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耳邊一直有飛機發(fā)動機的巨大轟鳴聲,夢境沉沉淪淪,有一度在半夢半醒中,竟然真的覺得身處回倫敦的飛機上。
謝瀾在睡夢里一下子便不開心起來,下意識抱緊了枕在腦門底下的書包。
開始構(gòu)思下次要怎么從謝景明的魔爪里逃出來。
直到飛機落地的巨大震動一下子把他吵醒,他猛地抬起頭,聽到四周一串手機提示音。
他呆了幾秒,猛地從夢境里抽脫出來,伸手摸向兜里手機。
信號恢復的一瞬,竇晟的一串消息就砸了進來,都是語音。
謝瀾匆匆塞上耳機,順著往下聽。
“我睡過了,對不起對不起,昨天半夜隔壁病房叫了好幾次急診,我和我媽對著失眠,三點多才睡著�!�
“估計你已經(jīng)起飛了,飛機上好好睡覺啊謝瀾小朋友�!�
“我倆要開始吃早飯了,等會我媽還要肌肉注射,然后測一下血相,沒大問題就打算出院回家靜養(yǎng)了,不然別說肝,連血壓也穩(wěn)不住……哦當然也不能這么說,昨天大夫建議的時候大生化還沒出,確實不排除其他疾病來著�!�
“昨天半夜我和我媽又聊了聊,然后……咳,我媽叫我,等會說啊,估計你到時候下飛機了。”
然后就是幾個小時的空白,直到四十分鐘前又一條。
竇晟的語氣這次很不好聽。
“謝瀾,什么情況?小提琴放我屋里干什么?還有肖姨的日記本你拿走了?你幾個意思?”
“我剛跟我媽交完底,我媽答應(yīng)我陪你去考試了,你等著我啊。”
充滿威脅意味的語氣。
謝瀾愣了一下,周圍的人紛紛起身排隊下飛機,他坐在座位上茫然了好一會,發(fā)了語音過去。
“什么意思?趙姨是什么態(tài)度?”
消息發(fā)出去沒過幾秒竇晟就回了過來。
“我已經(jīng)快到高鐵站了,晚上見面說�!�
“我媽沒什么態(tài)度,但你死定了,謝瀾同學�!�
“?”
謝瀾發(fā)語音道:“什么死定了?我怎么了?”
他捏著手機,逮空插進隊伍里,跟著大部隊下飛機,穿過廊橋,走進寬敞的機場。
剛剛順著人群走向到達大廳,竇晟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媽的,你他媽把小提琴放我床頭什么意思?你媽的日記也沒了,想干什么啊?去考試,考完不回來了?不告而別?看不出來啊少俠,平時一副拽天拽地的樣,到關(guān)鍵時刻開始演苦情戲是吧?我媽還沒給準信呢,你媽的你就要跑路了?”
聽取媽聲一片。
謝瀾一陣恍惚,不知是機場這個熟悉的地方帶來了時空交錯感,還是竇晟真的語速過快。
反正他久違地又有種跟不上竇晟說話的感覺。
他皺眉消化了許久,抓住生僻詞,“苦情戲是什么?”
“你說這些有意思嗎?你要逃跑!”竇晟語氣里壓抑著怒火,他從來沒對謝瀾火過,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又無奈地壓抑著脾氣,周圍都是嘈雜人聲,“我進站了,總之你等著吧!”
謝瀾懵。
“逃跑?”他用很清白的語氣對上竇晟的氣急敗壞,“我逃什么跑?我來考試啊,你不知道嗎?”
話音落,還沒等到竇晟回答,腦回路忽然跟剛那一大串里的其他關(guān)鍵詞連上了。
謝瀾目瞪口呆,啞口無言,許久才瞟著周圍的路人壓低聲說,“我把我的小提琴留著陪你啊,我
怕趙姨發(fā)大火,我不在家,你要一個人面對天崩……天崩海嘯?反正……哦那個,其實我把梧桐也放你屋了,它跑了嗎?”
電話另一頭一下子沒音了。
謝瀾嘆一口氣,嘆完又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首都也是藍天白云,風比H市更和煦,他跟著大部隊去排出租車,“所以趙姨怎么說?突然同意你來?”
