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促膝
易漣清來封地三年,縣主府邸上的人一年見不到幾次易漣清,甚至有從來沒見過她的,用眼睛偷偷掃著她。
易漣清雖然治家并不嚴苛,不像京城里有些人家那樣規(guī)矩森嚴,也實在受不了下人們好奇的眼風,干脆遣散眾人,一干事情都親歷親為起來。
連華一進來就看見她自己從爐子上取下燒開的熱水,連忙奪過來,有些生氣地叫著原本在房中伺候的婢女。
“是我讓他們下去的,”易漣清解釋說,“我自己來就好,又不是做不了。
”連華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復雜,她摸到易漣清手掌上的繭子,嘆息著說了一聲你受苦了。
易漣清是真的沒覺得自己受了什么苦。
許多事情只是費費力氣而已,以前從來沒做過,現在做來別有一番趣味,鄉(xiāng)野人家,煮茶吟詩,未必不是好生活。
反觀連華,要替她坐鎮(zhèn)縣主府,收攏人心,管理下面幾個莊子,還要四處敲打彈壓,忙得團團轉。
每次連華派人來的時候易漣清關懷幾句,使者只能說出連華做了什么。
“我從不怕你管不好家業(yè),只是怕你一忙起來就忘了自己。
”易漣清說。
“你且放心吧,”連華說,“這和京城里那些事情比起來才哪到哪啊——說到京城,你這次回去未免有些唐突,與太子殿下商量過沒有。
”“已經是陛下了。
”易漣清提醒她,“我先前寫了封信上去,陛下說若是思念便回來。
”章德太子還在信中說若是光誠帝泉下有知,大概也是想要她親自來送她一程的。
易漣清不敢這樣猜想,可是章德太子是這樣說的,不論真假,閉上眼睛都能當慰藉。
太子在信中關懷了她的衣食住行,最終提起重查舊案之事,他剛剛即位,雖然有心,到底沒有合適的機會和理由,安撫易漣清說若找到時機,一定把心病去除。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聽聲音像是不少人堵住了府門,接著是忙亂之聲,管家匆忙趕了進來,易漣清看見,目光先是一凝:“玉瑤呢?”“鐘小姐正在門外同人說話,您快去看看吧,一群軍爺把咱們府門圍了,指名道姓要您親自去看看呢。
”連華詫異地又問了一遍。
他們與守備軍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幾年來的交集掰著指頭都能數清,怎么會突然大動干戈地圍門?易漣清倒是不慌張。
她在京城中天崩地裂都遭受過一回了,再遇見別的什么事也能從容應對,她手掌向下壓了壓,示意管家不要慌張,提了提裙角,打算去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
她走到門前,遠遠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和鐘玉瑤說著什么。
那男人身高腿長,一身盔甲,襯得鐘玉瑤越發(fā)像個小孩,只需要一眼,易漣清便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他若有所感地抬起頭,遠遠地對上了易漣清的目光,先是愣了愣,隨即笑起來。
他眉骨高嘴唇薄,本該是個不太好相與的面向,看著就有距離感,此時笑起來,沖淡了眉眼間的那種郁氣,多出幾分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感來。
“云涯,”他喊,“我來接你。
”易漣清顧不得許多,跑到他面前,一張臉激動得泛紅,只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沒好意思做出其他什么事來。
“你來了,你怎么來了?”易漣清抓著他往府中走,一邊吩咐下人們待客。
陸端卸下臂縛連喝了兩大碗茶,才清了清嗓子和她說:“我前些日子領兵去了西南,聽說先帝駕崩便啟程回京,路上收到陛下的書信說你也要回去,我便求著他準我繞道江南。
”前兩年兆王與兆王妃雙雙過世,那時易漣清還是非詔不得入境,沒能回去。
陸端自從襲承王位之后一直天南海北地帶兵,來去走哪一條路都得跟兵部匯報,兩人三年這才是第一次見面。
書信往來同真人還是有些區(qū)別的,陸端明顯消瘦,輪廓鮮明起來,比從前成熟不少,已經是個成年男子的樣子。
易漣清這幾年生活過得平心靜氣,身上的氣質也隨之改變,仿佛周身有一片冰涼的氛圍,人站在其中就不由自主地冷靜下來。
當初易漣清一聲不吭地離開京城時,陸端是生過她的氣的,覺得再怎么樣都該和自己說一聲。
不過兩人之間到底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易漣清剛到江南就寫了一封信回去,陸端雖然有千萬般不滿,還是沒忍住回了信。
這事就這么消弭于無形中,兩個人默契地不再提起。
江南和京城不遠,可是陸端到處奔波,信件先是走到京城,再從京城送到陸端手上,有時送到大軍已經開拔,就得再追在后面跟著。
一來一往,常常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
因此三年時間雖長,兩個人并沒有收到對方的幾封信,彼此變得陌生起來。
雖然陌生,還是親近的。
