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不是聶清舟。雖然他盡力地順從聶家父母的心意,滿足他們的愿望,配合他們的社交,說寬慰的話,喝他不喜歡的酒,成為一個完美的孩子――就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他很擅長此道。
他演不好“聶清舟”,所以他只能換一種方式,盡力讓他們開心一點。
“聶清舟啊聶清舟,你小子現(xiàn)在在哪兒呢?你聽到你父母說的話了嗎?他們才不想要你隨便找來的一個優(yōu)秀體貼的兒子,他們只想要你,是你變好了才有用!”
聶清舟仰頭看著天空,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道。
他不是聶清舟。
那么他是誰,他是周彬么?
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有一個周彬了。過了年周彬該17歲,他此時此刻在省城,在他的父母身邊度過一個平平常常的新年。
他莫名其妙來到這里,成為了一個多余的人,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聶清舟。”
他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在爆竹聲中聽起來有點含糊和遙遠(yuǎn)。
聶清舟愣了愣,低頭看去,夏儀站在他的陽臺底下,裹著一件厚羽絨服仰著頭,深黑的眼眸里映著煙火光芒。她腳上還穿著毛絨拖鞋,像是剛剛從家里跑出來的。
“你為什么穿得這么少?你不冷嗎?”她非常直白地發(fā)問,說話的時候從嘴里呼出白色的霧氣。
“我……不冷啊。你怎么還沒睡?”
聶清舟心想他剛剛那些話她應(yīng)該沒聽見吧,他默默把凍紅的雙手放進(jìn)口袋里,露出和平常一樣輕松的笑容。
夏儀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她呼出一口熱氣搓了搓手,說道:“你比我怕冷,穿得比我少。我覺得冷,你怎么會不冷?”
頓了頓,她又說:“你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的�!�
聶清舟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他低頭片刻,然后抬起頭來,嘴角落下去。他把胳膊搭在欄桿上俯身靠近她。
“就是吧……我喝了酒,有點頭疼,可能還有點多愁善感。”
夏儀仰著脖子,點點頭:“嗯。”
聶清舟看了她一會兒,在一段微妙的時間里,他們只是這樣對視著沒有說話。聶清舟突然噗嗤一聲笑起來,他趴在欄桿上,長長的胳膊支棱在欄桿外:“我們倆這樣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臺私會,不過位置對調(diào)了,我現(xiàn)在是朱麗葉,你是羅密歐了。”
他思索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說道:“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你偏偏是羅密歐呢?”
聶清舟滿眼笑意,模仿著女生的調(diào)子。他好像還有點醉,平時他應(yīng)該干不出這么幼稚的事情來。
夏儀愣了愣,她們實驗班的語文課安排稍有不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臺節(jié)選,她們上學(xué)期已經(jīng)上過。她努力地回想這篇課文,但是大部分的內(nèi)容她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留下只言片語的印象。
“我在這夜色之中仰視著你,就像一個塵世的凡人,張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著一個生著翅膀的天使,駕著白云緩緩地馳過了天空一樣�!�
夏儀認(rèn)真地配合陽臺上的人,背出這一段課文。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開,一瞬間天色明亮,照亮了她深黑的眼眸,和聶清舟臉上的驚愕。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為什么臉紅了?”
聶清舟嚴(yán)肅道:“凍的。”
頓了頓,他掩飾什么似的揉了揉眉心,說:“你記憶力真好哎,但是不要隨便跟別人說這種話,怪危險的�!�
夏儀皺皺眉,她不明白這段話有什么危險的地方,她只是實事求是地說:“我只會跟你說這些話�!�
不然難道誰背一篇課文,她都會配合往下背嗎?
聶清舟嗆了一下,他小聲咳嗽起來,擺著手道:“別別別,別說了!你再說下去我就要危險了。”
他迅速地轉(zhuǎn)換話題:“你不冷嗎?快回家吧�!�
夏儀抬頭看他,確認(rèn)道:“你沒事了?”
“你……你是看到我站在陽臺上,覺得我不開心,所以來找我的嗎?”
“嗯�!毕膬x想了想,補充道:“你很少不開心�!�
“你最近怎么對我這么好��?”
