后停了馭雷。可惜光影閃爍之中,顧若水和卿舟雪的身影來來去去,不甚分明。
也無人應答。
他咬咬牙,只好重新將目光投向林尋真。
林尋真額上漫出一層冷汗,在頭頂的雷光突兀砸落時,她竭盡全力喚起最為堅實厚重的土相,護住自身和白蘇的周全。
也正在此時,中央的刺眼光芒已經暗淡,顧若水的劍是橫著的,卿舟雪仍在與她相抗。只不過清霜劍踩在她腳下,讓整個身軀騰空,卿舟雪的手上——似有似無,一把虛劍,竟然壓住了最為鋒利的實劍。
且不讓分毫。
“你之前是在藏拙?”顧若水略感吃力,自唇縫中溢出這么一句。
卿舟雪直直地盯著劍刃相撞之處,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敢如阮明珠一般與其拼命,并非因為嬌生慣養(yǎng)禁不得疼痛。
而是……她不能受太重的傷,至少不能遠超出白師姐的愈合力。不然自己的特殊體質便解釋不清,會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故而卿舟雪若不能確認安全,每一劍都藏有謹慎,不敢全力砍下,為自己撤開留有一定的余地。
現(xiàn)如今兩人都被圈在雷暴之中,環(huán)境反而單一,加上她曾與顧若水戰(zhàn)過兩場,留存過一些模糊的只光片影的回憶,心中有數。
出劍的攻勢才頓時凌厲了一些。
身后傳來一聲土裂山崩之聲,卿舟雪下意識地彈開顧若水,扭頭看去——
林尋真的靈力也快損耗至盡,從大大小小的水蓮花瓣,水盾,鋪開遍地的水幕,在暗處一次又一次地擋住攻勢,再到升起土堡罩住白蘇,她現(xiàn)在感覺自己的身體輕得像一張薄紙,隨便一戳,便能漏出一個洞來。
她是太初境這一方唯一的法修,比起對面,承載了難以想象的壓力。
白蘇只能醫(yī)治傷痕,無法填補她丹田內的空虛。在施放完最后一道術法后,林尋真站在原地,手卻垂了下來。
水流在空氣中驟然飄散,黑袍弟子從水中掉下來,重重摔在地面,只剩一口氣,還在哆嗦著。
現(xiàn)如今,卿舟雪這邊可謂之劣勢。
林尋真幾乎無力再參戰(zhàn),白師姐是醫(yī)修,比起術法來說更擅長治愈,在打斗上幫不了什么忙。
而反觀流云仙宗,那位空靈根卻并未透支。加上一個顧若水,單憑卿舟雪一人,怕是有些困難。
顧若水是劍修,術業(yè)有專攻,她的師弟宛若一片鏡面,似乎打算拼盡全力,成此一擊,他將法術一擴再擴,竟然已經引動天象變異。
此刻已是決戰(zhàn)之時。
卿舟雪立在原處,她身上的衣裳沾著點點血跡,微風一吹,如銀龍攢動,在云層之中流暢地穿行。
人雖未動,但清霜劍卻重新握回手中,那把寒氣繚繞的虛劍用來損耗過大,她暫且先將其驅散。
地上的堅冰還未化卻,也沒有留下一絲裂紋。
而卿舟雪頭頂的烏云卻再度聚攏了,整個會場上空都灰暗下來。
卿舟雪仰首看向天空,目光微沉。
*
伽羅殿內。
唐無月終于看準機會,一手扼住了那條水龍的命脈,用團團魔氣將其纏住。她尖銳的指甲每深進一寸,水靈根的光芒便要愈發(fā)暗淡。
以巖泥為骨肉的后土大蛇,無聲地裂開了碩大的吻部,要自唐無月身后竄出,將其吞沒。
