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情之所鐘,是為軟肋。”
太上忘情感慨道:“倘若你還是當年那個無情無欲的小劍魂,只要你心不甘情不愿,我也無法勉強你修行。”
“畢竟無情道最忌諱心緒起伏不定,需得靜心�!�
太上忘情走過之處,那群弟子畢恭畢敬地行禮。
卿舟雪收回目光,冷聲問道:“老祖不是說,自己與流云仙宗沒什么關(guān)系么�!�
她輕聲道:“此非虛言。我畢竟只是一介散修,多年前云游時經(jīng)過此地,借洞府閉關(guān)修行。出于回報,倘若遇到險難時,我偶爾幫忙那些小輩處理一下�!�
“漸漸地,卻被奉為這所謂的老祖宗�!�
竟不是師承流云仙宗?
卿舟雪如此一想,倒也能夠理解,難怪她對流云仙宗看起來也沒什么眷戀。
太上忘情將她帶入了雷劫之中屹立不倒的小閣�?雌渲嘘愒O(shè),應(yīng)當是她日常休憩之處。
物件不多,簡潔清淡,像是白雪皚皚的洞窟。
倘若卿舟雪自己住,不帶上師尊的話,估計也會住成這般模樣。
她莫名想到了此處,又不甘愿地將這種“相似”自腦海中使勁撇去。
屋內(nèi)沒有設(shè)榻,因為修行到如此境界,倘若不是習慣作祟,一般不會有人還每日做著睡覺休眠的功夫。
卿舟雪的目光落到房內(nèi)唯一一抹突兀的色彩之上。
像是雪中紅梅。
那是一個手鐲,紅玉所制,其上雕琢著花紋,像是女子所戴。擺在一個角落,卻仍然奪目。
但是太上忘情兩只手腕皆是空的,渾身上下也沒有多余的裝飾,這鐲子實在不像是她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總覺得那個式樣有點熟悉,似乎在何處見過。
卿舟雪垂眸盯向自己的手腕,心下生疑,這和師尊給自己的那白玉鐲,竟更像是一對?
“……那是?”
她忍不住握上手腕。
太上忘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罕見地沉默了片刻。
“那是云芷煙的。”
好像是那個人留下的唯一物什了。
太上忘情也不知自己為何留在身旁,一留就是這么多年。
她將目光挪開,眼中依舊無甚波瀾,示意卿舟雪坐下談?wù)}。
卿舟雪拉開椅子,端然坐好。
“想好了么�!�
卿舟雪思忖片刻,“我對于什么天道,或是上界堪稱聞所未聞。具體如何,老祖得與我詳細講一講�!�
太上忘情欣然允諾。
一方世界生時,清氣上浮,濁氣下沉,分為天與地。此為我界。
我界之上,也就是上界。
上界有著自己萬物衍生的法則,清濁多少與此地不一,整體質(zhì)輕,因此懸浮于九州之上。
每一方天地中,都有天道。天道橫亙在兩界之間,統(tǒng)領(lǐng)萬物,也如一座看不見的高山,阻隔著兩界的互通,維持六道平衡。
然而九州的天道卻逐漸虛弱下去。
此事,實際上在多年前便有征兆,并非一朝一夕形成。
這座高山已經(jīng)崩塌了很多年。
倘若天道足夠強勢,太上忘情也沒有那么大的本事,瞞過天道之眼,借由一滴心頭血,讓劍魂降生轉(zhuǎn)世。
卿舟雪出生時氣運天成,天道失衡,不斷地想要抹殺她,卻并未成功,只能毫無征兆地傷到她周圍的凡人,陷入一種混亂。
云舒塵欲要渡劫時,一顆大乘期的妖丹異常罕見,甚至難以替代……也是因為冥冥之間,這種崩塌影響了妖獸的繁衍吐納。山野的生靈,對于災(zāi)禍遠比人敏感。
更何況近百多年,但見隕落的修士,沒有任何一人能飛升上界。
此般崩離之勢,在卿舟雪接連斬下幾道雷劫以后,更為明顯。
卿舟雪聽得較為專注:“依這般說,世界就像一個個串在簽兒上的山楂果,天道便是兩個果子間黏著的糖漿,現(xiàn)在快要融掉了。對么?”
“倘若徹底融掉,上界的人便很有可能向下攫取靈力,甚至為了更多的靈力,下凡來屠殺此界的子民,讓他們血肉歸于沃土,迫使天地靈氣更為濃郁�!�
太上忘情被她的比喻聽得一愣,她垂眸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你想讓我把舊的換了,修習和天道最為接近的無情道,當中間的這點糖漿,以維持現(xiàn)世的安穩(wěn)�!�
“嗯。”
太上忘情忽而問道:“你是不是餓了?”
