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傅修云講完電話回來,看到葉靜好正站在水池邊洗剛才用過的刀叉和杯子。
厚厚的白色泡沫沒過了她的手腕,她卻只是這樣站著,雙手不知在水底握住了什么,一動也不動。
他輕輕用手搭在她肩上,她竟然像收到驚嚇似的,兩只肩膀都往上一蹴。
這個類似躲避一樣的反應(yīng)讓傅修云也很受傷。
她怎么就怕他了?他在她眼中已經(jīng)是十惡不赦,暴戾嗜血的魔鬼了嗎?
他捉住她的手腕,想把它們從那一堆白膩得有些夸張的泡沫中抽離出來,“我來洗。”
“不用了,就兩只杯子�!彼龗昝撍�,像是從哀傷里回過神來,恢復(fù)了之前的冷硬,“你不是打完電話了嗎,打完還不回去?有人比我需要你,你又何必非要待在這里不走?”
這話如果由過去的葉靜好來說,漂亮的面孔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嬌怒,顯而易見是在鬧別扭,吃醋。
可這一回他們兩人都聽出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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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來的電話。”他沒有太多可以解釋的余地,但話鋒隨之一轉(zhuǎn),“不是江瑩打來的�!�
剛剛拎出水面的玻璃杯在指間打滑,又重新落入水中,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她轉(zhuǎn)過臉看他。
原來不是錯覺。傅修云剛才抓住她手腕的時候就覺得她瘦了很多,骨骼纖細,捏在手里幾乎沒有一點分量;這時再仔細看她的臉,原本是有些嬰兒肥的臉頰消磨出精致卻蒼白的棱角,最后匯聚成下巴那一點尖尖,酒窩里盛滿的屬于少女和新娘的甜美早就不知被什么稀釋得蕩然無存。
這樣嫻靜蒼白的面孔有另一種美感,對他來說卻透著陌生。
“最后24小時了……”她幾乎是咬著牙開口,話卻說得像一種嘆息,“我真的、真的一點都不想聽到關(guān)于你和她之間的任何事!你們要怎么死去活來都跟我沒關(guān)系,因為我不在乎,我也不想知道!我連聽到江瑩這兩個字都只覺得惡心!要不是因為她是荊霄的太太,要不是因為荊霄……”
她喉嚨哽住,呼吸抽拉間困在那里,像動物發(fā)出悲鳴。
載人航天不是只有榮耀,也有犧牲。
多年前,荊霄的飛船進入既定軌道后沒有返回。
盡管他們都不愿意相信他死了,但他們也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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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傅修云從部隊同期調(diào)入宇航局,情如兄弟,不管跟誰說話,眼睛比嘴巴更加能說會道,星星一樣明亮,一笑就露出白而齊的牙。
沒有人不喜歡荊霄。即使靜好無法再拿江瑩當(dāng)朋友,但看在她是荊霄遺孀的份兒上,連恨都無法名正言順。
“對不起�!备敌拊仆蝗幻俺鲞@三個字,卻不知是為哪般。
真稀罕,她上回聽到他說對不起,還是在他們結(jié)婚之前。
婚紗都訂好了,帖子都散出去了,他說:對不起,我不能跟你結(jié)婚。
她慌得仿佛那天就是世界末日。
竟然也就這么挺過來了,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了七年。
現(xiàn)在是連眼淚都沒有了。
她看著他握緊又松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的右手,深深吸口氣,木著臉說:“怎么,又想對我動手?你打吧,就算你打死我,我也是那句話——我們回不到過去了,無論是跟江瑩做朋友,還是跟你做夫妻�!�
傅修云眼底一片赤紅,原本金屬般銳利而有光澤的聲線也暗啞下去,粗糙得仿佛瞬間老了幾十歲:“葉靜好,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對你動手。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害你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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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嗎?”
他抬起頭來。
葉靜好緩緩地說:“我最后悔的,是當(dāng)初在你悔婚的時候跑去找江瑩,求她勸你跟我結(jié)婚�!�
荊霄一去不回,所有人的眼前都是一片黑霧,尤其荊霄的家人,和剛成為他家人的江瑩。
傅修云就更不用說了。他在候選名單上的順位一直先于荊霄,最后六人名單卻偏偏選了荊霄。涉及絕對內(nèi)部機密,沒人知道這是為什么——他既沒受傷、也沒犯錯,甚至在之后一路仕途平坦步步高升,最后卻是荊霄而不是他,進入那個永久與地面失去聯(lián)系的操作艙。
為什么不是我?這樣的詰問對傅修云而言,在荊霄滿載榮耀而歸時可能會延伸出名為嫉妒的情緒,但在任務(wù)失敗,英雄一去不歸之后,必定轉(zhuǎn)化為深深的內(nèi)疚。
內(nèi)疚到他跟她說:“對不起,我不能跟你結(jié)婚�!�
因為荊霄的犧牲嗎?