唐無月反手一掌隔空打上蛇身,那一處頓時凹陷下去,也正在此時,玄冥從她手邊突破重圍,似乎想要溜走,她下意識伸手,欲將此龍徹底撕碎成兩片水流。
白霧之中,一雙弧度姣好的眼睛悄然睜開。
機會來了。
*
在至為陰沉之時,流云仙宗的天亮了一線。
幾乎有十幾道雷一齊落了下來,不止將冰層拍裂,亦將擂臺中間劈成兩半。
這種曠古到震耳欲聾的聲音,讓卿舟雪尋回了一絲熟悉的回憶。她眉梢一蹙,清霜劍已經因為靈力溢滿而發(fā)出一陣劍鳴。
頭疼,欲裂。
雙耳幾乎失聰。
一場春雪飄入雷暴之中,柔軟冰涼的潔白與銀亮的電光相撞。
紛紛揚揚的大雪起兮,于她周身飛速旋轉,順手將白蘇和林尋真納入其中,當晃成一片重重虛影時,密不透風到連雷暴都能隔絕。
三人的呼吸聲彼此相聞。
林尋真虛聲道:“師妹,你莫要分出精力再護著我了……這般顧頭顧尾,勝算只會愈低�!�
卿舟雪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對,她巴不得捂住耳朵,緊閉雙眼,一時也無暇顧及林尋真在說什么。
對雷鳴的恐懼……不是早治好了么。剛才還沒有事的,分明剛才的幾道雷聲都……她甚至能冷靜地與顧若水周旋單挑。
她的指甲默然嵌入掌心,緊得竟然流下了一道紅線。呼吸又漸漸急促,心中像有一百口鐘在撞,一口撞著另一口,沉悶空曠。
但是漸漸地,隨著呼吸愈發(fā)急促,她的四肢中驟然洶涌起一種渴望與自信——
也許是她估量錯了,這并非是害怕。
白蘇最先覺察到不對,“師妹,你怎么了?”
卿舟雪再度抬起眼時,里頭已經染盡霜色,微微發(fā)亮,在塵灰與混沌之中異常耀眼,呈現(xiàn)一種極為冰冷的銀白。
第149章
在下一道雷狠狠砸下來時,竟真的有了一絲渡天劫的氣魄。觀者早就自發(fā)退避三舍,在破爛的擂臺之上,還在進行著最后的角逐。
白袍弟子臉色蒼白至極,巨大的法力虧空讓他腿腳發(fā)軟,但他的嘴邊逐漸揚起一抹笑,那是即將得勝的驕傲笑容。
逐漸地,那一抹笑意微僵。
顧若水本想著卿舟雪用了許多術法,但她不相信擅長術法的劍修能夠比過天生的法修,于是再讓師弟將其耗空——這樣便可贏下此局。
但她萬萬沒想到,卿舟雪竟然沒有防守,而是從雪花飄成的屏障之中,緩步走了出來。
不會怕死么?
顧若水微微一愣,待到看清卿舟雪的模樣以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一道雷劈過,白衣女子身上便糊了一半的血,面頰亦然殘破不堪,但是她雙眼里呈現(xiàn)一片銀色,似乎也感覺不到疼。
下一瞬,那焦爛的肌膚又重新愈合,依舊是出塵絕艷的美人面。
霜色的長劍拖在地上,因為靈力暴漲,只是輕輕一挨,便劃出了極為縱深的冰痕。
因為驚懼,雷勢愈發(fā)大,整個會場昏天暗地。
季臨江再度站起身來,她有些猶豫,此般烈度顯然已經超過尋常打斗,若換一個人來怕是已經碎成渣滓,可是卿舟雪——她似乎毫不在意。
季臨江看著她身上一瞬裂開又快速復原的傷口,一時竟覺得甚是詭異。
后面那丫頭的醫(yī)術有這么強么?
