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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其實(shí)她與云舒塵血脈相連，在長期共事的一段時日，仍有本能地親近之感。只可惜梵音并不真正了解云舒塵，她以為自己服下毒的一刻……微薄的信任已經(jīng)全部化為利益往來，此后再不復(fù)存。
之前她在羽翼日益豐滿時，的確毫無憐憫地盼著姨母早日飛升或是仙逝。
現(xiàn)在想來，這為數(shù)不多的良知，終究在此愧疚起來。
她點(diǎn)點(diǎn)頭，“謝過長老了�！�
梵音也離去后，一向多言健談的越長歌陷入沉默。她走過去將卿舟雪的簾子掀了半邊，竟發(fā)現(xiàn)卿舟雪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在她們對話之時，不慎睡著了。
她鬢發(fā)散亂，臉上還有半干的淚痕，也不知是何時留下的�？傊种羞�是攥著那件衣料，死不松手。
越長歌看著昔日出塵如仙的卿師侄淪落成如今這模樣，她蹙緊了眉梢，問道：“柳尋芹來過了么？我記得卿舟雪剛剛回來時還不至于如此。怎么現(xiàn)在愈發(fā)嚴(yán)重了。”
林尋真答道：“柳長老說……她沒什么辦法�！�
越長歌的手一頓，她慢慢放下珠簾，“該如何辦，回去再想想罷�？偛荒茏屵@孩子從此就這樣了。”
房門緩緩關(guān)攏，將一室的孤寂隔絕于其中。
越長歌出門時，一場春雪壓住了地上的絨綠。原來也要到新春了，但是此處冷清清的，一點(diǎn)人煙氣都沒有。
林尋真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們二人轉(zhuǎn)下山，走過一片低矮的墳冢，越長歌忽然留住腳步，朝著此地向遠(yuǎn)處望去。
一座挨著一座，綠草新長。不覺死寂，倒是相當(dāng)生機(jī)葳蕤。
這里葬著她的師尊師娘，師兄，還有一部分意外逝去的內(nèi)門弟子�，F(xiàn)如今又添了好多座新墳。
“我那師姐瞧著柔，其實(shí)性子可倔了�！�
越長歌凝視著這些逝去的人。
林尋真知道她指的是云舒塵，一時不知如何接這話。
越長歌轉(zhuǎn)過身來，輕快地說：“莫要端著你那小輩的拘謹(jǐn)架子了，陪師叔聊一會兒，我又不揍你�！�
林尋真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勉強(qiáng)彎了一下嘴角。
“她從小就是個執(zhí)著的人。”越長歌臉上的笑容淡去，似在感懷：“若是厭恨上了誰，那便非得走到你死我亡這一步。但若是真正喜歡誰，被她愛著的人當(dāng)真是幸福。”
“仇報完了，一切事都妥當(dāng)了�！痹介L歌垂下眼睛：“她唯一的牽掛就是卿舟雪，后來也沒有了。興許那時……走到今日已是命中注定�！�
“師叔，你在難過么�！�
林尋真感覺越長歌的語氣，更像是在傾訴。
越長歌眨了一下眼，清咳一聲，“沒有。修道人對于死生早就看淡了嘛�；钪蒙湎�，死后就不要執(zhí)著……不興哭的。”
她眼睫又在眨，稍微仰了一下頭，“不興哭的�！�
林尋真的目光動了動，落到最近新添的一個衣冠冢上，她掠過了“阮明珠”三個字，手指不由得輕輕攥緊了衣袖。
當(dāng)那天她和白蘇兩人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阮師妹，最后卻意外得知了她的死訊時，先至的不是悲痛，而是茫然。
因?yàn)槟莻�生命力如野火一樣旺盛的姑娘，林尋真總覺得死了誰都不可能死了她，竟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茫然以后，便是紛沓而至的后悔。后悔以前和她斗嘴，后悔要為了那么一小點(diǎn)事情計較�，F(xiàn)在回首種種，竟都是物是人非。
