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兩小無猜

    “謝謝你，京治。

    ”珍而重之地收下藥盒，川瀨久夏迎上赤葦京治的目光，說得篤定。

    “我們回家吧。

    ”川瀨久夏和赤葦京治并肩走著，目光不住地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

    和半年前在機場見的那一面相比，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日復(fù)一日的訓(xùn)練充盈了少年秀美的身形，肌肉纖薄但有力。

    街邊住宅的綠植時不時地掃過他頭頂，他的頭發(fā)似是有點長了，鬢邊縷縷碎發(fā)隨著微風(fēng)的節(jié)奏撲向他側(cè)臉，若有若無地拂過流暢柔和的下頜線。

    他神色如常，川瀨久夏曾在他臉上看到過千萬遍這樣的表情，唇角和眉眼都松弛下來，落在他最放松平靜的弧度上。

    外人一看，多少會認為此時的他有著滿腹心事，但川瀨久夏知道，這是恰好就是赤葦京治心情愉悅的表現(xiàn)。

    轉(zhuǎn)過街角，川瀨久夏稍稍和他錯開了一個身位，她不緊不慢地落在赤葦京治身后，腦海里突然蹦出小時候回中國過年時和他煲過的一通電話粥。

    國小五年級的寒假恰好和中國農(nóng)歷新年重合，外公外婆已經(jīng)明里暗里和她提過很多次回來過年，盛情難卻，川瀨久夏在小年這天就獨自一人飛回了上海，因此還爽了和赤葦京治去爬山的約。

    除夕晚上，川瀨久夏在外公家吃了頓熱氣騰騰的年夜飯，正要趕去和表兄妹一起放煙花，赤葦京治的一通跨國電話就打了進來。

    “小夏，你吃過晚飯了嗎？”“我才吃完，我們一大家人吃了一頓大餐，現(xiàn)在正要去放煙花呢。

    ”“煙花？中國的花火大會原來在冬天嗎？”那一年的上海還沒頒布煙花爆竹禁燃令，煙花燃盡后的碎屑浮在蘇州河上，一直浩浩湯湯匯入黃浦江，各種別出心裁的花火盡數(shù)在靛藍天幕上綻放，街頭巷尾的噼啪聲幾乎不絕于耳，人們的歡笑把上海的夜晚襯得如同白晝。

    川瀨久夏站在家門口，表親們在不遠處的夜幕里高聲喚她，他們的第一束煙花就要竄上天空了。

    那朵煙花盛大又燦爛，川瀨久夏看著它綻開后如油畫般往下墜的星火，突然非常想念電話那端的赤葦京治。

    “嗯，中國在過年的時候放煙花，到處都很漂亮，你也能看見這些就好了，京治，我想和你一起看。

    ”川瀨久夏仍立在門廊下沒動，聽筒里，赤葦京治在她說完這句話后沉默了半晌，時間久到她以為通話已經(jīng)斷了線，耳邊才傳來小男孩稚嫩卻溫潤的聲音。

    “小夏，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和爸爸媽媽都有些想你了。

    ”“還不知道呢外公外婆很喜歡我，他們想讓我在中國多待幾天。

    ”川瀨久夏頓了頓，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小了，聽起來有些不真切，“他們對我很好，這里的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們，京治。

    ”赤葦京治不忍心打斷她，身量漸漸長開的小男孩心思也一天天變得縝密起來，爸爸媽媽給他旁敲側(cè)擊地透露過川瀨久夏的家庭狀況，他逐漸明白她在離開赤葦家時那些戀戀不舍的眼神，逐漸理解他的父母之于她來說是多么童話而夢幻。

    而現(xiàn)在，能聽到川瀨久夏親口說出家人對她的偏愛，他又怎么舍得催她離開？“京治，今晚的東京能看見月亮嗎？”“誒？”赤葦京治還沉浸在思緒中，川瀨久夏卻換了個不相干的話題，他從床上應(yīng)聲坐起來，推開臥室的窗，一輪彎月半遮半掩地掛在樹梢，散著幽幽清輝。

    “可以看見月亮，怎么突然問這個，小夏？”“上海也有月亮，彎彎的，周圍都是焰火，很亮。

    ”川瀨久夏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門邊，她抬頭凝望著那輪明月，一字一句地解釋給赤葦京治聽：“外婆給我講了好多中國文化和詩詞，她告訴我，中國人最喜歡寫月亮。

    ”赤葦京治也靠在窗邊，隨著川瀨久夏的話向那彎皎潔看去，他屏息凝神，不愿錯過她說的每一個字。

    “很多很多年前，有中國人寫，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最后那句詩是被川瀨久夏用漢語念出來的，她語速很慢，短短十個字被她讀得抑揚頓挫。

