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十八個年頭,她云游許久,但是仍然一無所獲。卿舟雪生怕云舒塵不記得修道,倘若真要七八十年后才想的起來,那時萬一壽盡就麻煩了,因此亦十分心焦。
于是她算了一卦,這些年身體大不如前,這一卦直接讓她昏厥了三日。
卦象正指太初境。
所以她醒來以后,索性回峰候著。
這一等又是很多年。
前些年林尋真還勸她多收幾個弟子,免得整日守著那鶴衣峰,眼里空蕩,心里也空蕩。
卿舟雪本沒有收徒的打算。
她平日幾乎不理會宗門事務,只安心做一塊鎮(zhèn)山石,確保外宗不敢來進犯。
而如今天下太平,也沒什么需要出手的地方。
于是她隨便挑了兩個徒弟,為劍閣培養(yǎng)一些新鮮血液,以將自身年輕時悟出的一些劍法精髓傳承下去。
師姐名為若谷,小一些的叫做希音。若谷性子沉穩(wěn)一些,而希音對于劍道的悟性很高,但是若論不著調(diào)……她也的確活潑生猛得不像個劍修。
最近內(nèi)門大比在即。
長老們已連開了多日的會了,許多方面需得布籌。
林尋真無異是當掌門的好料子。在這樣一場支離破碎的戰(zhàn)爭之后,她能夠將宗門內(nèi)外逐步收攏一心,又在這短短的三十年間,讓太初境從百廢俱興中喘過了這口氣,龍舟一度過浪潮,迎來的便是這些年的突飛猛進。
最近幾年太初境提高了入門門檻,內(nèi)門自古人才濟濟,倒并不是很顯著。
自從外門整頓了以后,一些打雜混日子的,逐漸消失不見,整個外門的環(huán)境煥然一新。
今年又是一年內(nèi)門大比,外門中需得進來許多出挑的苗子,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仙家弟子,或是資質卓越的散修會來參賽。對于任何宗門而言,這都是相當關竅的事情。
此刻。
春秋殿內(nèi),分明已經(jīng)過了午時,早就散了會。
諸位長老——除卻卿舟雪不在以外,卻圍著今年外門的名冊上的三個字,興奮地斟酌考量許久。
越長歌指著“云舒塵”這三個字,笑了半晌:
“嗯,這是云家的哪個小丫頭來了?說來也好久沒見到師姐小時候的模樣了。林掌門,師叔現(xiàn)在就去外門接人行么?”
林尋真也感慨了一下緣分無常,她笑著擺手道:“這事給卿師妹做,正好讓她去負責今年的人選�!�
“萬一云舒塵要拜去鶴衣峰,”鐘長老是唯一正經(jīng)地在考量問題的人:“這輩分豈不是亂了。不妥�!�
柳尋芹嚴謹?shù)丶m正他:“不管去往何峰,這輩份都是亂的。”
但不管如何,快過年了。
林尋真提起筆,輕輕在那個名字上勾勒了一下,以便瞧得更清楚。
按照人間的說法,也該團圓的。
*
內(nèi)門大比前,名錄上的所有弟子,皆需得核驗身份�,F(xiàn)如今太初境在招收弟子方面,做得愈發(fā)規(guī)范。
那份名錄很是重要,因此其上一般會施用法術封存,只有當日才會撤下法術,打開一個個對上,弟子也需要簽名。
卿舟雪如今是長老,只需要監(jiān)督著徒弟若谷不弄出差錯就行。
今日的太陽光暖融融的。
照得人渾身發(fā)暖,甚至有些熱了。
卿舟雪因為靈根的緣故,倒不是很喜歡光與熱,但是今天卻曬得意外地舒適。
她微微瞇起了眼,看向烏壓壓一片排著隊的年輕面孔。多少帶著些青澀的傲氣,畢竟走入此處的,到底不是尋常之輩。
很多人都在看她,但卻不敢靠近自己。許是因為她的修為讓很多人望塵莫及,也大抵是因為她輩份算高。
卿舟雪無視了這些目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這場景,到底令她惦著往昔了。
興許人年紀大了就會這樣。
她不知道當年師尊會不會也總是如此。
不過她在太初境的少女時代的事情,云舒塵和她講得很多。魔域那時候的,她卻不說。
不說便不會想么?
怕是不盡然。
“師尊……”
仍是相同的兩個字,但卻不是從她嘴里講出來。
卿舟雪微微一愣,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想七想八的,兜兜轉轉,再繞到了她的身上。
“師尊!”
