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花
李許的小礦車破破爛爛地行駛在地下，她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不好了，有手機(jī)顯示時間，一開始她還能嚴(yán)格按照自己的計劃，每天行駛八小時，路上不�？彻�。
到后來她每次看時間眼睛都要瞇起來，再看遠(yuǎn)處已經(jīng)有重影了，透過車燈去看，黑暗是有厚度的，一層比一層重。
她開始很頻繁地和程莉莉講話來排解壓力。
生物鐘徹底亂了，有一個晚上她打完了一群不知道是什么種類的老鼠，牙齒又尖又長咬了她一下，不知道有沒有傳染病，她若無其事洗漱了一下睡了，看了看時間是晚上十點鐘。
中途起來喝了一次水，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緩了很久才緩過來，她又睡去。
再睜眼卻是下午五點多。
她簡直懷疑自己記錯了。
兩只眼睛聚焦了很久，是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她睡了接近二十個小時。
她以為自己會很精神，吃了點東西接著開車，差不多四五個小時，李許又累了，這次她沒有睡，硬是撐著開了一小時，在最后關(guān)頭她記得拉上了剎車，很奇怪，什么都沒做卻很疲憊。
李許和程莉莉講話和子涵講話，誰都沒有理她，李許開始聽到水聲，滴答。
要想辦法了，李許在手機(jī)上定鬧鐘，每兩個小時響一次，她下車鍛煉。
用頭燈和手電筒模擬光源，在車?yán)餇I造晝夜。
一開始是管用的，她還能在車燈照射下看到有趨光性的小蟲子撲過來，后來鬧鐘的聲音她已經(jīng)麻木了，聽不出來了。
長期黑暗幽閉的環(huán)境對李許考驗遠(yuǎn)不止如此。
她還要不斷重復(fù)這樣的生活，李許照鏡子的時候，對自己蒼老的臉感到陌生，甚至?xí)顽R子里的臉說話，有時候知道對面不會動，她也會覺得鏡子里有不止一個人，她的身體機(jī)能開始退化。
先從調(diào)味料開始，她煮湯的時候灑了不少下去，這一段路很潮濕，鹽凝結(jié)在一起，她一整坨倒進(jìn)鍋里，又像平時一樣了一勺，喝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味道不對。
她猛地站起來去看少了13的鹽罐。
身體機(jī)能的運(yùn)轉(zhuǎn)也開始變慢，她開始遲鈍，有時候打著變異怪物，她盜竊一下后，望著手里的東西會陷入思考，我這是在做什么。
幸好有痛感，她能很快回過神，繼續(xù)戰(zhàn)斗。
再是視力，她開車久了會有藍(lán)光白光交替閃爍，一開始她以為是旁邊的程莉莉，還挺高興。
后來發(fā)現(xiàn)她看石頭也這樣，她甚至在看到蠕動黑影的時候感到喜悅，總算不是光了，當(dāng)然，這些黑影大部分時候是她的幻覺。
除了礦車的聲音，她還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已經(jīng)是什么動物在耳邊吼叫的樣子了，聽起來像曹岐。
曹岐？她有點回過神來，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李許脫了鞋開車，地下明明是很冷的，但是她覺得腳要放出來才舒服，她開始光著腳在地上走，前幾天她上車后還會沖一沖，把腳擱在火苗跳動的爐子旁邊烤一烤，會感覺到身體在回溫。
直到有一次她的腳底板踩著的毛巾著火了，被燙掉一層皮，她再也不烤腳了。
她在地上爬。
她還會吼叫，揪頭發(fā)或者毆打自己，使勁扣地面，發(fā)一通瘋到把周圍的什么奇形怪狀的東西招過來打架，她才會回神。
李許神志清醒的時候會慶幸自己之前老老實實在地下挖礦，她再也沒看到過礦場，有可能看到過？反正她不記得進(jìn)去了。
還好沒進(jìn)去，她怕自己迷失在里頭，再也不出來。
很奇怪，子涵平時是很積極給她添堵讓她做任務(wù)的，當(dāng)發(fā)現(xiàn)她精神可能有些問題的時候，它甚至故意不在和她交流，很多系統(tǒng)顯示框也變得黯淡無光，不知道是它偷偷調(diào)整了來干擾李許，還是確實瘋了。
到最后，李許已經(jīng)在汽笛旁邊放了一個從墓里拿出來的碗，她有次發(fā)瘋的時候打碎了，她能意識到自己要失去感知的時候就拉汽笛，在回聲里使勁用手去攥破碗，有痛覺了她就繼續(xù)面無表情地用血淋淋的手去開車。
很危險但是李許只這樣做了兩三次，大部分時候她是意識不到自己發(fā)瘋的，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李許扯得衣裳精光在地上爬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她從后視鏡能看到闔著眼的程莉莉，可能是鏡面反光，她能看到程莉莉的睫毛下頭噙著一滴淚。