    赤葦京治當然是沒聽懂她在說什么，但不知怎地，他也跟著她一字一頓地悄聲念起來，陌生的音節(jié)從喉中滾落，他恍然發(fā)現(xiàn)川瀨久夏竟可以把晦澀的中文念得這樣好聽。

    “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我思念的人可以長長久久，無論我們相隔多遠，我們都可以一起看到這輪美好的月亮。

    ”川瀨久夏閉了閉眼，在腦海中描摹赤葦京治望著月亮的樣子，再抬頭，眼前的月色似乎被誰點上了幾分雀躍。

    “京治，我想把這句詩送給你，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抬頭看看月亮，這樣就像是我看見你了，你說對嗎？”媽媽在一樓喊他的名字，似乎是在叫他下來吃水果，赤葦京治卻充耳不聞，滿心滿眼只剩下女孩的這句話和窗外那輪靜悄悄的月亮，洶涌的思念第一次沖撞著內(nèi)心，他笑起來，聲音清脆又繾綣：“那直到你回來之前，每天晚上我都會盯著月亮看的。

    ”川瀨久夏也笑，那輪清輝似是已被她纂刻上了赤葦京治的身影，赤葦京治喜歡文學(xué)，她便又搜腸刮肚地回憶起外婆給她講的知識：“對了京治，我還學(xué)到了中國人怎么寫像你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他們說，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

    就是寫男兒儀態(tài)莊重、神氣沉靜，以后一定能成為有用的人，寫你的眼睛像是用秋天的水面剪成的一樣，晶瑩澄澈。

    ”川瀨久夏將詩句描繪得形神兼?zhèn)�，她俏皮地反問：“外婆給我解釋這句詩的那一瞬間我就想到你了，溫潤如玉的小公子，京治，這不就是你嗎？”猝不及防被小青梅撩了一手，赤葦京治臉上有些燙，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咳了咳，一時間只想著搪塞過去：“媽媽在樓下叫我，我先掛了，明天再聊，小夏。

    ”“小夏？”純凈的童聲驟然被少年的疑問代替，川瀨久夏慌忙從回憶中撤出來，走在她身前的赤葦京治正轉(zhuǎn)過身，關(guān)切地看著她。

    他們停在一片綠蔭下，陽光透過樹影斑駁，星星點點地撒在他臉上，他眉眼柔和得不像話，一雙墨綠的眼眸中落滿碎光，碧波萬頃。

    “怎么還走在我后面，上來吧。

    ”赤葦京治朝她招了招手，川瀨久夏只是笑了笑，幾步踏上前，兩人又恢復(fù)了并排行走。

    京治。

    川瀨久夏想開口叫住身旁的少年，但她最終將沖動吞下，什么也沒說。

    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

    她突然覺得從前形容赤葦京治的這句詩選得并不恰當，那不是秋水。

    那是暮春的碧潭。

    距離那個除夕夜已經(jīng)過去很久，川瀨久夏又記住了更多詩詞，但還是沒有一句，能傳神地寫出她心中的赤葦京治。

    從前赤葦由京總喜歡夸他們兩人很像，事實也的確如此。

    在川瀨久夏國小開學(xué)第一天，她跟著赤葦京治后腳踏進班級，整個教室里都充斥著小孩子第一次離開父母的哭鬧，唯有他們兩人，全程一言不發(fā)地走進來，再乖乖選好自己的位置，安靜地在座位上等待老師的發(fā)號施令。

    于是在這個免不了雞飛狗跳的早上，小川瀨和小赤葦成了老師在全班面前表揚的榜樣。

    相熟后，他們總是能精準地選到同一個游戲、同一部動畫、同一本書，就連老師在期末時給他們的評語都是如出一轍的表揚。

    赤葦由京曾經(jīng)親呢地摟著兩人的肩，感嘆到如果她生的是女孩，就該是川瀨久夏的模樣。

    即使后來他們各自長大，也完全不再同路，川瀨久夏和赤葦京治還是在各自的青春期里出落地對方一樣的沉著冷靜、一樣的溫潤聰明。

    赤葦京治就像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同分異構(gòu)體，是她無數(shù)次希冀過的平行宇宙的化身。

    轉(zhuǎn)入街巷，日光從高樓大廈的禁錮中逃離，慷慨地灑在獨棟住宅區(qū)內(nèi)，赤葦宅沐浴在金光下，對川瀨久夏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

    赤葦京治上前，正輸著大門密碼，川瀨久夏凝望著它被陽光曬透的屋頂，連眼睛都不舍得眨。

    久違了，我的耶路撒冷。

    -“小夏，這間屋子一直空著，就在我的房間旁邊，你住這里可以嗎？”進屋后，赤葦京治第一時間帶著川瀨久夏上了樓，他擰開書房對面的那扇門，下午的太陽正巧轉(zhuǎn)到了適宜角度，整個房間都盛滿金輝。