鐘玉瑤追在后面進來,笑嘻嘻地說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有貴客到來。
易漣清臊得臉紅,回頭瞪她一眼讓她不要亂說,卻沒有什么殺傷力,鐘玉瑤做了個鬼臉,跑到后面廚房催促要點心去了。
陸端面對易漣清,心中有無數的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卻一句也吐不出來,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易漣清也是同樣,兩人之間竟然靜默下來,相對無言。
“你……”“你……”又是同時開口,對視一眼都笑出來,易漣清見陸端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意思,便說到:“你這些年東奔西跑,很辛苦吧。
”“倒也還好,”陸端說,“不過是奔波些,沒遇見什么棘手情況。
我爹娘在時已經平定四方,我不過是幫前人收尾罷了。
”易漣清聽他提起兆王同兆王妃,眼神黯了黯:“我沒能回去看看他們。
”“我母親去前還念著你,要你不要遺憾自責,她唯一希望你能快活些。
”陸端說。
“我當時總覺得有些不對,”易漣清猶豫了一下,又覺得他們兩人之間沒什么不能說的,“你確定王爺和王妃是……?”兆王妃見她時似乎暗示過什么,又迫切地要將她定下,這表現確實像是預知自己死期將至,提前給孩子鋪路。
“是,”陸端說,“我先前也有過這種懷疑,可是他們都是在我眼前得了病去的,我也找過人查,確實沒有疑點,時也命也。
”他們夫妻二人鎮(zhèn)守東北時不巧遇到雪崩,將原本過冬的炭火掩埋了,兵部便派人送一批新的炭火過去,誰料路上又遇到雪崩,遲了幾天才送到。
就是在遲了的這幾天里,兆王夫妻二人染上傷寒,加上常年征戰(zhàn),明傷暗傷不少,引起舊傷復發(fā)。
王妃沒挺過去,王爺哀傷之下第二年春天也病逝。
說到這里不免有些沉重,兆王妃曾經對她那樣關愛,可她什么也沒能為她做,便生生等到了她的死訊。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她與王妃的緣分沒有深到婆媳便斷了。
若是王爺王妃還在世,她嫁過去,大概也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吧。
陸端沉默片刻,輕輕將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保持著一個親近又不冒犯的距離,對她說:“我母親就是怕見到你這副傷懷樣子,不要傷心了好不好?”易漣清勉強笑了一下,想到王妃臨死前還惦記著自己,眼睛酸澀,不等她掩飾一二,眼淚就已經掉下來。
陸端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遞給她,默不作聲地等著她擦凈眼淚,溫聲安慰兩句:“我母親看到該心疼了,保不準晚上就要托夢來罵我。
為了我少挨兩句罵,你快擦擦眼淚別讓他看見。
”易漣清總算破涕為笑,這時恰好鐘玉瑤親自端了點心過來,看見易漣清通紅的眼睛,氣勢洶洶地擋在她面前:“你欺負我姐姐?”陸端簡直百口莫辯,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易漣清,鐘玉瑤往旁邊一擋:“你看我姐姐做什么?還想威脅她不成?”“好了玉瑤,”易漣清笑著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我們只是聊了些過去的事情,難免傷懷,他沒有欺負我。
”“你最好是。
”鐘玉瑤見錯怪了人,摸摸鼻子坐下。
“再說你把我想得也太窩囊了些,”易漣清說,“難道我任由他欺負不成?我會反擊的。
”“那可說不準,”終于要說,“他偷偷欺負你可就不一定了。
”她言之鑿鑿,說得有鼻子有眼,易漣清愣了愣,便聽她繼續(xù)說:“別以為我沒看見,他趁著你犯困偷親你呢。
”一句話震驚四座,易漣清睜大眼睛,看看陸端看看鐘玉瑤,陸端不敢對上她的視線,只好對鐘玉瑤怒目而視。
鐘玉瑤坐在易漣清身邊,一臉的有恃無恐。
“這……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易漣清說話都結結巴巴的了。
陸端一張臉紅透了,大概沒想到那時候鐘玉瑤竟然醒著。
“那年上元節(jié),咱們一起出去玩,回程路上他親你的。
”鐘玉瑤懵懵懂懂地說。
在她心中,互相傾慕的男女同夫妻便沒有分別了,親一下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只是洋洋得意于抓住了陸端偷摸做事的證據。
一抬頭卻看見兩個人臉都紅成一片,支吾著不敢說話,才拽了拽易漣清的衣袖:“姐姐怎么了?”“沒……沒事,”易漣清強撐著體面說,“那個你也累了吧管家快帶他下去休息。
”陸端站起來逃也似的走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夢幻般的一切竟然那么短暫,西突厥求親,易漣清思慮再三,決定自請和親,咫尺又變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