至少葉靜好當(dāng)初真的是這么以為的。
他去安慰江瑩,甚至動了想要一輩子照顧她的念頭,都是為了荊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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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好那時不敢想傅修云也喜歡江瑩的可能性。那種情況下,仿佛只要有一點雜念,都是對他們事業(yè)的褻瀆,都對不起荊霄的犧牲。
她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不要在婚事上丟臉,帖子都撒出去了,新郎悔婚,這會讓她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所以她去找江瑩,拜托她讓傅修云如期舉行婚禮,盡快回到自己的人生軌道上來。
不知道江瑩怎么跟他說的,反正最后他人是來了,心……好像這么多年都沒有歸位過。
仔細想想,她婚前到江瑩那里去跑一遭,真是自取其辱。
終究是真心錯付,她從一開始就走上錯誤的岔路,即使世界末日也無法回頭了。
倒不如當(dāng)時就不結(jié)婚,說不定現(xiàn)在有另外一番天地。
“你后悔嫁我了?”他依舊啞著嗓子問。
“不是,我后悔認識你。”
此生根本不該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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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修云呼吸起伏著,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摁在墻上,眼里的光先刺痛自己,又來刺痛她,幾乎咬著牙:“葉靜好,你不要說這樣的話……”
她目光如一潭死水,映出兩個人的決絕和他一個人的狼狽。
不再是驚弓之鳥的狀態(tài)。
還有什么好怕,再過24小時,她跟他都邁向同樣的結(jié)局。
沉默中的對峙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
這時候了,還有誰會來?
葉靜好掙開他,擦干雙手去開門。
門口一群極為年輕的面孔,都是她課堂上的學(xué)生,原本吵吵嚷嚷的,看到她開門反倒都安靜下來,站在臺階下面仰起臉看她。
唯獨為首的年輕男人正相反,一笑露出標準的八顆白牙:“葉老師,我還以為你不在家�!�
不在家她又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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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靜好看著跟她一樣在明大做老師的齊星河,微蹙眉頭,想要出來虛掩上門再說,卻已經(jīng)來不及。
“咦,表哥?”看到從她身后走出來的傅修云,齊星河說驚訝也不驚訝,只是笑容淡了,“你怎么也在這里?”
他天然一張娃娃臉,混在大學(xué)生中也完全看不出為人師長的樣子。
傅修云沉沉看他一眼,并沒有答話。
“有什么事嗎?”葉靜好問。
“我們來找你玩!”
“葉老師,你開心一點,笑一笑吧!”
“就是啊,像上課的時候那樣,多好!”
學(xué)生仔們七嘴八舌起來。
“你們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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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這些孩子天生樂天派,最后的時間想幫幫不快樂的人找點樂子�!饼R星河解釋道,“我就帶他們來找你了�!�
哪有什么天生樂天派,只不過“父母皆禍害”的討論組在社交網(wǎng)絡(luò)長期存在,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也有人不愿回到原生家庭中去。
年輕人哪怕到世界盡頭也覺得還大有可為,總有比跟父母相對無言更具意義的事等著他們?nèi)プ觥?br />
旁邊的學(xué)生毫不諱言:“齊老師說,葉老師是他見過的最不快樂的人了�!�
這話讓葉靜好和傅修云都是一震。
他說誰不快樂,葉靜好嗎?
傅修云的不快幾乎寫在臉上,上前一步擋在齊星河和葉靜好之間:“你到這里來干什么,不用回家陪你媽媽?”
“彼此彼此,表哥你不是應(yīng)該也有更重要的人要陪伴嘛,怎么又跑來找葉老師?”
年輕的學(xué)生們并不清楚葉靜好的婚姻狀況,更不認識傅修云,只是好奇這個一身戎裝的男人俊朗英秀,為什么在這樣特殊的時刻會從她的屋子里走出來。
兩人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如果是男女朋友,甚或是夫妻,那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一對,為什么女主角又那么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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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星河叫他表哥,那其實是很親近的嘍?可是他們之間你來我往一回,似乎又針鋒相對,話里有話,不像是兄友弟恭的那種和睦?
猜來猜去猜不明白,果然人生經(jīng)驗太少就要也是一種遺憾。
葉靜好看著這群年輕人的面孔,又感受到傅修云的氣息從兩人幾乎近在咫尺的距離傳遞過來,她忽然生出勇氣:“那你們打算去哪里,我跟你們一起去�!�
傅修云要留下就留下吧,她走就是了。
她從玄關(guān)的衣帽架上取下剛才回來時穿的那件外套,就從臺階上走下來。
學(xué)生們嗚呼歡呼一聲,擁著拽著她往外走。
傅修云想攔她已經(jīng)來不及,他的車就停在門口,此時此刻也知道她必定不肯坐。
在人群中吊車尾的齊星河不知怎么的有點幸災(zāi)樂禍:“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吧?有我們在,葉老師不會有事的,反倒是你在她身邊,她更加開心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