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早秋，天氣安穩(wěn)。
云層壓得低，風從高樓之間穿過，有點涼，但不徹底冷。
早九點半，溫爾提前半小時到公司。
一件白色襯衫裙，外面罩了件短款卡其色皮衣，腳下是低跟皮靴，一路匆匆跑到辦公室，頭發(fā)沒扎，披散在身后。
她剛坐下沒多久，收到品牌部發(fā)來的通告。
今天上午，溫氏年會主視覺方案的拍攝現(xiàn)場臨時調整，定在十一點開拍。
她那套提案入圍主視覺的結構裝置系列被排在通道二號。
組長在消息后面補了一句：【模特組配了一位特殊模特，配合你這組是輪椅模特，名氣不小，請務必親自對接。
】她盯著“輪椅模特”幾個字看了幾秒，然后緩緩打字回復：“收到。
”十點，溫爾帶著樣衣上了十樓。
布景棚在角落的獨立攝影間，現(xiàn)場剛布完光，技術組正在調燈架，模特組陸續(xù)進場。
她找出那件結構拼接裝置成衣掛到二號通道模位上，又重新確認了結構松緊、磁吸卡扣是否穩(wěn)定。
衣服還沒穿上，負責二號的模特還沒到。
她正蹲下翻工具箱，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輪椅滑動聲。
“拍攝通道二是這里嗎？”“是這里。
”溫爾蹲在地上一邊回答一邊抬頭，仰頭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坐在銀灰色的輪椅里，看身形估計站起來比謝丞禮還要高。
穿著簡單的黑色高領和灰色寬褲，白色板鞋安靜地搭載腳托上，一塵不染。
頭發(fā)略長，還沒做造型，劉海乖順地垂在眉間，輪廓挺拔，笑得陽光干凈。
大概是最近網(wǎng)上很火的那句“長得看上去一股舒膚佳味兒”的笑容。
“你好，我叫林敘，是今天的模特。
”溫爾站起來，朝他伸手，“我是你今天試穿服裝的設計師，也是和你對接的負責人，溫爾。
”“幸會。
”林敘握了下她的手，手掌干凈溫熱，帶著點上肢運動常有的微繭。
“你今天要穿這一件，結構稍復雜，但坐姿應該問題不大。
”“我試試看。
”林敘笑，“我坐姿沒太大問題，就是腰的控制力差點。
”溫爾輕輕點頭，目光落在他膝蓋上。
褲子很平整，但不自然的挺直，右側輕微高于左側，明顯是肌肉控制失調帶來的結構偏差和很輕微的脊柱側彎。
她開口道：“不用擔心，我可以輔助你穿。
”“那太好了。
”林敘配合地側了下身，“這種拼接設計，我一個人穿還真有點難。
”她彎腰，先從袖口協(xié)助穿上，動作利落而輕柔，指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手臂下側的腰腹，那一瞬的滑動讓她忽然意識到。
那里沒有肌肉回彈。
像皮包骨的絲綢布料，幾乎沒有什么實質支撐。
她下意識頓了一秒。
“怕我坐不穩(wěn)？”林敘笑著問。
“沒有，只是注意一下你和衣服脊柱支撐的位置。
”她低聲回答，繼續(xù)動手把背部結構理順，“這套衣服后腰是軟骨拼接，會貼合背彎，但你感受到有任何不適，可以停下來，我根據(jù)你的情況改。
”“行。
”林敘轉動輪椅，把自己移動到拍攝點位，棚內燈光拉高。
溫爾站在他身后，調整衣擺：“左側收一下，結構就穩(wěn)定了。
”林敘微笑，聽話地輕輕偏頭，“我盡量坐直，不辜負這么好看的衣服。
”她站在他身邊，幫他抬手理好衣角，又蹲下替他整理褲腳和鞋子。
姿勢像在護著怕被風吹晃的燭火，盡量不冒犯，也不回避。
“今天需要你配合拍攝時間會有點久，哪里不舒服你一定要說，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跟我提出來。
”她輕聲補了一句。
林敘看著她的側臉，頓了頓，有點好奇：“你是不是照顧過脊損的人？”溫爾的動作一緩，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是衣服的設計師，肯定得了解我的衣服是給怎樣的人穿。
”林敘笑了笑，沒有追問，“謝謝你。
”——三十八樓的電梯緩緩往下，謝丞禮坐在輪椅上，安靜地低頭看著膝上的文件。
“謝總，十樓棚內拍攝通道二是結構組，溫設計師那套方案正在準備拍攝中。
”江嶼在一側匯報行程，“溫總三點會親自去現(xiàn)場督拍。
”“我知道了。
”他語氣平穩(wěn)。
電梯到十樓，門開了。
江嶼推開棚外側門，謝丞禮自己控制著輪椅向內推進。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個攝影棚，但卻是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見溫爾在聚光燈下工作。
她站在燈架旁，發(fā)尾微卷，被棚燈暈染出一層淡金色。
纖瘦的背影和千萬次出現(xiàn)在自己夢里的一模一樣。
溫柔的聲音模模糊糊地隔著現(xiàn)場的設備和工作人員，傳進謝丞禮的耳朵：“模特坐姿狀態(tài)不太行，胸口這塊可能會塌陷，我建議現(xiàn)場墊一塊隱形支撐。
”對面的林敘點頭：“那你調整吧。
”她低頭從帆布袋里取出一塊拼色固定墊，走到林敘輪椅邊，單膝跪地，動作熟練地幫他塞進后背里，輕聲道：“抬一點，好，我扶著。
”那一瞬，她的指尖穩(wěn)穩(wěn)地按在林敘側腰的位置，動作自然，眼神專注，仿佛這件事是她最重要的事，神情如此鄭重。
