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俄耳甫斯

    好癢、好涼。

    這是什么感覺？鎖骨處驟然傳來一陣濕潤，從未體驗過的柔軟觸感覆上突出的骨節(jié)，把川瀨久夏的千頭萬緒盡數(shù)驚走，她條件反射般往后一仰，掙脫出赤葦京治的懷抱。

    然而她完全忘記了他們此刻正站在玄關(guān)邊，慌忙向后撤的腳步猛然抵上墻壁，身體卻還沒及時作出反應(yīng)，腦袋重重撞上一片堅硬，她被疼得發(fā)懵。

    川瀨久夏捂住后腦勺，一時間只覺得生理性眼淚都快落下，眼前被水波模糊成朦朧昏黑的一團。

    她使勁眨眨眼，把淚水憋了回去，忍痛打開手電筒，視野里逐漸清晰的是赤葦京治追悔莫及的臉。

    “對不起我沒……”方才綺麗的氣氛被這一聲脆響毀了個干凈，自覺犯下大錯的幼馴染已然陣腳大亂，他下意識地想去抓川瀨久夏的手，卻在意識到什么后又驀地將手縮回，最后只顧得上機械地重復(fù)道歉說辭，“小夏…抱歉…真的……”和赤葦京治認識這么多年，她還沒見少年有過像今晚這樣一連串不瞻前不顧后的舉措，川瀨久夏吸了吸鼻子，反倒先笑了出來：“京治你是不是暈香水�。吭趺聪窈茸砹艘粯拥�。

    ”赤葦京治不明白為什么她還可以淡定到笑出聲，他的聲線顫抖著：“肯定很疼吧？抱歉，我想今晚我還是出去住酒店吧。

    ”落荒而逃的少年被川瀨久夏一把拉住，她佯裝怒意：“京治你這又是什么意思？你告白也說了、親也親了、我后腦勺甚至還很有可能留下你的杰作，你現(xiàn)在當起甩手掌柜了？”這是赤葦京治第一次從川瀨久夏的聲音里聽出氣惱，他瞬間僵在原地，竟沒在意她已直白地點破了他的心思，完全不敢回頭對上那雙很可能冷若寒冰的桃花眼。

    “轉(zhuǎn)過來。

    ”不帶情緒的冰冷女聲不給他任何逃避的機會，發(fā)號施令到，“抬起頭。

    ”爸爸媽媽都沒有這樣對待過他，但赤葦京治自知理虧，只好硬著頭皮照做。

    “看著我。

    ”最后的裁決終是要到來了，赤葦京治攥緊手心，在腦海中拼命預(yù)設(shè)川瀨久夏動怒的樣子。

    那汪灰藍會因為他而黯淡無光嗎？眼神會銳利得讓他無處遁形嗎？嘴角會……“赤葦京治，請看著我的眼睛。

    ”她從未這樣連名帶姓地叫過他吧？完了，游戲結(jié)束，一切都——真正和川瀨久夏對視的那一刻，赤葦京治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一步踏進天國。

    ——還是地獄？他分不清。

    地獄里的小夏會在這個時候笑嗎？天國才舍得給予我如此有悖常理的幻想吧。

    “別再發(fā)呆了，京治，你沒進入極樂世界，我現(xiàn)在在和你說話。

    ”已被他打上一圈光暈特效的川瀨久夏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惱怒，她還是笑得溫柔，拆解他幻想的語氣卻比仙臺此時的晚風還冷。

    見赤葦京治還是愣怔著不回答她，川瀨久夏干脆直接把他往身前一拽，拉著他風風火火地走到客廳，把仍在狀況外的少年一屁股按在沙發(fā)上定住。

    “你覺得我要和你說什么？”從書房扯來一盞臺燈，她在光影下輕聲開口。

    “責備……我？”川瀨久夏撩起眼皮，看向終于肯出聲的赤葦京治：“我不喜歡有事沒事罵別人，更不會罵你。

    ”“但是我做錯事了……對你。

    ”思維漸漸回籠，他直白道。

    “是嗎？”少女輕捻下巴，復(fù)盤道，“雖然你突然親了我吧，但后腦勺是我自己撞上去的，至于表白……沒人會覺得表白是一件錯事吧？”親吻。

    細肩帶早就被她拉了回來，重新穿過右鎖骨，赤葦京治借著臺燈往那里一瞥，雙頰的溫度居高不下。

    還有……這就是他策劃已久的告白的最終呈現(xiàn)？在一間停電的屋子里，主角身著灰色棉質(zhì)睡衣和吊帶睡裙？他記得自己是沒有說出“我喜歡你”這句神圣的話的，但情難自抑的動作顯然已經(jīng)表明了一切。

    所以你的回答呢？赤葦京治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川瀨久夏的表情，這是他這輩子最緊張的時刻。

    “你知道剛才被你抱在懷里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她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仿佛要把他再從頭到腳地凌遲一遍。

