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家里氛圍格外怪,靜得太徹底了,芝華輕聲慢步,怕冒犯了這份si寂。
正廳沙發(fā)上有兩個背對她的人影,是她的父親和母親。他們聽見動靜,回頭看她,眼里裝著責怪。
“怎么了?”空氣里只有芝華的聲音。
母親站起來,自上而下看芝華,盤問似的,“什么時候買的這身衣服,不像你以前的風格�!�
這話聽得芝華心里一震,悄悄捏著袖口,穩(wěn)住聲音答:“這是品牌方送的當季新品,不是我買的。”
母親不再說話,安靜地給自己倒了杯水,輪到父親站起身來,默然地走到芝華面前,定定看她數(shù)秒,沒理由地問她:“還有什么要說的?”
“什么?”芝華咬咬唇,瞳孔不自覺地顫,恍然覺得自己變成一名被審問的罪犯。
“你的媽媽說你昨晚掛了她的電話,還夜不歸宿。”父親聲音壓得很低,像一塊笨重的石板蓋下來。
芝華怔忪地張了張嘴,母親何時給她打過電話?冰凍的沉默裹上來,芝華陡然想明白,父親說的是她的婆婆。父親把嚴丁青的媽媽稱呼為“你的媽媽”,可她的媽媽分明站在眼前,芝華很難接受這種說法,尤其是從她的親生父母嘴里說出來。
只需要一封紅冊子,她就被自己的父母,推到別人家里去了。
“因為我有工作……”芝華套用昨晚的說法。
“那個程老板是怎么回事?”父親看她的眼神,像看路過的陌生人,“都鬧上新聞了,你不嫌丟臉嗎?”
“什么新聞?”芝華呼x1差點停住,緊張地0出手機去查。
沒人任何人跟她講,連小渝也沒告知她有需要處理的輿情。她心口狂跳不止,指尖的汗?jié)櫥ㄆ聊�,急促地滑開一道道虹se,黑se的字在眼前鋪開,她忍著腦內(nèi)轟鳴,逐字逐句去看,卻只看到程濡洱單方面的輿情,有關于她的,顯然被人刻意清理過。
芝華逐漸冷靜,在她完全沒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程濡洱保護了。所以父母聽了婆婆的告狀后,只是拐彎抹角審問她,并沒有證據(jù)給她定罪。
倒不如直接認了,她心里莽撞地蹦出這個念頭,反正她鐵了心要離婚。
“你看,我都說了不關芝華的事�!蹦赣H的辯解打斷了芝華涌到嘴邊的坦白。
“她當了演員拋頭露面,被有錢人看上,也是正常事。況且,這不是提醒了親家,咱們芝華招人喜歡,條件好得很�!�
這才有兩只手親熱地環(huán)住她,母親的氣息擁上來,與她達成單方面和解,勸說父親:“今天中秋節(jié),別對孩子這么兇�!�
先前的勸說打動了父親,他臉se好了點,兩只手指捏起芝華衣角,皺眉嫌棄道:“去換一身能做家務的衣服,下午一大家子要吃飯�!�
芝華又回到她以往的主戰(zhàn)場,換了一身純棉的套頭衫,悶不吭聲開始擦洗,從地面到桌椅。清理一處,父親的聲音就跟到一處。
“一點兒也不會打理家里,這樣小嚴怎么會愿意回來�!�
芝華皺眉,但也只是皺眉。再生氣,頂多是吵一架,父nv倆冷戰(zhàn)幾天,啰啰嗦嗦的聲音還是不會停。
胃里只有早晨那點早飯,是程濡洱點的附近一家灌湯包外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化得gg凈凈。芝華收拾了三個小時有余,喘口氣坐下來,給自己點了份半熟芝士外賣。她其實只等了半個小時,但饑餓感把時間拉長,等得好像冬天都要來了。
門鈴終于響起來,芝華套著拖鞋噠噠趕過去,打開門時已經(jīng)餓得兩眼發(fā)昏。
“喲,我說怎么開門開得這么積極,原來不是接咱們�!边@是婆婆的聲音。
婆婆和公公堵在門口,后面慢步趕來的,才是拎著蛋糕的外賣員。芝華忍著胃疼,顧不上禮數(shù),從兩個長輩中間擠出去,取了蛋糕回來拆開直接吃。
“你爸媽呢?”婆婆把屋內(nèi)一望,只有芝華一個人。
“他們?nèi)ド坛I菜了�!敝トA捏著油紙包裝,又咬一口蛋糕吞進去。