謝丞禮坐在不遠處，安靜地看著那一幕，指尖緩緩按住和自己失去聯(lián)系四年的腿。
他第一次看到她照顧人，第三次看到她工作時專注的模樣。
可他從未想過，這種照顧，是他所熟悉的方式。
她跟林敘說話時語氣輕緩，神情柔和，甚至在林敘衣擺起皺時，她都會彎腰幫他撫平，還溫聲細語地說一句：“你這塊肌肉可能控制不到，我?guī)湍恪?br />
”謝丞禮那一刻呼吸幾乎沒法保持穩(wěn)定。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嫉妒。
他居然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模特，和他同樣身患殘疾的人，擁有了妒忌的情緒。
多可笑。
拍攝正式開始。
“準備，第一組結構位對齊，燈光三號打主光，模特林敘準備！”溫爾退到幕后，但她仍在遠處注視。
“姿態(tài)放松，左手自然搭輪椅邊。
”她朝林敘提示。
“可以再往左靠點嗎？”林敘偏頭問。
她立刻走近一步，蹲下身：“我來幫你動。
”“你的背支點低，我?guī)湍闾帷?br />
”她雙手扶住他后背下端，林敘靠她一點點向左挪。
她不嫌麻煩，不回避觸碰，做這些動作時沒有一絲遲疑。
林敘靠好后，笑著搭話：“你絕對認識什么損傷位置在胸椎以上的傷者。
”溫爾一頓，“嗯，確實認識。
”林敘一挑眉，頗有點意味深長：“不容易。
”她沒回話，只是輕聲道：“你撐一下，我?guī)湍憷硪幌潞蟊忱湣?br />
”她湊近，抬手幫他攏衣角，頭發(fā)垂下來，擋住她大半個臉。
不遠處，謝丞禮看著這一切。
他神情平靜，面無表情，唯獨右手握住輪椅輪圈的動作極緊，指節(jié)青白。
江嶼站在他身后，察覺到他一瞬的發(fā)力，不動聲色地收了口氣。
完了，等會的兩個會大概是連續(xù)的低氣壓了。
拍攝快結束時，林敘一側肩部出現(xiàn)輕微傾斜，坐久了，腰控不住。
“我來。
”溫爾走過去，彎腰重新調整他的背帶，手穩(wěn)地繞到他身后，“這一塊靠得太久，坐墊歪了，等會你下場我?guī)湍阒貕阂幌隆?br />
”林敘扭頭沖著溫爾咧嘴笑，像某種大型犬類：“太謝謝你了，要不是你在，我今天肯定尷尬死了。
”“你的表現(xiàn)力很好。
怪不得名氣這么大。
”溫爾笑著說，“殘奧前我們還有一組系列男裝樣衣，到時候還請你配合。
”“當然。
”林敘狠狠點頭，“下次如果設計師還是你，我肯定愿意合作。
”謝丞禮在那一瞬，眼底浮出復雜的情緒，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扭曲的表情，迅速低下了頭。
低頭的那一瞬，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下午進棚后，除了在她身上來回流轉視線，好像，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她今天對他笑了嗎？沒有。
可她對別人笑了。
一個男模特。
———拍攝結束后，溫爾留在現(xiàn)場整理衣物和結構板件，林敘被他的助理推回化妝間。
謝丞禮沒有說話，也沒有上前。
只是安靜地控制輪椅退到一側，轉身離開。
手一直緊緊握著輪椅邊的防滑帶，直到出了棚，指節(jié)才松開。
江嶼在他身后低聲：“謝總？”他長舒一口氣，搖了下頭：“我沒事。
”江嶼頓了頓，“下午三點會議您還——”“往后推一個小時。
你先出去吧。
”———溫爾把今天拍攝記錄整理完畢，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的是林敘配合拍攝時她隨手記下的技術備注。
她很認真地在做記錄，做自己熱愛的事業(yè)，目前還沒消磨掉興趣和熱情，她覺得這是件好事。
但她腦子里，不可避免地飄過一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學習和接觸輪椅使用者后，謝丞禮并沒有躲著她，會不會她就可以幫到謝丞禮更多事情？她忽然很想知道他今天有沒有看到拍攝，有沒有來拍攝現(xiàn)場。
如果來了，他是不是會相信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有能力獨當一面了；他是不是會相信，其實她已經(jīng)成熟到做好了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準備。
可她不敢問。
只是偶爾點開謝丞禮的微信，又關掉。
———謝丞禮的書房今晚燈光極暗。
他今天什么都沒做，連晚上訓練都沒繼續(xù)。
右肩開始隱隱抽痛，他用手按了一會兒，又沒什么緩解。
他突然覺得，自己今天的狀態(tài)很可笑。
他看著輪椅，手垂落在大腿上，輪椅坐墊和輪圈的擋板間的皮革邊緣被指甲刮出一小道痕。
他不太知道自己究竟在難過什么。
不是吃醋，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
只是胸口堵得慌，像整整一下午都沒能真正喘上來氣。
溫爾今天一直在那個模特的身邊，一次也沒有看過他。
她確實不要他了。
憑什么。
憑什么那個模特可以被溫爾這樣照顧。
難道那個模特能如此厚著臉皮讓一個剛走出校園的小女孩照顧一個殘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