聶清舟有點受寵若驚。
“你是我的債主,我還欠你一部手機�!�
夏儀的回答出乎聶清舟的意料,且讓他哭笑不得。但是夏儀的眼睛亮亮的,她平靜而真誠地說:“我只是做了以前你為我做的事情而已。”
頓了頓,她重復(fù)了聶清舟曾經(jīng)對于她的稱呼:“債主大人�!�
“噗嗤……哈哈哈哈哈。”
夏儀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四個字,有種別樣的喜感。聶清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趴在欄桿上盡力俯下身去,因為眼里帶淚而閃閃發(fā)光,他對夏儀說:“我現(xiàn)在很開心,謝謝你!夏儀,新年快樂!”
原本他覺得自己在虛空的宇宙里環(huán)游,因為她,他覺得自己的雙腳又落回了地面上,在這個世界里擁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個位置。
夏儀點點頭,她從懷里拿出一根棒棒糖,然后用力扔了上去,聶清舟伸出胳膊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糖果。
他想,夏儀從窗戶里看到他站在陽臺上,大概是以為他煙癮又犯了,所以特意帶了糖,從家里跑出來找他吧。
就和他曾經(jīng)一口氣跑上七樓,給了她一根棒棒糖一樣。
“新年快樂�!�
夏儀揚著頭,輕聲說道。
第37章
、周彬
之后的日子聶清舟還表現(xiàn)得和之前一樣,
和聶家父母相安無事,仿佛那個夜晚他偷聽到的對話,都隨著酒勁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年初六聶家父母就要回省城繼續(xù)他們繁重的工作了,
走的那天他們想和夏奶奶一家打聲招呼,
卻發(fā)現(xiàn)夏家雜貨關(guān)著,沒人在家。后來聶清舟才知道,那天他們是去虞平市的某個監(jiān)獄里,
探望夏儀和夏延的爸爸了。
聶清舟就像過年前把聶家父母接回來一樣,
坐公交車把他們送到虞平火車站,目送他們上火車離開。
然后他在大廳里等待了片刻,買了后一班火車的車票,坐車去了省城。
他坐在吵鬧的車廂里,撐著下巴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手里的車票上分明印著目的地,他卻有一種不知去往何處的茫然。他只是想去看看17歲的這個自己,至于這次行動更深層次的動機,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只是覺得,
或許自此以后的十年里,
他都不會再有勇氣和時間,去見一見同一個世界里的另一個自己。
比起虞平火車站,
聶清舟對省城火車站熟悉得多。下車之后他背著包在客流中穿行,熟練地找到了火車站旁邊的公交站點。他仰著頭看著那些熟悉的線路名字,
隨著記憶復(fù)蘇,
那些沿著公交站點展開的時間軌跡一點點呈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高一的寒假,
現(xiàn)在這個時間他應(yīng)該在補課,
補習(xí)物理,
物理老師在梧桐苑小區(qū),
四點半下課。
然后他就會在梧桐路27號的公交站點等車。
聶清舟思考片刻便完成規(guī)劃,坐上了142路公交車,四點整的時候他在梧桐路27號的站點下車。這條市區(qū)里的老街兩邊種了無數(shù)高大的梧桐樹,在冬日里沒了葉子光禿禿的,像是站在街兩邊叉著腰聊天的巨人。
這個時間車站沒有什么人,聶清舟站在鋪著紅磚的地面上,看著車站海報里某個明星拿著洗發(fā)水光彩照人的樣子,不禁覺得有點好笑。
旁邊一個大爺看他一直盯著這個海報看,笑道:“哎呦,小伙子追星啊�!�
聶清舟搖搖頭,他走到海報前的椅子上坐下來,說道:“幸好我不追他。”
他好久沒見過這個明星了,都忘了這個明星曾經(jīng)怎樣風(fēng)光無限,廣告海報曾經(jīng)怎樣鋪天蓋地。十年后這個明星早因為形象崩塌而銷聲匿跡,他的同事喜歡這個明星,還為此傷心很久,只覺得癡心錯付。
就像是電影倒放的畫面似的,這個明星由崩塌的碎片復(fù)蘇,又神采奕奕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海報里。
聶清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最普通的公交車站中,等待另一個時間線里的自己出現(xiàn)。
四十分鐘過去,車來了一趟又一趟,車站里的人來來去去,聶清舟終于聽見遠(yuǎn)處傳來一陣說笑聲。他轉(zhuǎn)過頭去,就看見了三個穿著正一中學(xué)校服的男生,一邊聊天一邊朝這里走過來。
左邊第二個男生一米八出頭的個子,戴著一副細(xì)邊黑色眼鏡,單肩背一只銀灰色書包,男生習(xí)慣性地拿左手食指關(guān)節(jié)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斯文又清傲。
聶清舟的手指節(jié)還懸在眉心處――他正在做和男生一模一樣的動作。
在那一瞬間聶清舟被鋪天蓋地而來的荒誕和怪異感吞沒,以至于全身戰(zhàn)栗。
黑邊眼鏡男生被他身邊的人一把摟住,那人說道:“周彬,你要去文科班還是理科班��?”
