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晚上十點,溫爾站在謝丞禮城西的別墅門前,輕輕按了一下門鈴。
門口的感應(yīng)燈在她靠近時亮了,映出她身上的長風(fēng)衣,一側(cè)衣擺在晚風(fēng)中被掀起一點,貼著小腿。
里面沒有動靜。
她猶豫了兩秒,又抬手敲了敲門,指骨輕碰大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原本是不想來的。
黃姐傍晚突然發(fā)燒,但還有一份項目審閱原稿必須今晚送出去。
偏偏是謝丞禮那邊要的。
于是就叫了還在加班的她,讓她幫忙把一份紙質(zhì)文件親自送過去,說對方“明早七點要開會,得在今晚前送到”。
黃姐一邊咳一邊解釋:“文件其實也可以讓江嶼過來取,但他臨時去了隔壁城市,等他回來再送就太晚了。
謝總在家,不如你直接送過去更快一點。
”溫爾當(dāng)時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她想,左右不過是送個文件,也許交給家里的傭人連面都見不到。
可現(xiàn)在,門虛掩著,沒有反鎖,也沒有回應(yīng)。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一層燈開著,屋內(nèi)靜得有些反常。
地板整潔,玄關(guān)處擺著一雙皮鞋,靜靜地停著一把他平時在公司用的輪椅。
但屋里沒有人應(yīng)聲。
感應(yīng)燈灑下來的光將影子拉得很長的時候,她忽然有種沒來由的猶豫。
“謝總?”她聲音放得很輕,只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yīng)。
這棟房子是她第一次來,聽說是他受傷后才搬進來的。
遠處的電梯門在這棟三層的現(xiàn)代簡約風(fēng)格的室內(nèi)裝潢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本能地朝走廊盡頭的方向走了幾步,剛拐過客廳轉(zhuǎn)角,腳步卻猛地頓住。
她站在門口沒進去,側(cè)耳聽了聽,隱約聽見走廊盡頭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
像是什么東西碰到了地面,又或是輪椅碾過地板的聲音。
房門沒關(guān),微微虛掩著,透出昏黃的光。
她站在門口,視線落入房間的那一瞬,呼吸微微一滯,整個人倏地怔住了。
謝丞禮坐在地上。
準(zhǔn)確來說是,摔在地上。
整個人側(cè)身靠在床邊,左手撐著床沿,右手垂在身體一側(cè),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發(fā)被汗?jié)裢�,垂落下來,遮住了一半眉眼,鬢角貼在臉頰。
他整個人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垂墜感十足的絲質(zhì)襯衫此刻貼著胸膛,褶皺間透出濕痕。
輪椅橫倒在他身邊,斜靠在床尾,座墊被壓出一道深痕,腳踏板是連接著骨架的,金屬部分擦到了床尾,發(fā)出一點細微的響聲。
他沒掙扎,只是仰頭靠著,喘著氣盯著天花板,神情怔怔的。
身上披著一件沒有扣扣子的薄針織開衫,下擺皺成一團身下的地板冰涼,拖鞋在摔得時候被甩去了一邊,光腳裸露在外,連一只足托都滑脫歪斜。
那種足部支局溫爾去康復(fù)醫(yī)院當(dāng)志愿者的時候見人穿過。
是防止脊髓損傷病人足下垂導(dǎo)致踝關(guān)節(jié)變形的醫(yī)用支具。
兩條腿毫無生氣地攤著,褲腳被蹭起,露出一節(jié)小腿,線條因長期失用而單薄,皮膚蒼白,看上去不帶溫度。
溫爾沒有動。
她也不知自己站在門口多久,腦子像被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一時空白,有點發(fā)懵。
是他先動了。
謝丞禮偏了偏頭,似乎聽見了動靜,目光緩緩轉(zhuǎn)向她的方向,眼神有一瞬的停頓。
然后輕輕笑了一下,似乎是帶著自嘲的笑意,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你來了啊。
