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距離上次謝丞禮頭腦一熱去給溫爾當(dāng)模特已經(jīng)過去快一周的時間。
溫爾像是被氣的狠了，一連幾天的工作內(nèi)容都用郵件溝通。
謝丞禮也怕再惹她傷心，有事全權(quán)借溫辭和江嶼的口傳達。
那兩滴滾燙的淚落在腕間，一直燒到現(xiàn)在，仍留余痛。
深夜兩點半，城市的車流幾乎停息。
城西別墅的頂層燈光未滅，窗簾被微風(fēng)掀起一個角，謝丞禮靠在床頭，額角滲著細密的汗。
他已經(jīng)感到不對勁很多天了。
沒有知覺的小腹居然讓他的大腦意識感受到莫名的難以言喻的墜脹，腰部持續(xù)鈍痛，發(fā)熱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
他按例自己做了間歇導(dǎo)尿，卻排不出幾乎任何尿液，管子幾乎干燥，導(dǎo)尿前后的疼痛都不明顯。
但寒戰(zhàn)不停。
他咬著牙收拾好殘留的液體，忍下想叫江嶼的沖動，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讓自己再等等。
只是這一次，身體不像過去那樣聽話了。
剛剛從輪椅上挪到床邊，動作明顯比平日遲緩。
半身癱瘓導(dǎo)致的肌力流失讓每一次挪動都像是一場戰(zhàn)爭，尤其是此刻發(fā)著燒，眼前陣陣發(fā)黑。
汗順著后頸流進衣領(lǐng)，他試圖抬手擦一下，卻只覺得胳膊像是泡在水里，沉、脹、無力。
在床上躺了一會，床上的護理墊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時候已經(jīng)濕透，散發(fā)出一點淡淡的氣味。
那味道他極敏感，尤其是在身體不受控制無力但頭腦清醒狀態(tài)下。
讓他總想起剛受傷全身動不了的時候。
但他此時沒有多余的力氣換。
前些天留置導(dǎo)尿管插入失敗后，他曾發(fā)消息給醫(yī)生，醫(yī)生讓他先休整幾天再試，可能是他最近一周的行程太過緊湊。
江嶼是凌晨三點來的。
大門沒鎖，他下意識覺得不對勁。
在一層和二層都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還是有點擔(dān)心，上了三樓。
謝丞禮不喜歡人多，在家的時候傭人通常都不會上樓。
此刻三樓臥室的門虛掩著，江嶼湊近，聞到空氣里那股混合著酒精和微弱的異樣氣味。
他敲了下房門，沒人應(yīng)，又敲了一下，聽見了床上傳來細微的一聲輕咳。
他立刻推門進去，謝丞禮靠在床頭，嘴唇泛白，面頰泛紅。
“謝總，你得去醫(yī)院。
”江嶼的聲音一向不帶情緒，他把“立刻”兩個字壓在舌尖沒說出口。
畢竟是頂頭上司……謝丞禮沒應(yīng)，只是偏了偏頭，有些抗拒，但喉嚨干得說不出話。
他的睡褲已經(jīng)濕透，下身墊著兩層防水墊，身上還掛著嘗試了一半沒來得及摘下的導(dǎo)尿裝置。
江嶼深吸一口氣：“謝總，再拖就燒到神志不清了。
”謝丞禮啞聲開口：“別告訴她。
”“您放心，最近沒有需要和溫設(shè)計師一起出席的會議。
”江嶼快速聯(lián)系了醫(yī)院，醫(yī)生以及之前出差用過的專業(yè)護工。
等待司機備車的時候動作迅速地替他更換了新的褲子和干凈的紙尿褲，給他蓋上薄毯，聯(lián)系了私人醫(yī)院的夜間接診。
整個過程謝丞禮沉默到底，時睡時醒，只有在被抱上輪椅時手指略微蜷了一下，像是最后一點掙扎。
——醫(yī)院的走廊光線柔和，護工動作輕，所有人都刻意不打擾這位面色冷冽的病人。
輸液期間，謝丞禮因高燒加重，一度脫水嚴(yán)重，有點肺炎。
被護士緊急處理，醒來時已經(jīng)是早晨八點。
身下依舊墊著護理墊，留置導(dǎo)尿管被重新插回去，他睜眼的第一反應(yīng)是看自己是否被蓋好了被子。
護士察覺他動作不對：“謝先生您別動，我?guī)湍薄澳阆瘸鋈ァ?br />
”他聲音很低。
護士有些為難地退了出去，江嶼進來，把窗簾拉開一條縫語氣有些無奈：“謝總，醫(yī)生說你再晚來幾個小時都有可能驚厥了。
”謝丞禮抬手捂住眼，額頭的冷敷貼微微移位。
他不說話，只是呼吸平穩(wěn)了一點。
江嶼走近，輕聲問：“謝總，真的……不打算讓溫設(shè)計師知道？”他沒有回答，只是極慢地?fù)u了搖頭。
溫爾站在品牌設(shè)計中心的會議室里，對著一排排色卡紙出神。
距離上次她在謝丞禮手上留下兩排牙印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天。