若谷急得搖了搖她的衣袖。
卿舟雪終于回過神來,嗯了一聲,“怎么了�!�
若谷道:“這小姑娘年紀太小了,一問三不知,該如何是好?”
卿舟雪詫異了一刻,哪有小到還不能自理的弟子來參賽的。她站起身來,目光往前邊一掃,那是個小姑娘沒錯。
嗯,看上去的確很小。
不站起來都快看不見她了。
……嗯?
隨著那小姑娘輕輕抬起眼睫毛,底下的那雙秋水明眸遠脫出可愛,顯出這個年紀少見的漂亮。
她瞧向卿舟雪的目光中有謹慎,還有一絲天真的好奇。仰著下巴,不聲不響地瞧著她。
卿舟雪徹底僵在原地。
此時周遭人聲鼎沸,來來往往,風聲嗖然。
她卻覺和風細暖,人群止息,萬籟俱寂。
云舒塵三個字。
于經(jīng)年沉寂之間,是在她心神上震響的唯一一個聲音。
第206章
若谷傻了眼,她不明白為何師尊突然站起來,本是好好的,卻在瞧見那孩子的模樣以后,直接頓在了原處。
“師尊,她有什么不妥么?”
“沒有�!�
良久后,卿舟雪調(diào)整過來,她知道此刻她還不認識自己。她極力放柔了聲音:“有親人帶你來么?”
她聲音軟糯:“沒有�!�
“那你怎么尋到此處的?”
“……”
今日并非大比的日子,正式為明日開始。
卿舟雪見她蹙眉不語,便讓若谷與了她令牌,看著她拿后便走了。期間,一道神識一直粘附在云舒塵的身上。
不過她此刻并未察覺。
待到這一批全都錄完以后,若谷收拾東西準備回峰。卿舟雪則跟著那道神識的感知,順著一路走去。
果然,那個小小的身影并未走遠。
她尋了個人少僻靜處,坐在外門嶄新的石階上,低頭看著池塘里的魚游來游去,顯得有點茫然。
不多時,天空陰下來,飄了點絲絲細雨。
“天晚了,”一把白絹竹骨傘撐開,擋去了水意:“怎么不回家?”
“……沒有家回。”
周圍的人都散完了,只余她一個,到底孤零零的。
她看起來是想在此處挨過一夜。
好在自己來了。
卿舟雪望著愈發(fā)陰沉的天色,想著這雨興許會下大。晚上若沒個安穩(wěn)地方睡覺,她怕是又要被淋得發(fā)燒了。
“這樣,”卿舟雪微微傾下身子,“我見你資質清秀,不如回我隨峰修道?”
小姑娘眼眸微睜,她倏地看向卿舟雪——這一路擠在人堆里,她早被這神仙一般發(fā)光的女子奪去注意力。
耳畔亦有不少議論,這便是當今太初境鶴衣峰的峰主,亦是獨步九州的劍仙,近幾年才剛剛回宗。
她聽聞她平素較為冷淡,又常獨居孤峰之上,應當不是多喜歡熱鬧的人。
但應該也不是壞人。
卿舟雪看著那孩子的目光從茫然到警惕,而后兀自思索了片刻以后,又再度陷入疑惑。
最后她抿著唇,輕輕嗯了一聲。
卿舟雪松了口氣,她彎腰將人小心翼翼地只手撈起來。
小孩兒的身子骨輕,壓在她肩頭像一片羽毛。臉頰也軟,像還沒有露餡的湯圓一般。
她另一只手執(zhí)著傘,帶著她朝宗門走去。
云舒塵猝不其防就被抱了起來,她扭了一下無果,只好乖巧地趴在這陌生女人的肩膀上。
臉頰上壓著一片銀白柔軟的發(fā)絲,而她身上也冰冰涼涼的,像個冰雪雕成的美人。
鼻尖簇擁著一股溫和的香味,不濃,很是清淡,需得湊得極為相近才能嗅到。
很好聞。
又很熟悉。怎么會很熟悉呢。
她嗅得有些迷糊了。
*
聽到院門傳來些動靜,希音騰地一下子站起來。
“師尊!”
卿舟雪感覺懷中的人動了一下,睜開了半夢半醒的眼。她連忙在唇中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小徒弟不要吵鬧。
希音的目光落在她懷中趴著的奶團子上,不禁訝然:“這是新來的小師妹嗎?”