”溫爾沒理他,抿了抿唇,走進去,蹲下身,第一時間去看他的手有沒有傷。
發(fā)現(xiàn)沒有明顯的外傷,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背,果然是一片潮熱。
但似乎有一條分界線,肋骨上的位置,被汗水浸濕,肋骨下的襯衫卻很干爽。
她伸手碰了碰,只感受到瘆人的冰涼從衣料滲出。
在她有下一步的動作前,謝丞禮伸手去攏了攏她垂下來的頭發(fā),動作遲鈍而克制,像生銹破敗的齒輪,每動一下,都生澀艱難。
“別生氣了。
”他說。
“好不好?”溫爾咬了咬牙,不想理他,只將胳膊伸到他身后,打算把謝丞禮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慢慢把他撐起來。
“等下。
”他聲音有些沙啞,不知道是太久沒說話還是疼的,“先別碰我肩膀,剛剛摔的時候有點拉傷了。
”她動作一頓,隨即改從他腰后繞過去,蹲著用手臂繞過他的上半身,小心地將他向自己懷里帶。
謝丞禮沒有抗拒,他想,就一次吧。
以后不了。
他的動作很配合,沒有前幾次冷硬,沒有掙扎著不讓她碰,但也沒有解釋摔倒的過程,只是順著她的力道,一點點往她肩膀靠過去。
他的身體比起相同身高的人來說其實算偏瘦,最近一年工作太忙,復(fù)健的時間不多,肌肉流失有些快,整個人的分量幾乎就是骨頭。
又因為下肢毫無知覺,重心全靠上肢調(diào)節(jié),稍有不穩(wěn)就會滑倒。
這是謝丞禮四年來第一次這么近地和溫爾接觸,他貪婪而仔細地看著溫爾的側(cè)臉。
他的側(cè)臉感受到溫爾呼出溫?zé)岬臍庀ⅲ鲋鴾貭柤绨虻氖种篙p動。
謝丞禮感受到她手臂壓在自己背后,衣料貼著皮膚,帶著余溫。
他默默偏過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額角的汗,視線掃過,看到身下那一點點潮濕的痕跡。
他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嚴(yán)重痙攣和肩膀的拉傷才從輪椅上翻下去的,本已經(jīng)通過訓(xùn)練做到了膀胱控制,只需要按時定量喝水,和準(zhǔn)時去間歇導(dǎo)尿就可以擺脫令人作嘔的留置尿袋和紙尿褲。
但這種意外還是無法避免,失聯(lián)的肢體不自主地痙攣抽搐,牽扯到了膀胱收縮。
他大概知道那里早就滲了,但他動不了,附近也沒有毯子,沒法遮。
“唰”地一下,他感覺耳根燒的疼。
但他不敢動,他害怕自己一動,再把溫爾弄摔倒了。
溫爾早在門口的時候就看到了褲子和地板上的水漬,但沒有出聲,只是更用力地將他托起來,讓他坐回輪椅。
過程中,謝丞禮一側(cè)腿不受控制直直地向前滑去,她抬手穩(wěn)住他的膝蓋,她的手掌是溫?zé)幔糁粚友澚�,傳來他膝蓋處微弱慘淡的冰涼。
謝丞禮看著這一幕,心里突然一緊。
他心里涌出一種奇異的感受,羞恥、焦灼、但又不想抗拒。
謝丞禮死死地盯著溫爾觸碰自己無知無覺的腿,被她碰到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還能感受到膝蓋一樣。
“是怎么摔的?”她低聲問,說出今天到他家的第一句話。
他沉默了一下,說:“剛才打算躺著,轉(zhuǎn)移的時候,肩膀突然疼了一下。
”“今天……護理師沒來。
”他垂眸,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本來沒事,是我最近狀態(tài)不好。
”溫爾心里難受,沒再開口。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不算太難聞,卻令人極難忽視的尷尬。
謝丞禮輕輕咳了一下,像是想解釋什么,但終究沒有開口。
這樣讓溫爾知難而退也好。
他痛苦地想著。
別再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了。
等他重新落回輪椅坐好,溫爾扶穩(wěn)他,環(huán)顧四周,然后轉(zhuǎn)身去拿靠墻邊沙發(fā)放著的薄毯,展開,遮住了他下半身。
她知道謝丞禮不好受,也聽見了剛剛他尷尬地輕咳。
也知道謝丞禮不可能讓自己幫他,她只能做到這里,謝丞禮看著她低頭給自己的腿鋪毯子的動作,喉嚨動了動,聲帶像被女巫帶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到底是看見了,只是沒有說破讓他難堪而已。