她昨晚失眠，凌晨三點醒來時做了一個夢。
夢里謝丞禮還站著，背影很高，從臺階走下來的時候習(xí)慣性把手放在口袋里，走近她時抬眼，眼神溫淡，帶著點舊時的戲謔：“上學(xué)是不是又遲到了？我新買的山地車可沒后座啊。
”可現(xiàn)實里，她已經(jīng)很多天沒看到他了。
今天的例行晨會由副總主持，黃姐笑著說“謝總請了病假”，卻語氣很含糊，沒透露更多。
她低頭翻資料時，腦子里卻一直浮出昨晚的夢。
那種纏繞不去的心緒像雜亂的毛線打了結(jié)，想抽離，卻越拉越緊。
快下班時，溫辭在樓下等她。
前兩天溫爾看好了一家新開的湘菜館，一個人吃不好點餐，就順便問了溫辭。
他站在落地窗邊，手里拿著文件：“打算下班了？”溫爾點頭，把資料收好，順手把包遞給溫辭。
兩人并肩往公司的停車場走，他沒再繞彎子：“丞禮昨晚高燒住院了。
”她手一頓：“昨晚？”“凌晨三點。
”“嚴(yán)重嗎？”溫辭沉默片刻，“挺嚴(yán)重。
”她捏了捏手指，聲音輕了一點：“那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人早上清醒了，還在估計在輸液，燒退了些。
但身體很虛弱，情況不太好。
”她點了點頭，把手背在身后，高跟鞋噠噠地敲出回音：“我想去看看他，你一起嗎？”“爾爾，”溫辭叫住她，聲音很穩(wěn)，“他不一定會愿意見你。
”溫爾沒有回頭，背對著溫辭擺擺手：“我愿意見他就行了。
”“我就不去討你嫌了。
先吃飯，然后我送你去。
”——醫(yī)院的夜，像一層攏著水汽的玻璃罩，光線散亂，氣味憋悶。
溫爾站在電梯口等著，手里拿著一杯已經(jīng)涼透的抹茶拿鐵。
她沒喝，只是捧著。
電梯“叮”地一聲，門開了。
走廊盡頭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江嶼正好從病房那邊出來，看到她，停下了一秒。
他似乎并不意外：“溫小姐，你來了。
”溫爾點點頭，目光溫和卻不退讓：“他醒著嗎？”江嶼猶豫：“謝總剛吃了退燒藥，狀態(tài)還不太穩(wěn)，也不太愿意見人。
”“我先不進去。
”她語氣輕，“我在門口等一會兒。
”江嶼看著她，不再阻攔，只低聲說：“謝總現(xiàn)在可能情緒一般。
要是說了什么話，你別放在心上。
”溫爾輕聲一笑：“嗯。
”她不是不明白。
謝丞禮一直是那種能靠自己撐過一切的人。
他從來不向人示弱，哪怕是朋友，也僅限于理性范圍內(nèi)的信任和授權(quán)。
像這種近乎失控的狀態(tài)，他怎么可能愿意被人看到。
可她還是來了。
她雖然沒什么身份，但還是有點不能忍受自己是最后才知道他生病的人。
心里那一點點不被信任的落差感，實在太難受。
病房門是虛掩著的，隔著門縫能看到一點點室內(nèi)的光。
她靠近時，正好聽到里面護士的聲音。
“謝先生，您尿路感染有些嚴(yán)重，按時服藥很快就會恢復(fù)。
暫時沒辦法佩戴留置尿管也沒辦法間歇導(dǎo)尿。
您的紙尿褲和墊子我們會幫您定時更換，配合抗生素治療后，感染會慢慢緩解的……”沒聽到謝丞禮的聲音。
護士緊接著又補了一句：“病房保持通風(fēng)，您注意休息。
”話音落下，是一陣細微的水聲，還有衣服和被褥摩擦的聲音。
像是換藥，也像是護理。
溫爾低頭看著手里的飲料，指尖微涼。
她現(xiàn)在沒什么進去的欲望，她不是要證明自己多么英勇的義無反顧，也沒打算在他最難堪的時候施以溫柔。
她不打算當(dāng)謝丞禮的救世主，也沒打算搞圣母那一套。
她環(huán)顧四周，這間私立醫(yī)院的裝潢十分不錯，看上去像高級的療養(yǎng)院。
要不是來看謝丞禮，她還不知道申城有環(huán)境這么好的醫(yī)院。
過了一會兒，護士推門出來，看到她嚇了一跳：“啊，您是……”“我是他朋友。
”溫爾說，“我現(xiàn)在能進去嗎？”護士猶豫了一秒，但還是點頭：“病人剛才醒了一下，現(xiàn)在可能又睡著了，你……盡量輕一點。
”溫爾點頭，輕輕推門進去。
病房內(nèi)的燈調(diào)到最暗。
點滴緩緩落下，謝丞禮靠坐在床頭，臉色蒼白。
他身上蓋著薄被，輪椅擱在床尾沒推回去，床邊露出藍色醫(yī)用護墊的一角微微皺著，像是移動身體后留下的痕跡。
溫爾站在床邊，沒說話。
床上的人一看就沒睡著。
她能感受到那種假寐狀態(tài)，他的呼吸太刻意了，每一口都像是壓著力氣調(diào)出來的節(jié)奏。
她沒想好開場白。
畢竟他大概不想讓她出現(xiàn)在這里。
不過安靜只持續(xù)了兩秒，因為他突然開口了。
