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何不可
川瀨久夏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兩個灰色頭像上收回。
其實臨走前,她特地告訴過川瀨明和林卓卿自己來仙臺的日子,但兩人顯然是不把這當(dāng)一回事,自然也不會有任何表示。
看吧,又自作多情了。
川瀨久夏在內(nèi)心嘲諷著那個始終希冀著那么一點微薄親情的自己。
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句來自至親的簡單關(guān)心,卻難如登天、從未如愿。
接下來的這些天,她忙于購置家具,布置公寓,也就再也沒糾結(jié)過遠在東京的父母。
-四月一日,縣立烏野高中又迎來了一批生機勃勃的高一新生。
川瀨久夏被分到了高一四班,她到得很早,班里只有寥寥幾位打著哈欠的同學(xué)。
她一眼相中靠窗的那排座位,挑了個相對中間的位置,簡單做了做桌面清潔便落座。
待全員到齊后,班會上便開始了例行的自我介紹。
川瀨久夏的記憶力一向超群,對人臉的敏感度更是卓越,簡單一輪自我介紹下來,班里的同學(xué)已經(jīng)被她認了個全。
課間時分,她百無聊賴地將新同學(xué)的形象和名字一個個在心里劃等號。
第一排,男生,緣下力。
第二排,女生,池田萌奈。
前排,女生,神宮寺幸子。
神宮寺,這姓還真不常見……她撐著頭,就這樣漫無邊際地發(fā)散著思維,但下一秒,被她評為“罕見姓”的前排女生就直直地轉(zhuǎn)過身來。
川瀨久夏一驚,故作鎮(zhèn)定地將鎖定在神宮寺幸子背后的目光撤走,對她微笑點頭:“你好,神宮寺同學(xué)。
我是川瀨久夏。
”神宮寺幸子沒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反而一臉激動地看著她:“川瀨同學(xué)!剛才你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就想說了。
你真好看,可以和你做朋友嗎?”青春期少女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對方如此坦蕩,川瀨久夏也絲毫不扭捏,笑著應(yīng)下。
窗外的陽光影影綽綽地投在川瀨久夏的笑顏上,神宮寺幸子一時被面前少女灰藍色的眼眸迷住了。
清晨的朝日斜切過她的側(cè)臉,恍然間,她看見那抹蒙著晨霜似的冷色調(diào)中泛起了粼粼波光,朦朧的灰藍被鍍上層層碎金——四月的仙臺春意盎然,她卻有幸窺見了世界上面積最小的極光爆發(fā)。
方才川瀨久夏站在講臺上,神宮寺幸子只遠遠瞧見她皮膚是泛著冷調(diào)的白,烏黑亮麗的長發(fā)披散至齊腰半分處,發(fā)尾微卷,看似隨意卻精致到根根發(fā)絲。
少女落落大方地站在高處,身材勻稱偏瘦,白熾燈和窗外的日光雜糅著將她的身影描上金邊,反而更突出了那股清冷又溫柔的氣質(zhì)。
而此時,兩人間的距離驟然拉近,神宮寺幸子迎上川瀨久夏的目光,細細地瞧她,眼前的少女眉含秋波,目似桃花,五官精雕細琢,面部線條柔和流暢,光是坐在這里就讓人移不開眼。
-高中時代的少女彼此之間相熟得很快,開學(xué)已一周有余,一來二去,川瀨久夏和神宮寺幸子之間的友情便建立了起來。
走廊上,社團招新的氛圍一天天濃厚了。
一日,午餐后,神宮寺幸子看著穿梭于高一各個班級宣傳的部員們,好奇地問川瀨久夏是否有了心儀的社團。
川瀨久夏搖了搖頭,解釋道:“以前參加社團太積極,幾乎每天都在古典樂部守著鋼琴當(dāng)主力,有時練到很晚都回不了家。
”沒想到神宮寺幸子一聽這話便來了勁,湊到她面前:“川瀨原來會彈鋼琴嗎?”轉(zhuǎn)頭迎上女生莫名興奮的目光,她淡淡地承認:“嗯,從五歲就開始學(xué)了。
小時候經(jīng)常在鋼琴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算是對它又愛又恨吧。