“也不是突然吧,唉。”竇晟松了口氣,嘟囔道:“你先讓我緩緩,我一回家看到小提琴直接血壓飆升,人差點沒了,先讓我緩緩�!�
“好�!敝x瀾把沉重的書包往肩上拽了拽,又忍不住道:“但你應(yīng)該動動腦子的,小提琴……嗯……如果我要回倫敦,不管還回不回來,都不可能把它留給你,我不能沒有它�!�
竇晟:“……謝謝,有被安慰到�!�
謝瀾耿直地跟著一起沉默,片刻后忽然聽到電話另一頭傳來一聲竇晟的低笑。
竇晟一笑,他也笑了,說不出為什么。明明還不知道趙姨的反應(yīng),可能是一下子聽到了男朋友的聲音,也可能是B市天氣真的很好,只要陽光充足,人總不會太難過。
謝瀾把手機揣進兜里,耳機里聽著竇晟那邊高鐵站的廣播聲,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出租車排到謝瀾,謝瀾上車道:“T大西北門�!�
師傅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高材生啊,返校嗎?”
“不是,考試�!敝x瀾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是T大的學生�!�
竇晟在耳機里道:“西北門?你不去辦入住嗎?”
“來不及了。”謝瀾翻著手機里何修發(fā)來的消息,“我直接去筆試,考完再辦入住,晚上何修要找我吃飯�!�
“那正好一起�!备]晟說,“幫我跟學長說一聲,加我一個。你是在數(shù)理樓考試吧?”
謝瀾嗯了聲,“等你到這我都考完了,到時候把餐廳的位置發(fā)給你吧。”
“也行�!备]晟說。
車子已經(jīng)跑起來了。
B市機場高速很美,周圍開著大片大片的小花,淺紫色的花瓣柔嫩地垂墜著,點點嫩黃的花蕊生機勃勃,車窗降下來,風一過一陣清香。
謝瀾低聲對著耳機里的竇晟描述這種花,竇晟聽完笑道:“我知道,好像是叫二月蘭。我之前覺得這花名土土的,但可能因為你是二月回國,現(xiàn)在聽到二月也不覺得土,還覺得……說不出來,反正就是心里感覺不太一樣�!�
謝瀾迎著風低低嗯了聲。
過了有幾分鐘,竇晟那邊安靜下來,估計是檢票進了車廂。
而后他才低聲道:“我媽昨天一直審我,她其實之前想過幾次,但又覺得不靠譜。昨天一下子撞到差點嚇死,一開始特別不高興,說我自私,不負責任,覺得你八成是不懂事被我?guī)芷�,反正就是一通責備我加自責,覺得對不起你媽。”
謝瀾聽得一愣一愣,“你媽是這么想的?”
“嗯,反正她就覺得親兒子離譜唄,不愧是她。”竇晟嘆了口氣,有些無語。
隔著千百公里,謝瀾仿佛能看見他扯扯嘴角不以為然的樣子。
謝瀾緊接著問,“然后呢?”
“然后……”竇晟糾結(jié)了一下,“昨天醫(yī)院特別吵,隔壁病房好像要不行了,同屋那個還有親屬糾紛,反正我們一直睡不著。我就跟她說了小時候看你視頻的事,嗯……添油加醋了一點,反正把自己說得挺慘的。我媽心疼了,才肯聽我細說咱倆在一起的前因后果。不過我告訴你,說那些都是白扯,最后還是靠撒點小謊才暫時穩(wěn)住她�!�
謝瀾心一下子揪緊了,“什么小謊?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撒謊?”
提到這個,竇晟忽然有些猶豫。
“說啊�!�
謝瀾急死了,急得恨不得一下子穿越回H市掐著男朋友的脖子搖晃。
竇晟糾結(jié)了一會嘶了聲,“昨天交完心后,我覺得我媽其實是可以接受的,她也不是觀念封閉的人。但她怕咱倆壓根不知道想要什么就瞎搞,把一輩子耽誤了。尤其怕我?guī)哪悖氵@么天真無邪……反正她心理壓力不是一般大,你明白吧?”
謝瀾一個勁點頭,“嗯嗯�!�
“所以這個事情的關(guān)鍵在于讓她明白,無論我們在不在一起,我和你的性取向都是這樣,這不是一時興起。就算咱倆吹了,也不會各自喜歡上女孩。”竇晟猶豫了下,“但這件事吧……可有得勸了,你也知道,證實容易證偽難,所以我就干脆了點。”
“請你直說!”謝瀾忍不住了,“對著一個中文垃圾得要死的半個英國人說這些,你是讓我做理解嗎?”