謝丞禮卻在她收手時,輕輕伸出手,指腹擦過她手背,像是不小心碰到的,又像,克制地請求保留一點接觸。
“別生氣了,好嗎。
”他聲音低啞,“我沒想到會是你來的。
”溫爾抬眼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只把毯子從一旁抽出,覆蓋在他膝上。
他沒有拒絕,低聲補了一句:“……謝謝。
”屋里靜得只能聽見鐘表秒針輕輕跳動的聲音。
溫爾將檔案袋整整齊齊放到茶幾上,沒有再看謝丞禮一眼,繞過沙發(fā)走去廚房。
不是想照顧他,她只是想找點事做,不讓自己站在原地太難堪。
在廚房柜子里找了一圈,只看見清洗過但未晾干的玻璃杯。
她抬手扭開水龍頭,洗凈,又在瀝水架上找出茶葉罐。
沒多想,溫爾選了那罐焙火香最淡的茶葉,用水燙杯后沖了一杯,穩(wěn)穩(wěn)地端回房間。
謝丞禮還是坐在原位,輪椅重新扶正,但姿勢沒有完全放松。
背略佝僂著,手臂自然垂下,掌心朝下垂著,放在自己的腿上,眼神低落。
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把杯子放在他膝邊的小幾上,轉(zhuǎn)身就要走。
“等一下。
你別走。
”他忽然開口。
聲音不重,卻在這沉默的空氣里像一道雷鳴。
溫爾停了停,沒有轉(zhuǎn)頭。
她聽見他說:“那天是我不對,不該在會議室跟你那么說話。
讓你傷心了。
”他語氣很平淡,像是陳述。
“我也有錯。
”她的回答也很平淡,但不穩(wěn)的聲音還是讓她露了怯。
謝丞禮低頭,喉結(jié)動了動,沒有再開口。
水蒸氣在他身邊輕輕暈開,氤氳的熱氣和茶香味繞在他身前。
窗外風(fēng)吹著初冬的夜色翻動,沙發(fā)邊上的地?zé)粲持W角的發(fā)線,肩頭依舊是濕的,像還沉溺在那場崩塌。
溫爾的手指在掌心攥了攥,看著眼前人的可憐模樣,還是不可避免的心軟了。
最終轉(zhuǎn)過身,從小幾上抽了幾張紙走到他身邊,輕輕地給他擦了擦臉側(cè)的汗。
然后又去擦濕透的后頸。
謝丞禮身子猛地僵了下,像是沒預(yù)料到這個舉動,忙伸手去拿溫爾手中的紙巾,低聲說:“我自己來。
”“你胳膊還能抬起來?”她看著他,語氣不再咄咄逼人,但還是讓他啞口無言。
他確實抬不起來。
謝丞禮沒再說話,任她拿著紙巾從他后頸一路按到鎖骨。
溫爾其實腦子里什么也沒想,認(rèn)真地只想讓眼前這人的汗水快點被擦干,別再受風(fēng)感冒了。
他的背還是很寬,但瘦了很多,骨架下面藏不住肌肉的流失,肩胛骨輪廓都透出衣料,右邊肩頭紫紅一片。
覆蓋在肩胛骨上,宛如一只有一半顏色的蝴蝶。
溫爾看的心疼,動作更輕了些。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她低聲問。
“肩頭疼嗎?”謝丞禮本想說“不疼”,但喉頭啞了下去。
他覺得,這時候再說謊已經(jīng)沒有意義。
她已經(jīng)什么都看見了。
“有點。
”他說,“摔的時候肩膀先著地的。
”他其實也想知道,他現(xiàn)在開口說了疼,她會怎么做。
會像對待林?jǐn)⒛菢訂�?她“嗯”了一聲,沒再問。
謝丞禮的面色微不可查地低落下去,想伸手去摸一摸傷口,但右肩一抽,整條胳膊都抬不起來,還微微地顫抖著。
溫爾眼明手快,直接握住他手肘,把他作亂的手按了下去。
這一瞬,兩人靠得很近。
她低頭時呼吸拂過他臉頰,謝丞禮聞見她身上淡淡的茶香混著玫瑰花香,她還是喜歡疊著用香水。
洗衣液和護手霜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新干凈得像是和他滿身潮濕、腐臭悶腥的失控世界隔著一道線。
他忍不住輕聲叫出好幾年沒再教過的名字:“爾爾。
”溫爾沒動,久違地聽到這兩個字,眼睛有點熱,聲音有點哽咽,問:“怎么了?”“你……”他頓了一下,側(cè)頭避開她目光,“還沒說原諒我。
”謝丞禮閉了閉眼,像是想嘆氣,又像是放棄掙扎。
溫爾起身,把手邊的紙團攥在手里,扔去一邊的垃圾桶。
她走到茶幾邊,路過那杯漸漸冷下來的茶,忽然覺得整個人也冷了下來。
剛才扶起他時,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真實體溫。