過了半晌。
老祖宗在對面坐著,晚輩也相當端正而冷淡,背脊挺得很直。
只是卿舟雪手中多了一串糖葫蘆,也不知是不是太上忘情的法力幻化而成的。
她不慣于在講話的時候吃東西,或是在吃東西的時候談話。
于是只好暫且拿在手里,隨著思索,若有若無地微微轉(zhuǎn)著圈兒。
良久。
“可以。”
卿舟雪垂下眼眸:“但還有三件事,我得確認,才能真正放心下來。”
“其一,在此期間,云舒塵需得無恙。其二,太初境安泰�!�
“其三,”卿舟雪神色平靜,她抬眸緊盯著太上忘情:
“將你的性命給我�!�
她想過自己是否咄咄逼人,甚至可謂是得寸進尺。對面的女人一個不悅,興許能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是卿舟雪別無他法,在這場賭局之上,她自己便是唯一的砝碼。只能靠著這一點,強硬地抬價。
太上忘情微微一笑,她輕而易舉地便將這幾句誓言重復(fù)出口,似乎是不假思索。
渡劫期修士一諾,倘若失信,便會遭受天劫。
“將死之人罷了,這些小事,如你所愿�!�
她仿佛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中。
卿舟雪蹙起的眉梢,終于放松了一點。
但她抬眸,看著窗外一碧如洗的澄澈藍天,云過無痕,不比鶴衣峰的晚霞繾綣多情——那樣的景致,興許往后再無心欣賞了。
師尊……
這樣算是給你報仇了么。
“每月此日,你來此處,我會向你傳道�!碧贤榈溃骸澳阍谔蹙澈蒙扌�,我并不會強留你在流云仙宗境內(nèi)�!�
“只不過情之一事,”她嘆了口氣,“莫要生執(zhí)�!�
第173章
第一次傳道,不過是些吐納的法門,卿舟雪以前學(xué)過,并無任何特殊之處。太上忘情另贈了她一本無名道經(jīng),讓她拿回去研讀。
卿舟雪御劍,及時趕回太初境。遠遠地,一夢崖上站著一抹姝麗的影子。
她乘著千里的東風飄來,仿佛要吹開云舒塵裙擺上繡著的花鳥暗紋。甫一落地,便見那衣擺蕩開,繡紋亦像是活了起來似的,師尊一只手摁著她的肩。
另一手則饒過了她的后頸。
卿舟雪身前一緊,她被云舒塵緊緊擁住,密不透風。
“我打算再等你一日,倘若你不來。”云舒塵低頭,將鼻尖埋在她的肩膀,輕聲說:“我便去會會她了�!�
而卿舟雪在這一日的黃昏,終于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卿舟雪的身體僵了片刻,她慢慢回抱住她。
“對了,太上忘情……”
卿舟雪垂下眼睫,她忽然捧起師尊的臉,略有些匆忙地堵住了她的唇。
微茫的一絲光線,自兩人唇齒間的縫隙透出。
自卿舟雪背后來看,摁在她肩頭的那只手下挪,最后摟在她腰間,緩緩摩挲了片刻,直至捏緊,捏出一片漣漪褶皺。
直至將她逼得快要窒息,卿舟雪才松開了她。
卿舟雪笑了笑,但實則手心里也捏了一把汗:“我若不想學(xué),她也不能迫我。師尊……”
這個話題轉(zhuǎn)得略帶生硬,卿舟雪對于此道顯然還不太熟練,她在納戒中找尋了一陣,手掌平攤,一圈紅玉靜靜躺在掌心。
她臨走時,向太上忘情要了此物。那人沉默片刻,最終還是給了自己,說是留在流云仙宗,也沒什么用處。
卿舟雪將那紅玉鐲子套上云舒塵的手腕,“這與我手上的是一對。也是你娘親的遺物�!�
“嗯?”
云舒塵蹙著眉,詫異地以目光比對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她講的半點沒錯。
這一事將云舒塵的注意力徹底挪了過去,卿舟雪看她撫著手上玉鐲,不再想起問她無情道,不由得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
她再次將云舒塵的手牽住,握緊。
從崖上走回家。
這一小段路,秋日踩著的沙沙樹葉,冬天踏過的滿地碎雪,春生的野草,夏長的滿地小花。
卿舟雪都和她一起走過,亦是同樣地牽著手。
她的手指柔軟纖秀,一握就知道不是習武的人。卿舟雪靜靜地感受著這些細節(jié),興許她從有一日開始,便再沒有心思去感受這些了,只能趁著此時再體味一下這種十指相扣的滿足。
手上忽然被緊緊拉住,云舒塵側(cè)過目光,走過幾步,臨至進門時,才溫聲問道:“你瞧著我做什么?”
卿舟雪細數(shù)著想要做的事:“師尊,我們下山游歷去可好?”
云舒塵微微一愣,奇道:“你不是最喜歡待在山上不動彈了么�!�
卿舟雪搖了搖頭,“上次和你三年在外頭晃蕩,心境平和,修行亦很快�!�
“近日怕是不行�!痹剖鎵m揉了揉她的臉蛋,“現(xiàn)如今太初境的事情挺多的,掌門也負了傷�!�
“不過……”
云舒塵的話鋒忽然轉(zhuǎn)回,她直視著卿舟雪,輕聲問道:“太上忘情到底和你說了什么?怎么又會放你歸來?”