    赤葦京治沒作聲，可逐漸粗重的呼吸聲已經(jīng)出賣了他。

    “我在想，我真是個不稱職的幼馴染。

    ”川瀨久夏的回答卻出人意料，“我瞞了你好多東西。

    ”“什么？”赤葦京治聽見了幻想樂園碎裂的聲音，“你不會已經(jīng)有交往……”“沒有，不是這個。

    ”她搖了搖頭，“你還記得我生日那天嗎？我掛掉了你打來的第一通視頻電話。

    ”“其實當時我在醫(yī)院里。

    ”川瀨久夏說，“助眠藥吃光了，我去看了心理醫(yī)生。

    ”尖銳的事實把赤葦京治嚇得魂飛魄散，他急切道：“你傷害你自己了？”“……我的心理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了。

    ”她無奈地截斷了少年逐漸走偏的設(shè)想，“他給我換了藥，京治，我現(xiàn)在，有時候也可以自然入睡了。

    ”“還有春假的時候，我和你說我一直在中國回不來，其實也不完全是真的。

    ”她繼續(xù)回憶著，“前半個假期，我一直在東京和仙臺兩地奔波，為了我父母……川瀨夫妻的離婚案終判。

    ”“抱歉我從來沒有告訴你我也在東京的事，只是當時太混亂了，我很累。

    ”眼前的少年已經(jīng)被她打一個巴掌給一顆甜棗的話弄糊涂了，川瀨久夏放緩了聲音，“也不知道由京阿姨給你說過沒有，總之就是，我最后被判給了母親。

    ”“仙臺和東京的直線距離是318公里，坐一趟新干線平均要花一個半小時，我太清楚了。

    ”她回答著赤葦京治無意識間呢喃出的思念，“因為那時我?guī)缀趺刻�、每天都在坐這趟新干線往返。

    ”“可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想過要在川瀨宅留宿。

    ”川瀨久夏的話語溫柔而無情，“時間不可能永遠停在最美好的時候，我命中注定了要離開東京。

    ”“這和你無關(guān)的，京治。

    ”赤葦京治澎湃的內(nèi)心隨著她最后一聲稱呼的落下已經(jīng)涼了大半，他閉了閉眼：“所以，這是拒絕的意思嗎？”耳畔傳來少女的嘆氣聲，赤葦京治下意識地抓緊膝蓋上的布料，他突然一點也不想聽到她的回答。

    太殘忍了，我們?yōu)槭裁丛僖不夭坏綇那傲四亍?br />
    “你今天為什么總是要低頭呢。

    ”川瀨久夏從沙發(fā)上起身，蹲在赤葦京治身前，輕輕挑起少年因失落而越來越低的下巴，“抬頭，看著我。

    ”她逼迫那片悲傷的墨綠色與她對視：“看著我的眼睛，聽我接下來的回應(yīng)。

    ”少女冰涼的指節(jié)避無可避地把他架在高位，赤葦京治的眼神已經(jīng)被大片錯愕占領(lǐng)，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卻仍無法解釋、無法回應(yīng)眼前這片光景。

    “剛才那段話只是在回答你在玄關(guān)時做的假設(shè)，現(xiàn)在才是我真心想對你說的。

    ”川瀨久夏的眼睛里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火，“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京治，我甚至都算不上是一個健全的人。

    ”“那天，在法庭，離婚案最后的判決落下之后，林卓卿和川瀨明甚至都不舍得看我一眼，揮揮袖子就走，好像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好像這個家庭的存在、他們的婚姻、我的降生，都是一場避之不及的罪孽。

    ”“如果我沒有搬來仙臺，我會覺得，我就是那個被一場綿延了二十年的罪孽毀掉的孩子，我會說，看啊，這個世界上所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最后都會落得這樣害人害己的下場。

    ”“但是我已經(jīng)做出命運的選擇了，我的周圍早就不再是灰撲撲的川瀨宅。

    ”川瀨久夏喘了口氣，堅定道，“我在烏野遇見了一群很可愛的人，我身邊有研磨、阿徹，還有你，京治，你們都在告訴我，感情，好像還有那么一種真善美的可能性。

    ”“可是你知道的，傷病恢復(fù)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心理疾病恢復(fù)更是這樣。

    ”說著，她微微偏頭，像是在回憶什么：“我今年十六歲，在大概……十五年的人生里，我不知道什么是愛、如何去愛，也不相信自己會真正被愛。

    我的人格是殘缺的，和你們不一樣。

    ”“說真的，京治，我現(xiàn)在其實都不太清楚你為什么會喜歡我。

    ”川瀨久夏的笑容里閃過一絲悲戚，“我害怕你喜歡的是那個戴上精致的社交面具的川瀨久夏，我害怕你會被我現(xiàn)在這么長一段真心話嚇跑。

    ”赤葦京治終是找準了時機開口：“不是的，我喜歡你……是你的一切，靈魂、創(chuàng)傷……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

    ”“可是你都不知道我的創(chuàng)傷是什么。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算了，現(xiàn)在說這個也沒意義。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開始走出來了，過程應(yīng)該會很慢很慢，可能要花上十年、等我們都變成無趣的中年人了也說不定，但是我不會回頭的。