他話一丟出去,在后視鏡里和司機對視了一下,咳了一聲又縮回座位。
“直說吧�!彼麚钢謾C小聲翼翼道:“求求了,直說�!�
竇晟用力清了清嗓子。
“我只好跟我媽說,就……”
謝瀾打心眼里迷惑,他簡直想不到世界上有任何事情會讓竇晟吞吐至此。
過了好一會,竇晟才道:“當時我媽逼得緊,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故事了。我只能說,我一直喜歡男的,跟某人在一起好幾年。然后你回國之后就……啊,也喜歡上了他,咱倆一開始不是因為表妹的事不太愉快嗎,我就剛好跟我媽說是因為那個某人爭風吃醋,后來不打不相識,索性丟開某人,咱倆好了�!�
“?”
謝瀾懵了。
這比老馬出過的最繞的題還繞。
他瞠目結(jié)舌許久,也顧不上司機詭異的眼神,“等等!我沒懂,這故事里一共幾個人?”
“就算四個吧,算三個也行。反正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你,從前的你S,還有一個工具人……就叫A吧。”竇晟耐心幫他理順,“我和A在一起六年,我在外網(wǎng)欣賞S四年。你剛回國時喜歡上了A,我們之間為此鬧了很多不愉快。但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原來你就是S,所以我丟開A改喜歡你,開始追你,你受到感化后也不喜歡A了,所以我們在一起了�!�
謝瀾對著電話,智商持續(xù)出走。
一起出走的還有他的冷靜,SAN值狂掉。
竇晟猶豫了一會,“懂了嗎?其實這個故事和真實情況很符合,唯一的變化是加入了一個工具變量A。你把A拿掉,不就是事實本來的樣子嗎?嘿這么說我突然覺得我也不算騙,做研究有時候也需要加入工具變量啊,反正……”
“等等等等,等!”謝瀾聽不太懂,但他大受震撼,“所以A是誰?在一起六年……這也能編?趙姨能信?”
“能……啊�!备]晟頓了頓,“我編的是戴佑。”
“?”
竇晟又沉默了許久,“就很合理啊。戴佑是最機靈的一個,我都沒來得及和他通氣,我媽當場給他打電話問這事,他居然只遲疑了一小會�!�
謝瀾心一下子攥緊了,“他怎么說?”
“他說……他隔著免提對我說,我靠,都翻篇這么久了你怎么還跟你媽告狀?”
電話兩頭陷入尷尬的沉默。
許久,竇晟嘆了一聲。
“我可真不是個東西。”他嘆氣,“但這也是為了讓我媽盡快明白咱倆的現(xiàn)狀吧。等她病好了,心情穩(wěn)定了,我一定跪著和她澄清謝罪�!�
第96章
桃子酒
“你真的覺得趙姨信了嗎?”
“當然沒有。她最多也就信十秒,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她稍微推敲一下這個謊言的動機,就能明白我們是認真的�!�
——竇晟最后的這句話,謝瀾琢磨了一路都沒琢磨明白。
他帶著大大的困惑到T大西北門,下車就見了何修,背著包直接趕往數(shù)理樓。
八月末,T大校園里綠樹成蔭,繁花似錦,來往都是抱著書和電腦疾行的學子,單車從坡上乘風而下,從謝瀾身邊呼嘯著駛過。
何修在數(shù)理樓前出示學生證,進去后停步等了謝瀾一會。
謝瀾還站在門蔭下回頭打量著這座大學。
他去過英美很多頂級學府,那些學校有著優(yōu)雅肅穆的建筑,修繕至臻的草木花園,但都不如此刻T大,濃郁的學風挾著歷史的厚重感撲面而來,讓人望而欣喜。
謝瀾又小跑幾步跟上何修。
“感覺怎么樣?”何修淡笑著問。
“有點驚訝�!�
“驚訝?”何修有些意外,“哪里驚訝?”