“瞧瞧,當nv兒還是好,什么事都有爸媽寵著�!逼牌艑α诵Γ澳南裎覀儍鹤�,忙活一晚上,還專門開車接我們過來。”
芝華不接話,一口口啃她手里的半熟芝士。
“你這么吃,晚上還吃得下飯?”婆婆換了拖鞋往里走,手指蹭過矮鞋柜頂,翻過來看,沒有灰塵。公公一向寡言少語,找個位置坐下,打開電視看。
芝華仍不接話,只有吞咽的動靜。
“我去你工作室看了你行程,今天中午就是去參加一個茶話會,喂了一肚子點心回來的吧。”婆婆在她身側坐下,教導她,“參加這種活動,不如花時間去丁青的片場照顧他,他忙得連口飯都沒吃上�!�
芝華慢條斯理吞完最后一口,擦了擦嘴,“原本就是他讓我去的�!�
聲音停了片刻,帶著笑意,“您說得對,我下次不聽他的了�!�
婆婆聽得愣住,心頭打鼓,眼前這個溫吞的小媳婦兒,忽然學會了綿里藏針。
“兒子怎么還沒進來?”婆婆目光躲開,扭頭往外尋。
外面一串腳步聲,嚴丁青拎著一大袋食材進來,笑笑說:“剛撞上老丈人提著r0u回來�!�
父母跟在后頭進來,大包小包提著,沖里頭打招呼:“親家過節(jié)好!”
人都圍到門口,熱鬧的寒暄像一場隆重的戲。芝華在原地站著,不近不遠地看著他們,那一瞬間她覺得,她并不屬于這一群人。
他們扭頭,往她的方向招手,示意她該進廚房了。芝華扎進油煙里,夕yan正往下沉,她匆忙抬眼看見窗邊黯淡的月亮,一點兒也不好看。
飯桌上婆婆又開始抱怨,怪嚴丁青工作太忙碌,上午打電話匆匆講兩句就掛,“這樣熬下去身t要出問題,芝華你要幫著點�!�
“你片場究竟怎么了?”芝華g脆停下筷子,其實一口也沒吃,“你昨天走得很急,但也沒說需要我?guī)兔�。�?br />
嚴丁青吃飯的動作緩了緩,搖頭說:“沒什么大事�!�
“你得告訴我,不然我怎么幫你。”芝華看向婆婆,一雙眼睛真誠得讓人不敢看,“媽您說對不對?”
桌上安靜,嚴丁青放下碗筷,不得不說:“其實是投資商的家庭瑣事。”
他知道這是芝華不喜歡聽的故事,“昨天我不在片場,投資商的老婆找過去,把片場里的一個nv演員打了。當晚那個nv演員就失蹤了,我趕回去和其他同事找了一晚上,凌晨把她送去醫(yī)院掛水�!�
氣氛變得不對味,嚴丁青還在對她解釋,“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事,這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就沒跟你細說�!�
“這老板的老婆,怪會給他找麻煩的。”婆婆忽然cha話,聲音高高吊著。
“事業(yè)有成的男人,有幾個情人屬實正常,這也忍不了還怎么經(jīng)營婚姻。”父親面不改se地接過話頭,說的是此刻,也是他曾經(jīng)做過的事。
公公也點頭,和父親碰酒杯,嗓子被酒澆得沙啞,“丁青這樣剛出頭的新人導演,也有不少nv人盯著,何況是他的投資商�!�
其實他們早就知道嚴丁青出軌了,芝華呆坐著,忽然頓悟這個秘密。他們所有人,都瞞著她一個,實在瞞不住了,就告訴她這才是世界的規(guī)矩。
可母親總該反對吧,這是芝華最后的期待。
“當妻子的,和自己的丈夫是利益共同t�!蹦赣H開口說話了,不是她想聽的,她沒有期待了。
芝華頭腦發(fā)懵,看不懂這一桌人,只覺得吵。一桌子人被吵鬧聲推著,離她越來越遠,她被定在原地,像一個旁觀者聽他們審判那個憤怒的妻子,心里只剩下荒唐二字。
桌上人影一晃,芝華猛然推開椅子站起來。餐廳的頂光蓋在她額頭,她整張臉陷進y翳,一言不發(fā)地往玄關走,抓起手機和車鑰匙,打開大門走出去。
猝然的風灌進來,卷著她凌亂的發(fā)尾,吹得她瞇起眼,提口氣往外跑去。
“芝華!”嚴丁青追出門口,驚慌失措地喊。
“不準跟著我,否則也不用過中秋節(jié)了,我現(xiàn)在就跟他們攤牌�!敝トA頭也不回,推開那道虛掩的院門,往風更深的地方去。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總之不應該待在那間房子里,被他們像灌水泥一樣,強行灌著扭曲的規(guī)則。