而在傷懷多日后，這些痛楚都好了很多，不再讓人日夜難以安寢。
林尋真試圖樂觀一些，卿師妹與她師尊一樣，骨子里也是個執(zhí)著的人。她要真正自痛苦中清醒過來，走過這樣的循環(huán)，興許要比常人更長的時光。
但總之，冰封始融，春光已至。
一切都會好起來。
第198章
卿舟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鶴衣峰上待了幾日。藥石無用，交談無用，她的臆想似乎愈發(fā)嚴(yán)重。
過了幾日，林尋真和白蘇終于想到了妥協(xié)的法子——輪流哄著她，說云師叔愛干凈，衣裳總還是要清理一下的。
卿舟雪萬般不甘愿地松開手去，林師姐連忙拿過來，捂著鼻子施了個清潔咒，這才將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祛除。
前半月她從未踏出房門一步，近些日子，在白蘇的溫和勸導(dǎo)下，她也偶爾會在庭院中坐一坐。
每次一望那庭前樹，尤其是下雪的時候，她總是要愣怔許久。
怕是又在思故人。
白雪皚皚是山水的留白，那一頭烏發(fā)如松煙入墨，安然垂落在師尊的背后。
云舒塵不做聲，站在遠(yuǎn)處，光留下一個綽約的背影，是渾然天成的雅意。
卿舟雪凝視著樹下人影，輕聲問道：“你為何不回頭看看我？”
眼眸一眨，再次回神時，又已經(jīng)是那棵樹，師尊不見了。
去何處了？
卿舟雪頓時著了慌，站了起來，幾步想要追出去。
正在一旁看書的白蘇師姐一驚，醫(yī)書頓時砸在雙膝上，她拉住卿舟雪的衣袖，“師妹？”
卿舟雪沒出幾步，被人拽著，又再不見人影端倪，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她站在原地，“……師尊呢�！�
白蘇在心底嘆了口氣，熟稔地安慰她：“云師叔出遠(yuǎn)門了，恐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你安心等著她�！�
也唯有這么講，卿舟雪的情緒才會穩(wěn)定一點(diǎn)。她松了口氣，重新坐下來，慢慢闔上眼睛。她不動不說話的時候，瞧著還是挺正常的。
白蘇盯了她片刻，收回目光。她重新看著書，但心卻難以靜下來。
現(xiàn)在一點(diǎn)好轉(zhuǎn)的跡象也沒有，難不成真要騙她一輩子么。
“卿兒�！�
卿舟雪聽到一聲幽淡的輕喚，她的眼睫輕輕一顫，倏地抬上去，雙眸也重新泛了點(diǎn)光亮，迅速扭頭看向聲音的源頭。
庭院的門微微敞開。
風(fēng)華無雙的女子自其后走出，步步生蓮，像是將鶴衣峰的晚霞剪了一縷，披在身上。
卿舟雪凝視著她，眼睛一挪不挪。
白蘇也愣住，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與云師叔十成像的女子，“這……這……”
她也眼花了不成？
還未等“云舒塵”說些什么，身前被猛然一撞，令人不悅的修道人的氣息便襲了她滿身。她渾身都僵硬起來，手伸出來，輕輕拍了一下卿舟雪的背，“你……松開我先。”
“云舒塵”對著白蘇做了個口型——梵音。
白蘇醒悟過來，難怪她從此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濃郁的魔氣�？隙ú皇窃剖鎵m真身而至。
若是真身該有多好。
白蘇不忍地瞥了一眼卿舟雪，師妹一雙烏瞳中泛起的是那樣赤誠的喜悅。
可梵音萬萬沒想到，她苦心修煉的幻術(shù)，竟沒過多久就被瞧了個穿。卿舟雪抱著她時，興許是覺得氣息中沒有留存師尊的影子。
卿舟雪神情一滯，她的一腔歡喜如被澆了冰水，倏地熄滅。她一把將人推開，冷冰冰地說：“你不是她�！�
梵音嘆了口氣，化為自己的模樣。
她瞥了卿舟雪一眼，瘋成這樣……竟還能辨得出來，當(dāng)真不容易。
姨母走了，梵音回去將這魔主的位子坐得高枕無憂。
夜深人靜澀，她手里拈著那顆養(yǎng)顏丹，心中過意不去——沒有云舒塵，她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哪里能有如今的風(fēng)光。
可是人死不能復(fù)生。
她已沒法報答云舒塵，只好將這點(diǎn)恩情還給她生前最珍視的徒弟。
她決意要治好卿舟雪。
軟的不行，那便來硬的。
她可不像卿舟雪的師姐妹那般心疼她，只要能將人喚醒，梵音不在意手段。
梵音輕輕敲了個響指，已經(jīng)渾身銹蝕，淪為廢鐵的清霜劍一旁的石桌上飛起來，掉在卿舟雪面前。
“是這把吧？”
她道：“想起來了么？”
梵音偏著腦袋：“拿著它，和我比一場，贏了我就把你家?guī)熥疬�給你。怎么樣？”
卿舟雪幾次三番想要將手伸向清霜劍，但不知為何，她愈靠近它，便抖得愈發(fā)厲害。
為什么？
卿舟雪捉住自己的手腕，強(qiáng)迫自己拎起那柄廢鐵，但是碰到冰冷觸感的那一瞬，卿舟雪卻像是被燙了一般迅速縮回手。
“這把不行。”
梵音用足尖將那把劍挪開，她自袖中又抽出了一把軟劍，往地上一擲，摔得鏗鏘一聲響。
“換一把。”
卿舟雪沒有什么反應(yīng)。
“既然你不動，那我可就動了。”
梵音眼神幽暗起來，她素手就著地面一指，以魔氣將那把劍卷起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向卿舟雪刺去。
但凡身上有些武藝的人，碰到迎面射來的尖銳之物，躲閃——這是一種本能。
沒想到卿舟雪不躲不避，任她把劍尖送入身軀。
她眼底一直蓄著一抹平靜的悲慟，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其他任何波動了。
“你到底在逃避何事？”梵音淡淡道：“她死了，你就一直這般廢物下去？”
卿舟雪抿緊了唇，“師尊她……”
“住嘴！”梵音雙眸忽然一睜，厲聲打斷她：“她就是死了！你救了天下人，她卻以命渡了你一個！你若心里還有一絲良知，也該帶著你師尊的那一份好好過著，淪落成現(xiàn)在這般，你對得起她么？”
梵音諷刺一聲，故意道：“不過要我看，她沒什么值得憐憫的，聽說年輕時還殺了很多人呢，現(xiàn)在自己有眼無珠識不清人，落到如今這個下場……”
白蘇一把抽出了卿舟雪肩膀上的劍，她看著那傷口瞬時復(fù)原，而順著衣袖望過去，卿舟雪的手垂在身側(cè)，已漸漸握成了拳。
白蘇哀求道：“別說了……不要再刺激她了！”
梵音笑了起來，咬著字眼道：“我偏要說。都是她自討的報應(yīng)。”
“都是活該�！�
“活該她死得這么慘！”
話音剛落，梵音面前襲來一陣勁風(fēng)，三尺青鋒拔地而起，一把剔透的冰劍于瞬間凝成，止在她喉間幾寸處。
她背脊發(fā)寒，出了一身冷汗。
“你再說她一字，我就！”
清冽的尾音上揚(yáng)，因?yàn)闅庀⒉环�(wěn)而發(fā)顫。
當(dāng)梵音的冷汗自額頭垂到頸脖時，卿舟雪的寒刃刺進(jìn)了她肩膀一寸。
兩人近距離對視時，梵音頭一次瞧見她淡漠的臉上出現(xiàn)如此豐富復(fù)雜的神色，那雙漆黑無光的眼眸里，總算掀起了一陣驚天駭浪。
惱極。
亦或是，無可奈何的悲涼。
梵音睜大眼睛，眨了一下，慢慢試探道：“你清醒了么�！�
白蘇看著卿舟雪的側(cè)臉，眸中閃過一絲驚訝，而后喜色緊隨而至。
那根冰刃漸漸松了勁，隨著卿舟雪的手松開，一下子掉在地上。
四分五裂，冰屑飛濺。
*
卿舟雪這些時日，一直停留在深深淺淺的記憶里。
暗色的，明亮的，蒙上一層血的。
她把異鄉(xiāng)看成故鄉(xiāng)，把來路走成歸途，把今朝活成過去，如孤魂野鬼一般茫然。
