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
出京向北,剛過立秋,白晝越來越短,北邊的樹葉已經(jīng)黃了一片。
她坐在車中,連車簾都懶得掀起來,靜靜坐著,面壁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鴻臚寺的侍女們和她一同出關,路上走了這些天,依然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幾個人湊在一起,用無聲的語言議論她。
她仍然無知無覺,只是看著眼前馬車車壁上的紋路。
一路走官道,不少行商來往,偶爾會有人敲敲門問她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大多是些京城風物,拿到邊關去和突厥人換些皮毛之類的。
隨行的駐軍有一部分是從都護府抽出來的,常年駐扎,在她默許下,和行商們有來有往地交易起來。
西突厥派來的使臣叫哈延,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看著一股戾氣,總之是不太好惹的樣子。
眾人一開始還擔心他著急趕路,不肯讓他們走走停停,相處下來,漸漸發(fā)現(xiàn)他只是長得有兇相,為人很是通情達理。
他不僅不催著,反而和行商們稱兄道弟相談甚歡,大方爽朗又很能喝酒,和衛(wèi)隊眾人也熟稔起來。
易漣清不大和他們說話,也沒心情交談,又要避嫌,因此一直快到山海關,才第一次和哈延說上話。
那一天正好在驛站中休整,禁軍不再往前,便決定略作放松,籌備了一場晚會。
易漣清直到快結(jié)束時才下了樓,在角落里同幾個宮中跟來的嬤嬤喝了酒,轉(zhuǎn)身就要回房。
“殿下。
”哈延叫她。
易漣清聽見聲音,并沒有轉(zhuǎn)過去,只是微微側(cè)身,半張臉朝向哈延的方向。
哈延行了一禮:“殿下這一路可還適應?”易漣清摸不透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說:“尚可。
”兩人之間便陷入一片沉默,易漣清不知道哈延叫她到底是為了什么,疲于猜測,又點點頭示意,準備離開。
“殿下沒有好奇嗎?”哈延見她要走,終于說話了,同樣是莫名其妙的話。
易漣清不好怠慢他:“使臣是說什么?”“對西突厥,對可汗,都沒有好奇嗎?”哈延看著她,眼睛閃亮清澈,不像是一個絡腮胡大漢的眼神。
易漣清停下來思考片刻。
陌生是真的,她所見到的西突厥,是關于軍隊關于政權關于梁如何與之和平共處,至于風光如何民風如何,她一概不知。
對于呼頓可汗,只知道其人勇猛善戰(zhàn),將七零八落的西突厥統(tǒng)一起來,造成了巨大的威脅,不過似乎對梁并沒有多大的惡意,幾乎是剛剛統(tǒng)一便派人求娶公主,主動放出善意的信號。
梁同樣是新帝登基,不敢辜負芳鄰好意,急急忙忙尋了位公主嫁過去。
想來呼頓不過同樣是兩只眼睛一張嘴,沒什么好猜想的。
所以易漣清笑了笑:“好奇的事不是很快就能見到嗎?”哈延也跟著一笑:“殿下真是個奇怪的人。
”不過很快之后他就知道為什么易漣清總是一副憂傷的模樣。
從山海關出關,幾乎已經(jīng)到了西突厥的土地,路上的人少了,走上日都不一定能見到一個人。
就在這天,他們正如常向前走的時候,身后突然一陣追兵的馬蹄聲,易漣清聽見婢女們的驚呼,和模模糊糊的幾句漢話,靜了片刻,有人闖入馬車。
易漣清一身嫁衣,隱約意識到來人是誰,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公主。
”闖入的人仍在紅布蓋頭之外,看不見表情,只能聽見聲音,“公主受封,為什么不告訴我?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恭喜一番呢。
”陸端,她輕輕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她不知道應該和他說些什么,愧疚虧欠已經(jīng)說煩了說厭了,想必陸端也不愿意再聽。
“難不成你自己也覺得問心有愧?反復無常兩面三刀,外面的人倒是說得好聽,說公主舍小我為大我,鐘閣老多年教導,只教會了你沽名釣譽?”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往哪里捅刀子最痛,她聽著,眼淚不由自主地留下來,卻執(zhí)拗地不肯示弱。
陸端靜了片刻,冷笑說:“你為了報恩,身家性命在所不惜,連后半輩子都能一起賠進去。
你這么愛惜鐘玉瑤,不如我娶了她,替你一輩子照顧著?”“……不要。
”易漣清短促地叫了一聲,聽見自己嗓音沙啞,猛地閉上了嘴。
眼前一白,是陸端掀開了她的蓋頭,在看見她臉上淚痕的一瞬間,陸端愣住了。
易漣清不輕易示弱,她別過臉去,默默地擦著眼淚。
可是眼淚越擦越多,源源不斷,她說不清楚是為什么,明明早已經(jīng)設想將來陸端有朝一日另娶她人,為什么聽到錐心之言仍會流淚。
她愛玉瑤,可是她也是人,也會自私,不能接受陸端最終娶了她的妹妹。