路上很熱鬧,堵得她沒辦法,找了沒監(jiān)控的路邊停下,遠處孩子的笑聲飄進來,她一動不動聽了很久,終于蹣跚找回了人間。
手機“�!钡囊宦�,芝華不想點開,怕是母親發(fā)來的消息。等了幾秒后再無動靜,她確定這不是家里人的催促,舒了口氣愿意去看。
“兜兜,對芝華說節(jié)日快樂。”程濡洱的聲音填滿整輛車。
他拍了一段十秒的視頻,畫面里一半是坐在草坪上的兜兜,另一半是兜兜身后遙遠又明亮的月亮。
連月亮,也是他那里更好看。芝華想到,其實她有地方去,哪怕這個目的地離經(jīng)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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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濡洱收起手機,站在漆黑的夜幕下,遙遙看了一眼月亮。
月亮也在看他,但月亮這一眼太空曠,他只不過是渺小人類里最孤單的那個。有電話打進來,不用想也知道是周熠,逢年過節(jié)總是執(zhí)著于邀請程濡洱參與聚會。
對面還沒開口,程濡洱就拒絕道:“我不來�!�
聽筒里塞滿洗牌聲,周熠0著麻將,說話慢吞吞,“大過節(jié)的,你把喬榛的飯局攪h了,不合適吧?”
程濡洱沉默不語,眉頭跳了跳。
“老三兩口子在我這兒,你不打算來賠個禮?”這回是來當和事佬的。
程濡洱原地站了會兒,電話還沒掛,耳邊是碰牌的聲音,他低聲答:“好�!�
對他而言,這只是無數(shù)個枯燥無味的夜晚之一,唯一不同是,月亮確實b以往更美。程濡洱不擔心這點小事會影響他與黎牧,但不想芝華在她的圈子里受影響。
裕生來接,帶著程濡洱和兜兜往私房菜館去,汽車駛離空蕩的房子,院門邊的燈盞在安靜中熄滅。
僅僅一分鐘后,芝華的車抵達門口,她借著一口氣找過來,沒想到整座房烏黑,連兜兜也不在。她猶豫地在車里坐了會兒,那gu離經(jīng)叛道的火逐漸熄滅。
“哎?梁小姐?”暗處有人喊她,人影走到車燈下,“是來找程先生嗎?他剛往周先生的私房菜館去�!�
芝華細細看去,是程濡洱的司機。
“程先生說中秋節(jié)就不讓我加班了,我剛叫了車準備走�!彼叩今{駛座車窗邊,往里看了看,“您是不是不知道地址?我?guī)湍鷮Ш��!?br />
車門被拉開,芝華來不及開口拒絕,看著一只手幫她選好目的地,像一艘折紙的船,被人用力地往前推了一把。
大門厚重的風擋被掀起,程濡洱走進菜館前廳,向黎牧和喬榛各敬了一杯酒,當作是賠罪。
喬榛喝了一杯酒,笑著寬慰,“不是大事兒,那個應太太本來就話多,是該吃點苦頭。”
杯盞碰撞間,裕生從地下車庫的電梯上來,捏著手機走到程濡洱身邊,輕聲說:“司機說,梁小姐過來找您了�!�
“什么?”程濡洱緩緩放下酒杯,腳已經(jīng)往電梯處走。
“人還沒到,本來是去西邊的房子找您,司機說您在這兒,估計這會兒正在開車�!�
“好�!背体Χc點頭,按開通往地下停車場的電梯,“你不用跟著了。”
他獨自走進電梯,推杯換盞的動靜被合上,世界徐徐往下掉,他的心卻反方向往上提。
今夜她應該和她的家人待在一起,她是講究規(guī)矩的人,她本應該和她的丈夫一起看月亮。
電梯門打開,冷清的地下車庫,只有程濡洱自己的腳步聲。這里靜得讓人焦躁不安,程濡洱0出一支煙,啪嗒一聲點上。
為什么會來找他?程濡洱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按耐不住那簇漸漸燃起的期盼,心跳聲越來越強。
終于有腳步聲傳來,聲音卻不是芝華的。
“四哥,你是認真的嗎?”黎歌紅著眼跟下來,擋在程濡洱面前,“梁芝華已經(jīng)結婚了,為什么非要是她?”