一旁正在打盹的貓咪也蘇醒過來,圍向卿舟雪腳邊,結果卻被頂開了。
卿舟雪邊走邊道:“不是。莫要亂喊�!彼龔街毕蛑髋P走去,甚至沒有一絲遲疑。
希音一愣,那間是師尊的。如果說卿舟雪還有什么絕對不能躍過的底線,便是這間屋子。
她與師姐都沒人進得去。
如今一看,這當真是奇怪……那孩子到底是什么來頭?
卿舟雪將傘輕輕一擲,便化為一道流光,收入她的納戒之中。她抱著孩子進了門,又將門窗關好,免得她受凍。
她總覺得這副幼小的身軀很脆弱,圈著她的手也難免極盡溫和。在屋內(nèi)轉了一圈,最后將她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看那兩小短腿怎么都點不著地,卿舟雪忍不住極微地笑了一下,不著痕跡。
她在星燧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云舒塵成長,卻沒有任何一次能夠挨到她,哪怕摸頭也做不到。
如今終于可以碰到幼時的她。
卿舟雪抬起手,欲要揉一揉她,她便將頭偏過去,眉梢微蹙,像是不喜生人這樣的親近。
卿舟雪留意到她的細微神色,臨到半空又克制地縮了回來。
白霧一般的衣袖順著垂下。
她站直身子,聲音又恢復了人前那般的冷清:“這間臥房留給你。如若有什么不習慣的,記得與我說。不用拘謹�!�
云舒塵的鼻尖再拂過了一層淡香,她扭頭看著她出了門,又將門輕輕掩上。
不過片刻。
這位長老又折返回來,手中多了一套新衣裳,她將其擱在一旁。
小姑娘又被抱了起來,走向屏風之后,她呆呆地任她擺布著,幾片被雨潤濕的衣料很快被扒了個干凈。
當渾身上下終于接觸到微涼的空氣時,她終于下意識地用胳膊環(huán)緊了自己。
但并未冷多久,腳趾頭接觸到一絲溫熱的水意,緊接著半個身子沒了進去,腳徹底踩在了木桶底。
一瓢水從她的后腦上澆了下來,整個人一激靈。
卿舟雪住了手,“燙?”
“沒……沒有�!�
卿舟雪手法嫻熟地拿起了皂莢,但瞧她趴在木桶邊沿,緊緊地拿身子貼著壁,盡可能地遮著什么,竟像是沾在了上頭似的,整張小臉的神色都寫滿了抗拒。
“你自己來�!彼p嘆道:“方才淋了點雨,洗一下?lián)Q了衣裳,省得生病�!�
言罷,卿舟雪走出了屏風,云舒塵只能看得見她微斜的影子。
她終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身軀不再緊繃,得以自在地在水中泡著。剛才一路上的確有些濕冷,現(xiàn)如今她感覺渾身都和暖起來。
水面上飄著幾朵花瓣。
小孩子的注意力總是會被這些鮮亮的東西吸引去,她舀了許久花瓣玩,一個人逐漸自在起來。
胳膊晃得水面蕩漾,也不慎映出了屏風外的那個影子。
望著水面的倒影,云舒塵疑惑地想,仙人這么喜歡小孩子嗎。
凡事都要親力親為。
自那人的容貌氣質上來看,總有一種違和感。
泛起的水霧之中,她打了個呵欠,人一暖和,便覺得有些困。這個問題想了許久都不通暢,想著想著,沒過多久,她竟不小心瞇了過去。
卿舟雪聽著里頭漸漸一點水聲都沒有,她蹙了眉,重新走回去。
果不其然。
掛在邊沿,睡得正香。
好在她發(fā)現(xiàn)得及時,水還沒有涼。她把那掉在鍋里的熟睡的湯圓撈了起來,擦干凈,又將新?lián)Q的衣服給她套上。
先前卿舟雪不知哪一年才會遇到她,于是從小到大的款式都備了幾套,方便取用。
第三十二年時,她總覺得師尊這時候應當也有個年輕女子的模樣了……沒成想?yún)s是一個小孩。
看來地府辦差屬實有點慢。
云舒塵倦怠地抬起眼睫毛,又打了個呵欠。左右環(huán)顧,不知自己何時又從水中起來,被塞入了柔軟的被褥。
低頭一看,新衣整齊。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而后略一抬頭,對上面前那位仙子清冽又溫和的雙眼。
“你還未曾告訴我,此次大比,誰給你報的名字�!�
“醒來時候,在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