她當然知道陸端是良配,就算恨她也不會苛責無辜的鐘玉瑤。
可是心底陰暗的地方在說,不行,她不想讓鐘玉瑤嫁給陸端,也不想讓陸端娶鐘玉瑤。
陸端的怒氣在見到眼淚的一瞬間煙消云散了,隨之而來的是無奈。
他想,她是有感情的,可是為什么又能做到那么狠心,好像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隨手就能拋棄呢?他愛她果決,也恨她無情。
因為愛她,才更不忍對她說來時路上想好的狠話。
她孤身出關已經(jīng)很艱難了,他是她在世上最后的親人,連他都對她惡語相向的話,她只能傷心地遠走他鄉(xiāng)了。
只剩下無奈,如果早生幾年,如果早些拿到兵權,如果西突厥的和親再晚一些,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然而就是這么正正好好地,所有事所有巧合撞在了一起,造就了今天的結(jié)局。
陸端沒辦法像剛剛那樣說出尖銳的毫不留情的話,他從懷里取出一封信。
“陛下命人徹查鐘閣老的案子,所有結(jié)果都在這里了,鐘玉瑤讓我給你帶話,她一切都好。
”陸端低聲說,似乎正在死死壓抑著自己的情感,“我有任務在身,今日已經(jīng)是違規(guī),后面的路難走,你多保重。
”“我知道了。
”易漣清接過信封,眼前忽然閃過兆王妃的種種表現(xiàn),山上那位老人語焉不詳?shù)膸拙湓�,和道士所說的公主府中上吊的人,一切似乎都隱隱被一條線串聯(lián)在一起,然而不等她看清,就消失了。
她抿抿嘴唇作罷,徒增煩惱而已:“你也……一切多保重,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小心些。
”陸端深深看她一眼,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放下蓋頭,推門而出。
光乍現(xiàn),隨即被門板阻隔在外,一條縫隙都沒有,找不到離開的路,和她一起困在這囹圄中。
發(fā)乎情,止乎禮,她少女時代的愛,就這樣無疾而終。
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要嫁給他,蓋頭應該由新郎掀開,龍鳳燭光中,她應該有嬌艷的一張臉,彼此對視中只有笑意。
而現(xiàn)實是,他為她蓋上蓋頭轉(zhuǎn)身離開,沒有燭光,只有炙烤一切的秋天的熱辣陽光,車內(nèi)被它照得發(fā)白,所有的所有都是逆行倒施,一如他們的結(jié)局。
森森的黃葉被風一吹,零散地掉了許多,落在地上,被馬車輪碾成碎片。
易漣清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婢女小心翼翼地在門外問她是否還好。
沒有什么不好的,夢醒的時候總會傷心,只是她從九歲起便想要的煮茶論劍的生活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破滅,不過意難平。
那一日之后再沒有人提起,知道內(nèi)情的不敢妄言,不知道內(nèi)情的見別人都諱莫如深,也不敢隨意打聽。
易漣清將他們的心思看得分明,有些啼笑皆非,自覺此事并沒有多么讓她痛苦。
她下定決心,從今天之后,便將過去的一切都拋下。
那年她在弘文館中和陸端打賭,說他們?nèi)ミ^最遠的地方,陸端久居深宮,自然輸了口頭的較量,于是和她約定,一定會比她更先去到更遠的地方。
陸端這個人的賭運一直不佳,從前和幾個小皇子們玩牌總是輸,偏偏不肯認輸,被人貼了滿頭滿臉的條子還在嘴硬,所以宮中的孩子們都喜歡和他玩。
易漣清有時看不下去接手了他的牌,不過片刻之間就能殺得旁人片甲不留,陸端看得心癢,從她手上要回來,轉(zhuǎn)眼又輸。
他央求她教他,她扔下手中的牌跳走,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現(xiàn)在想來,她當年就應該好好講講的,不至于以后還是讓人騙去。
“殿下,喝杯茶水吧。
”侍女在身邊勸慰,倒在杯子里的水不冷不熱,她們都是好意,知道易漣清為什么一個貼身的侍女都沒有帶。
易漣清剛要拒絕,卻聽見車壁被人敲了兩下,掀開車簾,哈延騎著一匹馬走在馬車旁邊,遞過來一個酒壺:“我猜你需要這個。
你們中原人的酒,不是很烈,喝一些清醒清醒。
”侍女似乎覺得有些不妥,易漣清已經(jīng)道了謝接過來了,問她:“你喝過嗎?”“不曾。
”侍女連忙低下頭回答。
易漣清笑了笑:“我在各種各樣的宮宴上喝過不少,始終淺嘗輒止,很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貧困潦倒之時都要來上一口。
”侍女微微抬起頭斜睨著她,易漣清拔開瓶塞,仰頭喝了一大口,被嗆住了,不停地咳,一張臉漲得通紅。
她的眼睛也是紅的,但是酒入愁腸,沒有眼淚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