“理科班吧,你呢?一定是文科班了吧?”周彬笑著說道。
對方仰天長嘆:“我又不像你一樣不偏科,我這水平,也就只配文科班了。”
“你的水平,嘖嘖嘖。作文大賽省特等獎,全國一等獎的水平?”周彬嘖嘖感嘆。
他們熱熱鬧鬧地笑起來,聊著聊著周彬就走到了車站,他轉(zhuǎn)身沖其他人擺擺手道別,那些人就沿著路繼續(xù)往前走。
周彬臉上的笑意褪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的人群,戴上耳機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車來的方向。
今天他的運氣很好,他要等的公交車很快就來了,周彬像往常一樣上車,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的那聲“滴學(xué)生票”之后,那個把硬幣丟進(jìn)錢柜的人,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年輕的男生坐在了自己后排的位置上。
聶清舟絞緊了雙手,認(rèn)真地端詳著周彬,仿佛周彬才是那個怪異的天外來客。
十七歲的男生耳朵里塞著耳機,有些疲憊地靠著車窗,目光茫然無焦點地望著車外擁擠的馬路和人群。他的后腦有兩個發(fā)旋,隨著車的震動而搖晃著,陽光透過錯落的樹干,落在他的臉上,因為車輛行駛而光影交替。
聶清舟從小就很好奇,別人眼里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樣子,沒想到今天這輩子他真的有機會體驗一下。
原來在別人眼里,17歲的他就是這樣的。
剛剛那個朋友的名字他還記得,趙成言,他們高一在一個班。趙成言才是真正的語文天才,他家是書香門第,他讀古文就跟讀白話文一樣輕松,甚至能寫出處處用典的古體詩來。趙成言的文章總是能被貼在班級后面,很多篇都擊中過他,感動過他,讓他覺得望塵莫及。
趙成言在作文大賽里一路闖進(jìn)全國前十,而他早早止步省賽。
聶清舟胳膊搭在窗框上,撐著下巴看著面前慵懶疲憊的少年,一些東西更加清晰地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他嫉妒過趙成言,或許這個十七歲的他,此時此刻正嫉妒著趙成言。
他很少嫉妒別人,不知道為什么,他很早就明白所有東西都有代價――競賽拿獎的人從小就搞競賽,不知道為此犧牲了多少玩樂時間;家庭優(yōu)渥的人因為父母太忙,從小跟保姆一塊長大,內(nèi)向孤獨。這種事情他看得太多了。
但是唯獨對于寫作這件事,他曾有過最大的羞愧和嫉妒,他為自己的文筆不如人而羞愧,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像趙成言那樣,寫出這么精彩的文章就好了。
可能只有那樣的人,才有資格以寫作為生吧。
他也知道趙成言童年被如何被摁在書堆里強迫讀書,全家對他有怎樣變態(tài)的高要求,可他還是想要,他愿意承受這些。
那種強烈的向往,也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地被他遺忘了。
聶清舟想他真是個懦弱的人。因為有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而痛苦,所以就選擇忘記。
在正一中學(xué),趙成言這樣才華橫溢的人一抓一大把。他見過太多太多優(yōu)秀的人,見過真正的天才,他知道自己只不過是比較聰明,又稍微肯努力,所以才能在這種地方混到中游。
正一帶給他很多東西,讓他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更優(yōu)秀的老師和同學(xué),更自由開放的思想。讓他學(xué)會謙遜與自省。
但是在正一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壓抑,最掙扎,最焦慮的三年。在周圍所有人明亮的光環(huán)之下,他找不到自己的光亮,以至于在后來的很多年里,他始終裹足不前。
前座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拿出手機低頭看了幾眼。然后他在廣播報到站的時候,從位置上起身背著書包,趿拉著步子走下車。