“你來了。
”聲音啞到幾乎聽不清，卻不含任何驚訝。
她笑了笑：“嗯。
”他把被子往上蓋了蓋，從床邊的扶手拿起遙控器，搖起床頭，半靠坐在床上，過了幾秒才說：“你哥告訴你的？”“嗯。
”她在一邊坐下，“他還告訴我，你不讓人告訴我你生病了。
”謝丞禮沒反駁。
他眼睛閉著，臉朝著窗外。
溫爾問：“怕我看到你生病的樣子？”“……嗯。
”他承認(rèn)得很坦然。
溫爾點點頭，語氣不疾不徐：“為什么呢。
”明明是問句，但她的語氣低落，像嘆息。
謝丞禮指尖輕微動了一下。
她看著他蒼白的側(cè)臉，繼續(xù)說：“你看，你總是不說。
你上高中的時候因為打球腿骨折了，也是不說。
結(jié)果讓我變成了壞孩子，扯著骨折的鄰居哥哥鬧著陪我去游樂園。
最后回來被我爸媽打了好幾下手，說我不懂事。
”這話一落下，病房一陣寂靜。
謝丞禮緩緩睜眼，看著天花板，眼神飄遠，很輕地笑了一下，卻帶著苦澀。
“那是你放學(xu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全班就你沒去過那個主題樂園，”他說，“叔叔阿姨出差，你哥又正好去隔壁市參加數(shù)學(xué)競賽了。
”“所以你什么也不說，居然把石膏拆了換成護具陪我去。
騙我只是扭傷。
”她幫他補上。
他沒說話，扯了扯嘴角。
病房很安靜，只有點滴的滴答聲在持續(xù)。
溫爾握著那杯已經(jīng)不再溫?zé)岬哪ú枘描F，輕輕放在床頭。
“我沒打算打擾你。
”她說，“你不愿意說，就算了。
我也不會多問。
”“我比你小，以前我總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溫爾的眼神像是陷入了回憶，輕笑道，“至少比溫辭那個討厭鬼更好更厲害。
”“雖然比你小六歲，但我覺得我好像比你勇敢一點。
”“今晚過來，就是想你了，所以來看看你。
”謝丞禮終于轉(zhuǎn)頭看她。
眼神里有一瞬間的波動，像是一個人站在懸崖邊緣，差一點就要掉下去。
可他還是沒動，沒有說“你留下”，也沒有說“你還是走吧”。
他只是低聲問了一句：“上學(xué)的時候，在巴黎有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溫爾怔了一下，回來快三個月，眼前的人此刻仿佛像一個真正的鄰居哥哥開始和她話家常。
她覺得荒唐。
張了張口，還是克制住沒說出在口中盤旋著的臟話。
可胸膛劇烈的起伏還是透露出她氣急的心情。
“爾爾，你才二十四歲。
”他繼續(xù)，聲音有些飄，“小時候我總是帶你玩，所以你會不會，誤解了自己的心？”溫爾的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看著謝丞禮。
她感覺自己聽了一個全世界最大的笑話，但她的面部表情已經(jīng)無法支持自己得體地笑出聲來了。
“誤解？”上了一天班，溫爾也有些疲憊了。
她長嘆一口氣，聲音卻很輕：“謝丞禮。
”“？”“如果你沒有生病，我可能會再咬你一口。
”謝丞禮閉上眼，緩緩?fù)鲁鲆豢跉�，像是終于認(rèn)輸那樣，極輕地說了句：“太晚了，讓江嶼送你回去吧。
你一個人不安全。
”溫爾沒有動。
“爾爾，我現(xiàn)在可能，真的不適合見你。
”謝丞禮垂下頭。
“我知道你受傷的時候，你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那是我四年里唯一一次見到你。
”“然后你給我吃了三年多的閉門羹。
”溫爾笑笑。
“冬殘奧開幕式前，溫家和凌瑞的項目完成的時候。
”溫爾像是下定了決心：“如果你還是沒能喜歡上我，如果你還是沒能面對我，我就不纏著你了。
”謝丞禮沒抬頭。
她沒有再逼他。
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小小的便簽，認(rèn)真地寫了幾個字，壓在床頭柜上。
然后站起來，幫他把被角輕輕掖好。
她說：“那我先走。
如果你想見我，告訴我，我會來的。
”她走到門口，忽然停下。
他終于開口了：“溫爾。
”她回頭。
謝丞禮聲音仍然輕：“謝謝你來。
”溫爾點點頭：“好好喝水，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早點出院。
”她走后，謝丞禮轉(zhuǎn)頭看向床頭柜上那張小紙條，字跡一如既往干凈：“溫爾喜歡謝丞禮。
沒有誤解。
”他把紙條握進掌心，閉上眼，手指緊得發(f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