謝瀾想了一會,“我之前以為書卷氣是很肅穆的……”他不太確定肅穆這個詞用得夠不夠準確,頓了下繼續(xù)道:“但剛才又覺得這里的書卷氣很熱鬧�!�
何修挑唇笑起來,拾階而上,輕聲道:“確實如此�!�
筆試在一間小教室進行,有位姓吳的教授,四十來歲,此外還有何修。
簡單的自我介紹后直入主題,何修從檔案袋里抽一份卷子出來,扣放在謝瀾桌上。
“筆試時間3小時,3道題選2道做,現(xiàn)在就開始吧。”
謝瀾一開始沒明白3選2是什么操作,翻過卷子掃了眼題,忽然懂了。
IMO比賽每場考4個半小時,通常有3題,招生辦就是按照這個平均解題時長為他設(shè)置了考試時間。
IMO和國內(nèi)數(shù)競不太在同一個路數(shù)上,但于他而言卻有種久違的熟悉感。3道題中有1道獵人與兔子的題型,是某年IMO超難題目的變種,估計T大招生辦默認這道題不會被選擇,所以很善良地放在了最后,前兩道題都算中規(guī)中矩。
謝瀾拿著卷子有點激動。
T大招生辦很照顧他,竟然給了他一份英文卷,久違了的。
他忍不住愛惜地摸了摸卷上的印刷體。
吳教授和何修坐在前面,何修也拿了一份卷子,蹙眉湊近吳教授耳邊低聲詢問,吳教授指著卷子回了幾句。
何修許久才點點頭,往下一打眼,卻見謝瀾已經(jīng)在紙上迅速計算了起來。
3小時,謝瀾久違地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仗。
數(shù)競沒法帶來這種體驗,做數(shù)競時他的腦力和體力消耗很平和,雖然有時看不懂題會覺得迷惑,有時題目刁鉆了點也會埋頭苦想,但那種感覺就像在做帶點腦筋急轉(zhuǎn)彎性質(zhì)的普通數(shù)學題,說難也難,但是一種別扭的難法。IMO題則完全不同,每一道都堪比一整場數(shù)學考試的分量,腦細胞瘋狂燃燒,在不斷推演和推翻中尋覓那種快感,就算走了十條死路也有種自虐般的快樂。
他嘴里念念有詞,演算紙用了厚厚一沓,時不時把筆扔在桌上吮一下手指,然后撿起筆繼續(xù)寫。
何修在講臺上動了好幾次,似乎想過來看看情況,但又怕打擾他,最終也沒動。
直到距離結(jié)束還有十來分鐘時,謝瀾坐直了。
他一下子把筆丟開,舉了下手,“我想交卷�!�
何修正要起身,吳教授按住他,沖謝瀾笑道:“最后一題也試試。不算你時間,你有思路的話就寫寫。”
“我寫了�!敝x瀾?yīng)q豫了一下,把輕飄飄的卷子和厚厚的演算
紙拿起來,“我寫完三道題了�!�
教室里有一瞬的靜謐,吳教授和何修的表情都明顯愣了一下。
謝瀾坦誠地解釋道:“隱形兔子題是前幾年的真題,我以前的教練帶我練過。這道題在它基礎(chǔ)上變了,但還是有一小部分相似,而且比原題簡單一些,我就試著做了�!�
吳教練這才“哦——”了一聲,扭頭看了何修一眼。
何修神色淡定,起身拿走他面前的卷子,“那另外兩道題呢?”
“另外兩道題我之前沒做過。”謝瀾說,“上手感覺還行�!�
吳教授和藹地問道:“你不是英國長大的嗎,為什么走了AMC,沒有走BMO?”
“其實都差不多�!敝x瀾說,“一個是美國的,一個是英國的,我都考過。但AMC在世界各國間通用度更高一點,之前我……我父親也有計劃過讓我申請美國的學校。”
吳教授點點頭,“有正式進過英美的國家隊嗎?”
謝瀾搖頭,“沒來得及,只跟訓練營教練接觸過,他帶我練了不少�!�
吳教授點點頭,接過何修遞來的卷子翻看。
謝瀾站在那等他看,又吮了一下手指。
過了足有十來分鐘,吳教授才抬頭道:“今天就到這里吧,簽約事宜明天來面談,你是第一次來T大嗎?”
謝瀾聞言愣了一會,他接到的安排是明天面試,沒提簽約。
但他還是回道:“是第一次。”
“那今晚讓何修帶你逛一逛。”吳教授在何修胳膊上拍一拍,“這個不是我們系的,是招生辦今年的學生助理,你跟他看看校園。噢對了,今晚建筑學院是不是有什么聯(lián)誼音樂節(jié)?”
何修笑笑,“嗯,我們系和央音的學生會合辦的,我?guī)W弟去放松下�!�
謝瀾不太明白,但感覺很厲害。
他跟教授道了別,然后跟何修往外走。
離開那間教室,何修一下子平易近人了不少,笑問,“感覺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