她簡直是躍上車的，仔仔細(xì)細(xì)看程莉莉，但她的視力確實退化了太多，實在是看不清，伸手去摸，手穿過了程莉莉的影子，李許徹底清醒了。
只保留基礎(chǔ)的需求，李許再也沒有下過車，她甚至將車門反鎖。
不再打怪，墓里帶出來的東西還在店鋪里出售，她的第一個技能也在不知不覺間積滿了，只是不知道接下來是能繼續(xù)升級第一個盜竊技能還是可以解鎖第二個技能，子涵是不理她的，但李許不在意了。
她運(yùn)轉(zhuǎn)的十分正常，大聲地和程莉莉說話，內(nèi)容大部分時候圍繞曹岐，以前她常分享自己的朋友，羞于介紹戀人，現(xiàn)在全都補(bǔ)上給程莉莉，李許確信程莉莉是有感知的。
有時候她也唱歌，她唱歌的基因就沒有繼承程莉莉了，小時候程莉莉常帶著她和李該去找個什么農(nóng)田菜地，她也不會開車，騎一輛小三輪，兄妹倆坐在后頭。
到了以后程莉莉就放他倆去瘋跑，她站在地頭唱歌，作為城里長大的小孩是很少有去地頭的機(jī)會的，大部分時候她要和李該渾身是土抓著蟲子餓著肚子回來，只有很少的時候，她會坐在程莉莉旁邊聽她唱，那時候她就會唱童謠。
“月亮月亮你慢慢走”李許只記得這一句，因為程莉莉一直唱英文歌，她聽不懂，后來他倆每個周末跟著程莉莉?qū)W英語的時候，她又忙了，再不唱歌了。
程莉莉很喜歡聽李許的聲音，脆脆的亮亮的，程莉莉的聲音有點啞，因為老是要扯著嗓子和修理工說話。
李許就反復(fù)去唱這一句，二十年過去，她理解了那個曾經(jīng)的程莉莉，是孤獨。
她背井離鄉(xiāng)為了愛人和兒女放棄了工作和朋友，過著并不喜歡的生活，她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來，出去唱一場，就接著騎四十分鐘的車，拉著兄妹倆回家，去菜市場討價還價買了菜，回到家里等李宏科。
月亮月亮你慢慢走，李許邊唱邊想，婚姻到底給女人帶來了什么，程莉莉的生活已經(jīng)是大眾意義上的幸福了，她卻不再唱歌了。
她覷程莉莉的臉，是水中花，她忍不住心虛。
光！是光！李許終于從地下開上來了，她甚至沒有感受到自己在向上開車，她很迫切地把脖子伸長了去追光，手也伸出了車窗去感受風(fēng)。
地下城第29天，李許駛向地面，她拉了兩下汽笛，停下車，喜悅地對程莉莉報信：媽咱倆下去玩會。
她停下車，把程莉莉擱在車機(jī)蓋子上，喜悅地轉(zhuǎn)了一圈，長舒一口惡氣。
李許倒在地上開始抽搐，她不明白為什么，甚至嘔吐到涌出淚水。
這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活人幾乎要被自己的舌頭嗆死。
她被人掐住了下頜，手指扣進(jìn)了喉嚨里，她終于擺脫了窒息。
是曹岐，他也不嫌惡心，在給她擦嘔吐物，抽空還給她倒了杯水。
李許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指甲有毒沒。
曹岐還是渾身青黑，指甲蓋都是紫黑色，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剛出土的僵尸味道，很不詳。
但是很靈動，他翻了個白眼，你這是癲癇。
什么？光敏性癲癇，地下待太久了，過一陣就好了。
怎么你沒事？你怎么會說話了？我是僵尸。
李許不知道他是不是開玩笑，把水喝完了等著下半句，曹岐接過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也在慢慢恢復(fù)，可能過一陣就好了，多曬曬太陽？李許馬上也興沖沖曬太陽，多給自己補(bǔ)補(bǔ)鈣也行。
兩個人坐在一起說話，偶爾李許要翻到地上抽搐一下，曹岐給她支了把傘，李許把之前的墨鏡翻出來戴上了。
這是緩沖區(qū)，大家都湊在一起交易，看看能置換些什么，你看到那個終點線沒，到那里就出去了。
李許看不清站起來，曹岐拿手擋在她頭上遮陽。
李許問曹岐，你怎么知道在這里等我？曹岐也沒瞞著：我想你那么扣又會干買賣，總不會錯過賺錢的機(jī)會，就說等等看，反正明天副本才結(jié)束。
那你等我?guī)滋炖�？沒多久，兩天。
哦那還行，你買了點啥。
沒買什么，沒錢。
李許馬上站起來打手勢示意曹岐，那意思挺明顯，廢物，姐帶你消費(fèi)。
曹岐跟在后頭勸她：你別走太快了，你現(xiàn)在還沒恢復(fù)好，要熟悉一下四肢，起碼給阿姨帶上。
絮絮叨叨說了不少，到程莉莉邊上知道她看不見也不免毛腳女婿見丈母娘，說話聲音放小了，點頭哈腰的。
當(dāng)然，程莉莉是不會搭理他的。
曹岐沒說的是，他在這里找了李許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