”說完,川瀨久夏順手將吃完的三明治包裝袋扔進垃圾桶,轉(zhuǎn)身走進班里:“幸子有什么想加入的社團嗎?”話題被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神宮寺幸子神情卻有些失落:“其實,我昨天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國中好友的邀請,加入了合唱部。
”她頓了頓,看向川瀨久夏,猶豫了片刻,又繼續(xù)道:“得知你會鋼琴,本來還想招徠你進合唱部的。
不過……看你興致缺缺的樣子,應(yīng)該也沒興趣了。
”這邀約實在是來得猝不及防,川瀨久夏回到座位上,拉開椅子,片刻后了然:“想招一個合唱部的鋼琴伴奏嗎?”沒想到直接省了解釋的工夫,神宮寺幸子猛地點頭:“原來負責(zé)鋼琴伴奏的學(xué)姐畢業(yè)了,最近部里也一直沒找到能勝任這個職位的人選。
怎么樣?你感興趣嗎?”見川瀨久夏仍沉默著沒回話,她忙添油加醋地補充:“合唱部不是烏野的主力社團,平時很清閑的。
也就是部活的時候伴伴奏,絕對不會像你以前那樣累,也不會出現(xiàn)很晚了還回不了家的情況。
”“好啊,等我今天先考慮考慮吧。
”并未直截了當(dāng)?shù)刈龀鰶Q定,她回答地模棱兩可。
簡單吃過晚飯,川瀨久夏回到客廳,隨便選了部老影片看了起來。
屏幕上的塔可夫斯基顧影自憐地審視著自己的一生,她盯著電影畫面,思緒卻早已發(fā)散到別處。
中午對神宮寺幸子說的話并不是為了搪塞而編的借口,在東京時,她所在的古典樂部算是學(xué)校鼎鼎有名的一張王牌,而她自幼便師從日本鋼琴名家佐久早香織女士,國中時的鋼琴水平已是首屈一指。
理所當(dāng)然的,川瀨久夏在古典樂部鋼琴手的位置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巳辍?br />
為了大小比賽和表演,放學(xué)后常常在排練室待到皓月高懸時分早已是家常便飯。
對川瀨久夏來說,回不了家從不是什么牽制她的原因,相反,她還常常故意拖延在學(xué)校的時間。
從前她始終對岌岌可危的親情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卓有成就的部活也只是她塑造一個“無可挑剔的優(yōu)等生”的形象以企圖修補親情的磚瓦之一,如今,物換星移,她既已換了城市開啟新生活,那么鋼琴和部活之于她,到底還有什么意義呢?深陷的思緒被一陣突兀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川瀨久夏回過神來,拿起一旁的手機,看清來電人,她會心一笑——是赤葦京治。
赤葦京治與她自幼時相識,國小六年,因為是前后桌和鄰居的關(guān)系,他們一直十分熟稔。
國中前,赤葦京治由于父母工作的調(diào)動搬走,而川瀨久夏則選擇升入家附近的音駒學(xué)園,兩人之間不再同班、同行,如今她更是暫時離開了東京,這幾年的關(guān)系也多少有些不如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
但在川瀨久夏的人生中,赤葦京治早已成為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她接通電話,赤葦京治溫潤如玉的嗓音從聽筒中緩緩流出:“小夏,在那邊上學(xué)的日子還習(xí)慣嗎?”聽著他不疾不徐的聲音,川瀨久夏方才還紛亂如麻的心緒就這樣漸漸平息下來,赤葦京治總是這樣令她安心的存在,她不自覺地將今日的糾結(jié)訴諸友人。
手機那頭,赤葦京治略微沉思:“記得以前你總告訴我你有多么崇拜你的老師佐久早女士,聲稱她是唯一一個能聽懂你和鋼琴交流的人,為什么不找她聊聊呢?”他頓了頓,補充道:“我不是這方面的專業(yè)人士,但我覺得你每一次的琴聲里都包含著一些比爐火純青的技術(shù)更吸引人的東西。
小夏,無論怎樣,我會尊重、支持你的每一次決定。
