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
朕已派人將你母親接至宮中,不日便可到�!�
“
屆時(shí)是你留宮還是你母親留宮�!�
“
全看你做主�!�
魏七淚流不止,終于撐不住哀求。
“
圣上,奴才……奴才母親年邁無辜……”
語帶哽咽。
“
噓,”
皇帝摩挲他的唇瓣,貼住他輕吻,“
陳王氏是你母親,朕自然不會虧待�!�
皇帝抱著魏七在東偏殿歇了一夜,后者未曾反抗。
魏七開始茶飯不思,只日日盼著他母親入宮。
皇帝見他這樣糟踐自己,終于不耐煩了。
“
你這樣不懂事,白日里東西不吃,夜里覺也不歇,是不想你母親入宮?”
魏七坐在膳桌旁抬眼看他,眼中的迷茫無措令人瞧了忍不住心軟。
皇帝移開眼,只將自己跟前的一盅松茸乳鴿湯往魏七那頭推。
魏七垂眼盯著那盅湯瞧了一會子,默不作聲地開始吃。平日里最愛喝的湯這時(shí)候吃到嘴里也是食不知味。
兩人如從前一般各吃各的同桌用膳,維持平靜的假象。
魏七喝完湯擱下湯勺,問皇帝,“
我母親何時(shí)進(jìn)宮?”
這語氣不大客氣,皇帝停了一瞬,雖心中不舒坦,卻到底沒同他計(jì)較。
“
后日�!�
魏七猛地抬眼盯住他,眼睛睜大,目露驚異,像是不敢相信。
要死不活這么些日子了,不是冷眼冷語放刀子就是置之不理甩臉子。
皇帝已許久不曾見他面上出現(xiàn)這樣生動(dòng)的神態(tài)了。
“
等會子朕叫人將門上的鎖卸了�!�
鮮少這樣討好人,皇帝不甚自在,“屋里再多擺幾樣新東西。你也安分些,你母親來了。”
魏七滿心滿眼都是要見母親的期盼與歡喜,沒有在意皇帝這句話中明顯的討好。
兩日后的未時(shí),陳王氏入紫禁城。
一路上宮女太監(jiān)領(lǐng)路,笑成花兒似的討好她。
陳王氏久不做主子,早已不習(xí)慣下頭人的奉承了。
甚至如今的她,比這些宮里的奴才還要寒酸膽怯。
曾經(jīng)是雍容典貴,氣韻大方從容的正經(jīng)誥命夫人,入宮參拜時(shí)宮里的奴才們皆要小心討好。
如今卻已成了瘦小干癟的老嫗,再如何名貴的衣物加身也只能稱出她的寒酸與畏懼。
內(nèi)書房中皇帝問王福貴,“
陳王氏可入宮了
”
“
回圣上的話,陳王氏還有半盞茶的時(shí)辰便可入宮�!�
“
嗯,不必叫她來請安,直接去見魏七�!�
“
是,奴才明白,奴才定會處理妥當(dāng)�!�
陳王氏腿腳不便,從乾清宮門外至養(yǎng)心殿東偏殿,只一盞茶的腳程她竟走了近大半個(gè)時(shí)辰。
她再如何久不進(jìn)宮也仍記著宮里的規(guī)矩,是以一路走來從不曾開口詢問過兒子的近況。
反倒是領(lǐng)著她的宮女主動(dòng)開口,那宮女說魏爺近來同上頭那位鬧別扭,請夫人等會子見了魏爺好生勸勸他。
陳王氏心里猛一咯噔,嚇得路都走不穩(wěn)了。
同上頭那位鬧別扭?
這話里的深意她不敢去深思。
接她回京的侍衛(wèi)只說魏七如今在宮里發(fā)達(dá)了,圣上跟前能說上幾句話。
前些日子替陳家求了恩典,如今圣上派人接她入宮,開恩典叫她母子二人見上一面。
陳王氏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聽見兒子的消息,還能同兒子相見。這段時(shí)日長途跋涉,時(shí)時(shí)想著魏七,沒睡上一個(gè)安穩(wěn)覺。
宮女的這番話如寒冬臘月里的一盆冰水淋頭,凍得她渾身發(fā)顫。
“
鬧……鬧別扭?”