*
唐無月露出的一瞬破綻,讓水龍分為三股,直接貫穿了她的雙肩與腹部。
殿內光潔的地面上,涂著層層魔血。她現(xiàn)在折損羽翼,元氣大傷,眼底已經漸漸染上一絲嗜血的猩紅。
云舒塵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遠處,若有若無,相當渺茫。其實她現(xiàn)在心中已有了七分把握,這樣慢慢耗下去,遲早能將她的最后一口氣放盡。
眉梢微松,云舒塵的心中忽然又咯噔一下。
神魂的牽引讓她心臟發(fā)疼。
卿兒……她怎么了?
怎么一比試就喜歡出事?
卿舟雪周身的靈力已經紊亂,將要失控,這種搖搖欲墜感也讓云舒塵無所適從,仿佛隨時一腳便要踏空。
然而心臟的疼痛已經化為了實質,窒息感淹沒了她。
就這一個慌神的工夫,步伐慢了一瞬,唐無月忽然襲至眼前,終于尋到一個近身的機會,她一把扼住她的頸脖,陰冷的魔氣瞬順勢鉆入她的心臟,通身的氣勢驟然大漲。
*
顧若水的心臟亦是一悸,她甚至往后退了幾步,手中的劍握得極緊。
然而卿舟雪還是在逼近,因為雷劫在不斷劈打,她的步伐不算很快,甚至偶爾幾步顯得不穩(wěn),但是異常地具有威壓感。
顧若水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只有當靈力運轉到極致時,瞳色才會變化。
卿舟雪異常平靜,她的雙目看不見面前的問仙大會,而是,滿地的血……師尊的血……長老們的血……暗不見光的天,震耳欲聾的雷鳴。
凡人懼怕雷公電母,怕遭天譴報應,修道之人相信雷劫可以淬煉自身,終有一日得道成仙。
唯有她仰頭看天時,不敬亦不信,甚至每每一対視,皆是殊死搏斗。
白袍弟子已經想要收手,但似乎來不及了——
他那一處是雷聲的源頭之一。
白袍弟子的身影仿佛變成了雷暴之中的漩渦,宛若她當年刺中的一道裂隙。
她刺中了那道巨眼。
周圍一陣喧嘩,有高聲呼喚的,亦有驚詫萬分的。卿舟雪剛才好像出了一劍,架勢便是太初境之中最為簡單的“輕云出岫”——第一劍。
普普通通的一劍。
但是顧若水沒有擋住。
她手腕一松,那邊纏繞著數不清劍靈的黑色長劍被壓了下來,一把震開。
而她的師弟只好眼睜睜瞧著那把直劍朝自己胸口送來。白袍弟子用著還剩的那點兒靈力,企圖映照出卿舟雪的靈根,自己尚且能短暫與她抗衡。
鏡子的確可以映照世界萬物,遇風則風,看水是水。
但一遭打碎,萬象皆空。
清霜劍拔出時,帶出的碎屑血肉,掉落在地上,很快又被一層白茫茫的細雪蓋上。
*
云舒塵感覺冰雪覆上了自己的頸部,一瞬間的寒涼讓她不適地仰了仰頭。
“當年就不應該讓你活著走出去。”那女人揚起一個笑。
云舒塵雖現(xiàn)下身處劣勢,但她聞見此言,頗為嘲諷地笑了笑:“當時……可并非是你說了算,你的母親大人要她我一命�!�
那雙眼眸愈發(fā)充血,云舒塵腹部一疼,她悶哼一聲,感覺到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刺穿了身軀,劇痛襲來,她的身軀開始顫抖:“表妹……覺得她偏心我?嗯?她自小対我嚴格管教,有什么做得不対的地方,非打即罵。但卻半點不在意你干了些什么,哪怕驕奢淫逸……你曾經以為那是她寵愛你。”
“其實是——”
她的面色蒼白如紙,但話語卻像利刃,面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則將這把刀徹底開了鋒�!捌鋵嵤恰@些東西,伽羅殿,或是整個魔域,她根本沒打算留給你,対么?”
一聲低吼終于爆發(fā)了出來:“……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