聶清舟也在這站下車,他目送年輕的自己走進(jìn)一個居民區(qū),身影消失在小路與樹叢之間,沒有再跟上去。
他是想來看看十七歲的自己的,他也見到了。
他要說些什么嗎?像那些科幻大片里一樣,給這個孩子一些關(guān)于未來的忠告?可萬事終有因果,總有苦難磋磨也會有好事發(fā)生,因為這一切的存在,他才會是今天的他。
二十七歲的他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他該照顧這個十七歲的自己,不要讓他遭受從未來而來的,匪夷所思的難題。
聶清舟呼出一口氣,然后笑起來:“就當(dāng)是重返十年前,打個故地重游體驗卡。”
他邁步走進(jìn)了這個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區(qū)。
小區(qū)的路現(xiàn)在還是磚路,后來在業(yè)主的集體要求下,這條磚路被扒掉鋪上了柏油馬路。雖然行車變得方便了多,但是他還是覺得,現(xiàn)在鋪滿梧桐樹葉的紅色磚路更好看一些。
他拎著背包在小區(qū)里漫無目的地走著。迎面走過來的是5幢的老爺爺,退休教師,再過三年就因病離世了。坐在亭子里聊天的3幢吳阿姨,再有一年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公出軌,離婚帶著孩子搬出小區(qū)。
回到熟悉的地方,他又見了很多曾以為一輩子再也看不到的人。他明明在往前走,卻莫名覺得自己在一步步倒退,退到記憶的深處去。
他在小區(qū)里的籃球場前停下來,仰頭望去便看見一群在大冬天里穿著衛(wèi)衣,身上冒著熱氣的男生正在打球。這幾個男生都是他的熟人了,他曾經(jīng)在這個球場上揮灑過很多汗水。
后來他們都各自讀大學(xué),工作,散落在全國各地。
聶清舟把包放到旁邊的長椅上,對那些正在熱火朝天打球的男生說:“兄弟,能不能加我一個?”
他了解他這些熱情好說話的球友們,他們果然欣然應(yīng)允,讓他加入了這場街頭籃球賽。
聶清舟簡單活動了一下身體,球傳到他手上,他運著球突然發(fā)動,連續(xù)過人,投籃,命中。他這隊的人吹著口哨,對對面說:“哎呦哎呦,我們這兒來大神了啊,注意點!”
這場球打著打著,聶清舟和這些故友嬉笑著,漸漸進(jìn)入狀態(tài),一時間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青春無敵,意氣風(fēng)發(fā)。
隊友一個球傳丟了,聶清舟擦了把汗擺擺手:“我去撿�!�
他追著球跑了兩步,就看見一雙熟悉的紅白阿迪球鞋。他愣了愣,看見籃球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拍起來,然后輕松地抓在手里。
聶清舟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上移,落在面前男生年輕清秀的臉上。對面男生的穿著他非常熟悉的藍(lán)白相間的毛衣和運動褲,隔著眼鏡鏡片好奇地打量著他。
他的隊友招呼道:“周彬!今兒來了個高手,打球和你特像�!�
聶清舟僵在原地。
第38章
、重啟
男生伸出手,
友好地微笑著把籃球遞給他。
聶清舟機械地接過籃球,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靠近,然后他的隊友就跑過來攬住周彬的肩膀,
熱情道:“哎呦周彬,
好久沒見你打球了,來來來打球啊�!�
其他的人在后面喊:“哎陸堯你不知道周彬受傷了�。 �
被稱作陸堯的人高馬大的男生愣了愣,有點驚訝地擦擦汗:“不是吧,
這都過多久了,
你傷還沒好��?”
“暑假籃球訓(xùn)練營練習(xí)賽,十字韌帶斷裂,籃球這種強對抗性的運動,以后我都來不了了�!敝鼙蛑钢缸约旱南ドw。
陸堯發(fā)現(xiàn)自己問了不合時宜的問題,收斂神色說道:“唉,你考上正一,你爸媽好不容易點頭讓你去訓(xùn)練營了,咋搞成這樣?”
“能咋回事兒,
人品不行,
點兒背唄�!�
周彬看起來很輕松,
他轉(zhuǎn)眼看向聶清舟,眼里有幾分好奇:“我倆打球習(xí)慣真的像。真是可惜了,
我要是沒受這個傷,一定和你打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