她低聲呢喃。
“
夫人您離京久了,不知圣上如今有多寵愛魏爺,簡直是當(dāng)娘娘主子一般,憐惜得緊呢�!�
宮女以為陳王氏聽了這話會放心。
“
魏爺一切都好,御膳房靜心替他調(diào)理身子,幾年來都安康得很。只近來同圣上慪氣,鬧得有些大……”
宮女的輕聲緩語陳王氏漸漸都聽不見了。
她只想著:
魏爺……魏七,是她的孩子沒錯(cuò),是安安。
陳王氏消瘦的面容愈加慘淡,她已說不出話來。
東偏殿近在眼前,宮女提醒她,“
夫人,魏爺如今就住在這里頭,旁邊挨著的東暖閣是圣上的居所�!�
陳王氏一年前哭壞了眼睛,如今已不大能視物。
她摸索著瞇起眼茫然四望,眼前俱是朱紅與明黃。
外頭的侍衛(wèi)立在窗柩前向里頭輕聲報(bào),“
魏爺,陳夫人來了。”
里頭的魏七一身深紫綢袍,蹭得自春凳上立起,幾步疾馳至門前。
他低頭打量自己的穿著,手指發(fā)顫,哆嗦著去撫那平滑的衣襟,總覺著有哪處沒弄妥當(dāng)。
是母親,母親就在門外。
魏七眼眶發(fā)紅,臉上又哭又笑,神情奇怪,他碰地推開木門。
母子終于相見。
陳王氏只能瞧清模糊的深紫顏色,但她知曉這是她的宵衣。
魏七不能踏出房門,只能眼睜睜地瞧他的母親蹣跚著走近。
他的手死死地扣住門框,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往前邁。
他若多再走一寸,必回有人來攔,魏七不愿叫母親知曉自己如今的困境。
他喘息不止,像是溺水之人,口鼻皆堵,唇齒幾番開合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淚流滿面。
母親老了,老到他不敢相認(rèn)。
陳王氏焦急地扶著宮女的手往前疾行幾步,險(xiǎn)些要撲在魏七身上。
魏七伸手抱住她,兩人都站不住了,癱軟著腿,直直往地上跪。
魏七終于憋出一句,“
娘……娘親�!�
他如今已有二十三,因中間缺了的十五年時(shí)光,他仍是叫娘親。
這兩個(gè)字?jǐn)D出來,母子二人都開始崩潰。
旁的聲音再也發(fā)不出,只能哀哀悲泣。
抱頭痛哭了一陣后,陳王氏瞇起渾濁暗黃的眼,眼都不眨,細(xì)細(xì)地打量魏七。
一寸寸皆在訴說思念。
她干枯細(xì)瘦的手掌在魏七的眉眼上輕柔地?fù)崦�,一如從前�?br />
這確實(shí)是她的孩子。
“我……我兒,安安……安安!
”
魏七哭得喉嚨沙啞,發(fā)出的聲音刮人耳朵,“
娘,娘親……”
周遭的奴才們見他這樣難過,怕他哭壞身子,只得在一旁小聲勸慰。
“
魏爺,魏爺。陳夫人跋涉勞累,不如先請進(jìn)屋子里罷�!�
前者找回幾分神智,用衣袖覆面擦干眼淚,勉力攙起母親。
二人挨在圓桌旁坐下。
底下人奉茶,陳王氏慌忙起身,誠惶誠恐地道謝接過,卻只盯著那盞茶發(fā)怔。
“
娘親,娘親您喝茶�!�
魏七面上帶淚,卻笑得燦爛。
陳王氏木然點(diǎn)頭,目光轉(zhuǎn)到兒子身上,落在他華貴的衣料上頭。
“
那位……那位同你……”
她問不出口。
只是心中明白,兒子二十出頭,身旁有人侍候,住處挨著養(yǎng)心殿正殿。
養(yǎng)心殿是什么地方?天子居所。
從前入宮命婦們要在幾十丈外,自偏路繞道而行。
尚陽堡里待了十五年,突下恩典,還賜她入宮與兒子相見。
陳王氏渾身發(fā)顫,一顆心被封在冰室中,跳動(dòng)艱難。
魏七亦是一瞬便慘白了面色,臉上笑容霎時(shí)褪得干干凈凈。
他腦子發(fā)怔,大哭過后正是疼得厲害,嗡嗡的響聲一直在耳邊環(huán)繞。
魏七垂下眼,不敢再去面對母親。
他低聲道,“
您……您您喝茶罷。”
心虛不已,毫無底氣。
陳王氏腦子里最后的一絲理智也繃斷了,抬手給了魏七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后是寂然無聲,母子二人皆是發(fā)怔。
守在外頭的奴才們大氣也不敢出,心中只覺魏爺有些可憐。
原是世家子,舉家被抄,十五年后再與母親相見,竟先討了一巴掌。
魏七眼里又滾出熱淚,起身踢開圓木凳,撲通跪下。
他抱住母親的腿,嚎啕大哭。
“
兒子……兒子不孝!”
陳王氏方才那一巴掌是氣昏了頭,此刻想來只余愧疚。
她背脊彎曲,身體佝僂,抱住魏七,一遍遍地?fù)醿鹤拥哪�,撫他的發(fā),湊過去親吻他的額頭。
“
是,是為娘對不住你,安安,我的安安�!�
是陳家對不住這個(gè)孩子,是他們夫妻執(zhí)意要送孩子入宮。
可她也深知,一旦入了宮成了奴才,不論你從前是什么身份,都再也沒了自由。
當(dāng)初費(fèi)盡心力,舉家皆受了難,只托出這最年幼的孩子,所盼不就是他能平安。
陳王氏貼住兒子淚濕的臉,“
是娘的錯(cuò),我兒一直都很好�!�
魏七埋在他母親膝前悶聲哭,終于又做回了陳宵衣。
母子二人未能聊許久,外頭的奴才催,道天晚了,請陳夫人去安排好的住處用膳。
魏七強(qiáng)笑著送他母親出去,說他自有安排,請母親安心。
晚間皇帝來,甫一瞧見魏七臉上紅腫的掌印便不悅皺眉。
母子許久不見,開了恩典令其團(tuán)聚,竟還動(dòng)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