因?yàn)樗男牟辉诜矇m，不在仙途，不在這里。
它留在初春的第一場雪里。
“……你救了天下人，她卻以命渡了你一人�！�
梵音的這一句話震耳欲聾，刺到了她全身上下捂得最嚴(yán)實(shí)的一個創(chuàng)口，如是一擊，膿血潰散，像是生生挖去了一塊。
卿舟雪念起曾經(jīng)是如何在心中思索著，為師尊在亂世之中，支起安穩(wěn)和暖的一隅。正如當(dāng)年所想，她會成為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寶劍。
為此，她拋棄了一切自己珍視的東西，甚至是得之不易的感情。極盡曲折，走上了無情道的修行之路……世事浮沉，回首種種，卻不料自己才是傷她的最大誘因。
忘情之道。既是寂滅，也非寂滅。
當(dāng)她真正懂得這句話時，才知道無情道是多么殘忍的一種功法。
當(dāng)你尋回當(dāng)年拋棄的感情，懂得七情六欲時，卻已經(jīng)沒了可以去愛的人。
自梵音走后，不過三日，太初境春秋殿內(nèi)，頭一次迎來了卿掌門的身影。
然而她清醒以后，所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決意修改太初境律令，而后將掌門之位交付給林尋真。
諸位長老面面相覷，總感覺現(xiàn)如今門派上下百廢俱興，還未緩過一口氣，驟然另立掌門……又需一番布置，還要走很久的典禮。新掌門熟悉事務(wù)又需要一段時日，著實(shí)有些忙亂。
可惜卿掌門心意已決。
她甚至將無鋒之劍，象征著掌門的權(quán)柄，一并交給了林尋真。
當(dāng)年卿舟雪沒有讓她明面上插手收羅靈根的事情，也正是為了這一日。
林師姐在年輕時常跟著前任掌門，對于宗門內(nèi)務(wù)甚是熟悉，又在一眾弟子心中甚有威望。
除卻劍修這一點(diǎn)以外，她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而現(xiàn)如今卿舟雪力排眾議將這規(guī)矩徹底撇去，好名正言順地鋪下路。卿舟雪處理這件事情沒費(fèi)幾日，她將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后，只叫來了林尋真一人。
半夜。
鶴衣峰上，一夢崖頂端。
遠(yuǎn)方的云霧暗沉，涂在濃深的夜中，一片連著一片，皆是墨塊。
卿舟雪仰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月。
林尋真開口問她：“師妹，你為何將掌門之位傳給我？”
林尋真看著明月下的女子，她的衣衫如云霧一般輕薄，也像是山間不可捉摸的白云一樣，隨時都可能要乘風(fēng)歸去。
她總有一種不明的預(yù)感，下一瞬，卿舟雪便會離開此處。
可是……她還能去何處呢？
夜風(fēng)吹起了卿舟雪的頭發(fā)，她沉默片刻，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卻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世人皆知往事不可追矣，倘若師姐你有追悔莫及之事，會回到過去補(bǔ)救么�！�
林尋真在心底訝然了一把：“不會�！�
“為何？”
她笑了笑：“因?yàn)檎娴臎]有，自小到大，每一步我都審慎，因此想象不出來這是什么感受。”
卿舟雪愣了一下，低聲道：“……我當(dāng)年也一樣，還這般勸過她�！�
可自從應(yīng)驗(yàn)到自己頭上了，她卻難以再對師尊說這樣一些蒼白無力的話。
“師姐會是個好掌門的，比我要適合很多�！�
卿舟雪轉(zhuǎn)過身，在黑夜之中牽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