”少年最后幾個字搭著電波落入川瀨久夏耳中,頗有些繾綣的意味,她不知怎地鼻頭一酸,鄭重地應(yīng)下了他的話。
墻上的電視還在訴說著藝術(shù)家的前衛(wèi)意象,川瀨久夏此時卻連半點注意力都沒分給它,與赤葦京治的通話已經(jīng)掛斷很久,她的目光停留在“佐久早老師”的聯(lián)系人頁面上,心里不禁泛起猶豫來。
最初接觸鋼琴那幾年,川瀨久夏幾乎每天都往佐久早女士家里跑,小女孩極具天賦,悟性又高,佐久早香織很是偏愛這個學(xué)生,對她不遺余力地傾囊相授,兩人的師徒關(guān)系因此也分外融洽。
然而隨著川瀨久夏長大,將國內(nèi)種種重要比賽的冠軍幾乎都收入囊中后,她便不再如之前一樣日日登門造訪了。
再后來,她確定了今后不會在鋼琴這條路上深造,佐久早香織也忙于教學(xué)和表演,與老師的聯(lián)系就漸漸生疏起來。
如今,耽于搬家事宜,她已是兩三個月沒有問候過恩師。
一再考慮后,川瀨久夏終是下定決心,撥通了電話。
聽筒中傳來長時間的陣陣忙音,她逐漸不抱希望,正打算掛斷,對面卻在這時接了起來。
“喂?”出乎川瀨久夏意料的,她耳邊傳來一道少年沙啞慵懶的疑問。
她愣了片刻,才試探性地出聲。
“佐久早君?”對面好像是佐久早香織老師的小兒子,佐久早圣臣。
八歲時,她與佐久早圣臣在老師的家里相識,七年過去,兩人的關(guān)系卻一直不甚熱絡(luò)。
佐久早圣臣默認,對她解釋到母親目前不方便接電話:“打電話來是有什么事嗎?”這下?lián)Q川瀨久夏不知所措了,一向能言會道的她偏偏在此刻慌了神:“啊就是來向老師問好。
沒想到她不方便,麻煩幫我?guī)Ь鋯柡冒伞?br />
佐久早君呢?最近一切都好嗎?”就這樣互相客氣了幾句后,奇怪的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川瀨久夏好幾次試圖開口,但介于和對方略顯疏遠的關(guān)系,她最終還是決定封緘心中的猶豫。
就在她掛掉電話的前一秒,佐久早圣臣乍然出聲:“你在因為什么而猶豫不決嗎?是和鋼琴有關(guān)的事?”她被佐久早圣臣的敏銳驚了一瞬,但既已被對方讀出她所糾結(jié)之事,川瀨久夏也就干脆將困擾她一天的問題簡明扼要地復(fù)述了一遍。
“因為老師是引導(dǎo)我走上這條路的人,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夠得到她的意見。
”最后,她解釋到。
通話那邊有片刻的沉吟,緊接著,少年的聲音幾乎不帶波瀾地在她耳邊響起。
“我第一次在家里遇見你的時候,你坐在母親最鐘愛的那架琴邊,正在彈一首肖邦。
”“母親常常向我談起她的學(xué)生,你的名字我聽的最多。
她不遺余力地贊嘆你的赫赫天賦、你琴聲里自帶的充沛感情,我內(nèi)心里其實一直沒把這些話當(dāng)回事,但那天我就像被你施了魔法一樣,不知不覺地站在那里聽一個陌生女孩彈了一首又一首曲子。
”佐久早圣臣話語微微一滯,隨即繼續(xù):“我想說的是,如果鋼琴對于你來說真的毫無意義,又怎么會一次次地奏出那樣豐沛甚至于滿溢的情感呢?”一語終了,川瀨久夏沉默許久,佐久早圣臣也不出聲打斷她,直到舉手機的手微微發(fā)麻,她才觸電般回過神來,忙對他道了謝。
長達半小時的通話結(jié)束,她心中也逐漸云開霧散。
第二天一早,川瀨久夏就正式答應(yīng)了神宮寺幸子的入部邀請,趁著好友還沒來得及高興,她搶先道:“不過說好,我只算個編外成員,職責(zé)僅限于幫你們伴奏。
”神宮寺幸子聞言,沒半點慍色,反而興奮到下午部活時間甫一開始,便拉著她往合唱部排練室跑去。
正式與合唱部的各位認識后,大家都為終于找到了一個優(yōu)秀的鋼琴伴奏而雀躍,合唱部指導(dǎo)老師更是大手一揮,十分慷慨地宣布今后這架鋼琴便全權(quán)交由川瀨久夏使用。
這正合了她的意:再往公寓里裝一架鋼琴太費精力,有了這臺排練室里的鋼琴,她便可以隨時來練習(xí)、或者消磨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