    “當然可以，謝謝京治。

    ”川瀨久夏從赤葦京治手中接過購物袋，走進衣帽間，將睡衣仔細掛好。

    一側(cè)的衛(wèi)生間自動檢測到生物痕跡，“啪”地一下亮起了燈，沒什么人涉足的空間整潔如新，洗漱臺上干凈得一件日用品也無。

    得問問京治洗漱用品在哪里。

    這樣想著，她半個身體探出衣帽間，視野中卻并沒有赤葦京治的身影。

    “京治？”川瀨久夏提高了些聲量，走到臥室門口，四下找尋著。

    “這里，小夏。

    ”熟悉的聲音從房間對面?zhèn)鱽�，赤葦京治站在書房�?nèi)，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似是拿了一本書，遠遠地望向她。

    川瀨久夏快步走到赤葦京治身旁，書房的飄窗大開著，日頭有些偏西了，順著微微飄搖的紗簾斜斜地照進來，光線在他手里那本書的燙金封皮上匯聚成一汪金黃的湖泊。

    那是日文譯本的《射雕英雄傳》，精裝版，整整百萬字全部被編在一本書里，細看還能發(fā)現(xiàn)書頁間有不少手寫的中日雙語注釋，厚得驚人。

    “這不是我前段時間借給你的書嗎，怎么這會兒拿出來了？”看清了這部龐然巨著，川瀨久夏抬頭，不解地問他。

    “書房的窗戶沒關(guān)，剛才突然起風(fēng)了，把桌上一些小物件刮了下來，我本來只是來關(guān)飄窗的，這本書正好攤開放在書桌上，最近一直在配著你的注解精讀它，但有些地方還是不太明白，就想著剛好可以問問你。

    ”“這樣啊，是有什么地方我寫得還不夠仔細嗎？”川瀨久夏湊近，想要接過書，卻被赤葦京治晃了個空，他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搖了搖頭，耐心道：“這個不急，你剛剛找我什么事？”“哦對，我想問你要”她話才說到半途，窗外卻驟然刮起一陣急風(fēng)，紗簾在半空中四處翻飛，書桌上搖搖欲墜的擺件再也支撐不住，嘩啦一下東倒西歪了一大片，被反扣在桌角的相框更是直接往前墜去，眼看著就要摔個粉身碎骨。

    說時遲那時快，川瀨久夏的身體比大腦還先反應(yīng)過來，飛快蹲下，雙手往前一伸，才堪堪保全了相框的命運。

    還沒等她把氣喘勻，被框在正中的照片倒是先給了她一個出其不意。

    “誒？你竟然還有這張照片！我還以為它的底片全被洗掉了。

    ”赤葦京治將她扶起，面不改色地把相框重新擺在桌上，他言語中多了些躲避的意味：“啊搬家后又在媽媽的相機里找到了備份。

    ”“京治，有備份怎么不告訴我呀！當時沒能拿到這個相片，我還遺憾了好久呢。

    ”赤葦京治沒回話，目光仍停留在差一點就慘遭毒手的相框上。

    它通體呈銀色，即使此刻被暖陽照著，卻也仍泛著冷冷的光。

    照片中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大約十二歲的樣子，臉上是比春光更燦爛的笑容，他們肩抵著肩，站在綠草茵茵的庭院中，身后的櫻花樹正當季，迎著陽光肆意舒展著花瓣。

    那其實是一個無比普通的春日，這張照片背后也沒有什么錯綜復(fù)雜的故事，它就和他們曾經(jīng)拍過的千百張合照一樣躺在赤葦由京的相機里。

    后來，相機出了一次故障，大量合照的底片也隨之被洗掉，那時的他們只是短短地難過了一瞬，便就將它遺忘在了記憶的長河中。

    幾個月后，赤葦京治徹底搬離澀谷，川瀨久夏一下子撤出了他的日常生活，直到他不知道第幾次轉(zhuǎn)身，卻發(fā)覺身側(cè)只剩下一片空氣時，慢了半拍的思念夾雜著鼓脹的酸澀感才后知后覺地開始席卷起他的整個內(nèi)心，那些日日夜夜的陪伴悄悄地變了質(zhì)，隨著他一同叩響青春期的大門。

    這張照片就是在那段時間內(nèi)被他意外翻出來的，失而復(fù)得的喜悅感遍布全身，他二話不說地將它洗出來，買好相框，再呵護備至地把相框擺在了書桌上。

    這一擺，就再也沒拿下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