就知道,也瞞不了她多久。
饒得開一時,饒不開一世。
卿舟雪沉思起來,她突然發(fā)覺握在手心中的那一只手,似乎也因為懸而未訣的答案而細細密密出了點汗。
師尊好像在緊張。
卿舟雪將那位祖宗于未來所見之事,一五一十地再與云舒塵說了一遍。
卻隱去了她讓她修習無情道,取代天道的部分。
她著重講述了太上忘□□要在渡劫之時,讓自己完全消滅九道雷劫一事。
云舒塵敏銳地捉住這個漏洞,她問道:“如你所言,倘若這一層隔閡被你破之,其后該如何?”
“興許她自己想替代天道吧�!�
卿舟雪審慎地丟出這一句。這一句也不能深想——畢竟太上忘情只是人,她仍處于六道之內(nèi),此言無異于天方夜譚。
好在云舒塵似乎并沒有往這邊想:“嗯,那為何先前她要讓你修習無情道?”
卿舟雪道:“興許是覺得這法門修行速度極快,而我目前實力尚不能抹殺天道。她想揠苗助長罷了�!�
師尊眉尖若蹙,似乎還在思索。這一瞬的沉默,讓卿舟雪心如擂鼓,最終她伸出手,再次一把擁住云舒塵。
云舒塵一驚,“嗯?”
卿舟雪輕聲道:“不管前路如何。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她向來很少做出什么承諾,但是一旦做出了便一定會做到。因為素知徒兒的秉性,這句話減輕了舒塵的許多憂心。
她又慢慢抱緊了她,露出一個淺笑:“嗯�!�
*
卿舟雪這幾月過得很單調(diào),白日修行,晚上看書。在對于無情道日復(fù)一日的鉆研之中,她的確感覺自己的修為一日千里,非尋常道法可比擬。
果然,人在舍棄以后,緊隨之而來便是得到。
也無怪乎此法如此滅絕人性,仍然有一部分修士想要追逐“忘情”的境界。
卿舟雪暫且沒有感覺有何不同,她只是覺得自己打坐更能靜下心來,獨處時思緒也愈發(fā)清明。
但是她卻莫名感覺到了一絲恐慌。
自己在云舒塵身旁多年,才漸漸拾起來的情根,終究又要一點一點地被自己舍棄。
卿舟雪再一次打坐時,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空空茫茫。她盯著師尊贈給她的白玉鐲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去了書房。
趁著云舒塵還在睡覺,她得抽空做一些事情。
卿舟雪從書柜底下搬出了一個木箱,里頭積壓著這很多年來,自己寫下的隨筆。
一開始是為了通過太初境的考核,不得不按師尊要求,日日練著記著,磨練一下文筆。
后來她寫著寫著,竟成了習慣,在筆試結(jié)束以后,依舊保留了下來。偶爾想起來,便會記錄下來自己和她的日常。
卿舟雪將以往的隨筆一一翻看,而后自己蘸著筆墨,兀自記著。
師尊喜歡吃的東西。師尊平日起居的習慣。
卿舟雪蹙眉記了一通,又覺好笑,她想著無情道總不至于讓人失憶,讓這些都記不得了。
于是她再次提筆,寫下一行行墨字。宛若描摹丹青一般,勾勒出云舒塵的一顰一笑。她何種神態(tài)是謂愉悅,什么眼神是在難過。其中瑣碎非凡,甚至詳盡到該如何哄好她,以及什么情況下自己需得做些什么。
卿舟雪將自己與之后的自己一刀切開,仿佛是在苦口婆心地交代另一個人,事無巨細地寫下這些需得注意之處。
她決意如此,以后無事時便讀一遍,一遍又一遍,牢牢記在心間。倘若不能給她一份完整的情,至少……看起來該是完滿的。
火光映亮了卿舟雪冷清而專注的側(cè)臉。
在憶起曾經(jīng)往事時,她臉上并無神傷,只余溫柔。
*
才安靜幾日不久,林尋真卻在今天來了一趟鶴衣峰。
自從掌門知曉師徒二人之間的事情以后,她們倆人愈發(fā)沒什么顧忌了。林尋真來得很體貼,約莫是在上午——這個時辰,哪怕是放眼人間,一般皆是起了身的。
不過那是所謂“一般”。
這時候云舒塵正躺倒在卿舟雪雙膝上,發(fā)還未梳,聽著卿舟雪給念她那倒霉外甥女千里迢迢送過來的信——多是向她談一談魔域近來的狀況,以及問詢諸多事宜。
林尋真在涼亭中尋到二人時,云師叔還在半夢半醒,軟著嗓音道:“……好聽,再念一遍�!�
卿舟雪直直對上林尋真震驚的眼神,覺得此情此景有些尷尬,她清咳了一聲——這么多年的修煉,好歹讓她也習得了一些羞恥感。
林尋真壓下眸中驚詫,假裝沒有瞧見云師叔:“……卿師妹,掌門讓你過去主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