不是常人那種熱,而是一種被汗水和藥物壓制后的虛冷。
皮膚是涼的,脊背是僵硬的,手臂的重量靠她一只手幾乎就能托住。
三年前她不是沒想過他變成很虛弱的模樣。
只是她沒想到,會是這樣難過。
沒想到,謝丞禮這樣的人,這樣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滿足她一切要求,無所不能的人。
會有一天連摔倒了也不叫人,連失禁的痕跡,也要自己默默承受。
更沒想到,摔在地上撐不起來的人,見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來了啊。
”這和她去康復(fù)中心做志愿者不一樣,和她采訪那些殘障志愿者不一樣,和她幫助林?jǐn)⒛切┝λ芗暗男∈虏灰粯印?br />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傲慢和高高在上。
她自以為自己的周全,全部是建立在那些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上。
但是看到自己喜歡的人這樣脆弱和無助,她是這樣方寸大亂。
她站在小幾邊,背對著謝丞禮,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又不愿讓他看見自己猶豫的樣子。
屋里很靜,墻上的鐘敲了十一下。
謝丞禮靜靜地坐在那,雙手搭在腿上,指尖蜷了一點。
剛才的力氣幾乎全耗在撐地和轉(zhuǎn)移上,此刻他連再坐正一點都不太容易。
但他還是坐得很直,他想,如果此刻再摔一次,是不是能利用她的心軟,得到原諒。
溫爾聽見他呼吸微重,但沒再看他。
她走去謝丞禮的輪椅邊,從地上拾起剛才扶著人坐回輪椅蹭掉的針織外套,走過去,像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抖開,輕輕搭到他肩上,似乎是怕輪椅上的人一身汗吹了風(fēng)著涼。
謝丞禮本能地伸手要接,指尖落在她手腕邊緣,被她拂開。
她動作很穩(wěn),彎腰攏了攏外套,把他整個后背罩緊。
她沒有幫林?jǐn)⑴贤馓�,謝丞禮出神地想著。
溫爾看到他垂下的眼睫,頓了頓:“我不氣了。
你以后記得鎖門,敞著大門很危險。
黃姐讓我來送文件,給你放那了。
”他一怔,反應(yīng)了兩秒才明白她原諒了那天他的那些難聽的話:“好。
”溫爾把文件放到茶幾上,整了整封面,然后轉(zhuǎn)身去門口。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說再見。
他開不了口叫她,但在溫爾手握門把的那一刻,她還是回頭了,目光落在他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上,淡淡地說了一句:“茶別喝了,涼了。
”說完,轉(zhuǎn)身離開。
門關(guān)上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溫爾離開的背影狼狽極了,幾乎是在轉(zhuǎn)身的瞬間,淚如雨下。
她不明白,這個世界怎么可以如此不公平,憑什么謝丞禮這么好的人要遭受這些苦難。
謝丞禮安靜地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手指還搭在膝上,慢慢收緊。
他盯著被她碰過的位置,像是還能殘留一點她的體溫。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摔下來會是什么樣子,不是沒想過如果她看見,會怎么樣。
可真正發(fā)生時,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難堪,也不是藏。
居然是想讓她,靠近一點。
哪怕只是幾分鐘,哪怕她不說一句話。
他忽然想起剛才摔倒在地的那幾分鐘,天花板冷白的燈光照著他,他汗滴往下流,背抵著冰冷的地板,一點都動不了。
他想,以前,自己可以站在樹下接住像個小皮猴一樣學(xué)爬樹的溫爾。
他忍著肩上的疼痛推動輪椅湊近了溫爾泡的茶,一口氣喝下,然后轉(zhuǎn)動輪椅取了干凈的衣物,去往浴室處理溫爾給他體面下藏著的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