    ”“你也不要回頭，不要等我。

    ”架著赤葦京治的手早就放了下來，川瀨久夏用雙手緊緊握住他，“你只管按照你的步伐向前走就好了。

    ”赤葦京治隱隱感覺到了有什么宣判要呼之欲出，他企圖出聲阻止：“但是我喜歡你……”“我現(xiàn)在還不能答應(yīng)你的告白。

    ”凌遲跳到了最后一步，劊子手落下了手中的屠刀。

    現(xiàn)實永遠不會因為他單薄的個人意志而改變，他沒有得到歐亨利筆下的奇妙結(jié)局。

    赤葦京治覺得窗外似乎又下起了暴雨，雨絲涼如銀針，他有些呼吸不過來，只能下意識地去抓緊那雙覆住他的手。

    然而也就是這雙手，親自推開了他。

    “睜眼，京治，我還沒說完呢。

    ”手背被人捏了捏，他聽見那人含著笑意的聲音重復(fù)道，“看著我。

    ”“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講，我還是個心理不健康的病人。

    ”川瀨久夏說，“在愛這個命題上，我只是個學齡前兒童。

    ”“我不想在這樣混沌的狀態(tài)下答應(yīng)你如此鄭重的請求，因為你對我很重要、無與倫比的重要。

    ”月光在他眼里姍姍來遲，和臺燈暖黃的光交織著披在川瀨久夏瑩潤的肩頭、脖頸，和雙眼上。

    今天真的一直在低頭啊，赤葦京治想，他都沒有好好地欣賞一次小夏的眼睛。

    這雙眼睛里滿當當?shù)刂谎b了他一個人的時候最美了，那是獨屬于他的絕世珍寶。

    就和現(xiàn)在一樣。

    “那你會答應(yīng)其他人的告白嗎？”赤葦京治一把反握住川瀨久夏雙手，語速極快，“我現(xiàn)在對你來說又是什么身份？”氣氛驟然被他反客為主，川瀨久夏愣怔一瞬：“誒，不會啊，誰來給我表白我都不會答應(yīng)的。

    你…我…”“還只是單純的幼馴染嗎？”少年的目光剎那間銳利起來，勢必要從她這里得到答案。

    川瀨久夏斟酌了好半天詞句都沒開口，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輕聲道：“京治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啊，一直都是，直到世界末日那天也不會變的。

    ”顯然對她口中“世界末日”級的優(yōu)先度不甚滿意，赤葦京治借著她泄力的工夫猛然收緊兩人交握住的雙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提，慣性使兩人向后仰倒在沙發(fā)上，他另一只手還不忘摟上她后腰，將川瀨久夏穩(wěn)穩(wěn)地接在了自己懷里。

    赤葦京治順勢靠在沙發(fā)扶手的交界處，川瀨久夏被迫趴在他胸口的位置抬頭看他，睡裙滑溜溜的真絲面料攀上他小腿，游蛇一般，在他心里泛起陣陣漣漪。

    “京治你突然又要干嘛？”女生借力從他身上撐起，兩人好不容易達成平視。

    “還疼嗎？”赤葦京治卻對她的詰問充耳不聞，只是憐惜地撫上她慘遭重創(chuàng)的后腦勺，輕輕揉著，“突然親你的事，真的抱歉。

    ”川瀨久夏這回真的快被他氣笑了：“那現(xiàn)在呢？這次你又做得心安理得了？”“嗯，你說的呀，我們是最重要的家人。

    ”少年不知從哪里修煉來了一肚子壞水，還特地在“家人”二字上咬了重音，“家人那就是姐弟咯？做這些不是很正常嘛。

    ”“喂！”赤葦京治一派輕松自得的神情逐漸變得認真起來，他一字一句道：“不逗你了，小夏，我會聽你的話不回頭地往下走的，但我也會永遠等著你，等你和自己和解那天，即使我們真的變成了老爺爺老奶奶我也甘愿等。

    ”“并且，不是以簡簡單單一個‘家人’的身份。

    ”他慢慢支起身，帶著川瀨久夏一并坐起來，扶住她的肩，兩人間只剩下不到一節(jié)小臂的空間，“是以，你的追求者。

    ”幼馴染墨綠色的瞳孔近在咫尺，川瀨久夏狠命按下身體自發(fā)的逃離警告，抓上赤葦京治的手臂，那里沸騰著火熱的溫度。

    她又驀地甩開手，回避的本能和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一片在腦海中天人交戰(zhàn)，深呼吸了好幾次，不知該如何破局。

    “不要回頭，這是你告訴我的。

    ”赤葦京治和緩地順著她的背，“不要被深淵戰(zhàn)勝，小夏，看著我。

    ”猶疑片刻，川瀨久夏選擇顫顫巍巍地去觸碰赤葦京治的臉，她想遮住那雙在暗夜中明亮如翡翠的眼睛。

    但赤葦京治卻又二話不說地將她拉近，她被忽地拽進了少年溫暖干燥的懷抱。

    “不要想著別開我的視線，我還要在前方親眼見證你凱旋呢。

    ”川瀨久夏的回答輕得像嘆息：“……好。

    ”“我們一言為定了，，小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