程濡洱一向懶得聽,也懶得回答,不過此時此刻他心情尚可,沒有阻止黎歌繼續(xù)說,也不打算換個地方等。
這里是從停車場上去的唯一入口,芝華一定會過來。
他x1一口煙,按住內(nèi)心的起伏,煙霧遮住眼前黎歌的臉。他的目光對著黎歌的方向,卻并不是在看她,是等著她身后,可能會出現(xiàn)的芝華。
停車場昏h的燈,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黎歌以為那雙墨黑的眼睛是為了她。
“四哥,有句話我一直沒有正式說,但我想你心里是清楚的�!崩韪韫钠鹩職�,準備第一次正式告白。
黎歌身后仍然空無一人,只是遠遠有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在這種寧靜里,黎歌的聲音顯得格外大。
“我喜歡你。”她終于抖著聲音說出來。
身后有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黎歌詫異地回頭去尋,忽然耳側氣流涌動,程濡洱已經(jīng)追出去,三兩步抱住那個突兀出現(xiàn)的nv人,不容抗拒地吻上去。
他的煙只燃了一半,留在電梯口滅煙臺上,倉促到來不及ch0u出一秒把煙按熄,一絲絲白絮似的煙漫過來,熏得黎歌雙眼滾出淚。
直到被抱住的那一刻,芝華還在后悔,她不該頭腦發(fā)熱找過來。怎么會剛巧撞見黎歌告白。她看見程濡洱面對黎歌站著,那盞昏h頂燈下,彌漫的煙遮住他的眼睛,芝華讀不清他的情緒。黎歌告白的聲音很響,驚得感應聲控燈跳了跳,倏然照亮了程濡洱的臉,令芝華看清了他的眼睛,越過近處的黎歌,遠遠望著她的位置。
是一直看著她,或是只在上一秒才發(fā)現(xiàn)她?芝華心口一縮,不想做這個不速之客,腳往后退了幾步,扭頭要離開。
更多的是因為自卑,聽見黎歌這樣坦蕩的告白,讓芝華那見不得光的心思,熄滅得更徹底。她再一次覺得,她不該來的。芝華閉眼往前跑,滿腦子只想趕緊離開,忽然被緊緊抱住,把她乒乓亂撞的心扣回來。
“跑什么,不是來見我的嗎?”程濡洱將她抵在墻上,低頭b視她的眼睛。
話音剛落,芝華忽然莫名落下淚來,眼眶委屈地紅著,扭臉不肯與他對視。其實她沒那么委屈,沒有任何人勉強她一路找過來,是她自己愿意來的,意外撞見她不該看到的場景。
就連轉(zhuǎn)身跑的時候,她也沒有委屈,只是心口塌了一塊似的,無盡的自卑陷進去。
結果被程濡洱抱住時,芝華忽然覺得委屈,就像忽然有了可以覺得委屈的底氣。
“你明明知道我要來找你,你還讓她……”
芝華頭一次這樣哭著說話,聲音像黏糊糊n糖,g得程濡洱心癢難耐,忍不住吻下去,吻住她帶淚的唇,纏著她哭得發(fā)抖的舌,安撫般輕吮。
“我只是在等你�!彼A送#父鼓ㄩ_她接續(xù)不斷的淚,輕吻她哭皺的鼻尖,復吻住她sh潤的唇r0u,粗糙的舌卷著芝華細neng的下唇,熏著酒意的雪松香闖進口鼻,吻得她幾乎也要醉了。
角落里突然響起快門聲,黎歌驚呼一聲:“有狗仔!”
程濡洱的吻難耐地停住,將芝華的臉帶進懷里,拿出手機通知裕生,聲音是被打擾的煩躁,“下來,清理狗仔�!�
電話掛斷的瞬間,sh漉漉的吻被接上,芝華的唇舌被急躁地x1咬,su麻得幾乎不屬于自己。她被吻得渾身震顫,殘存一絲理智想推他。
“有記者……好多人……”芝華在他粗重的呼x1聲里微弱地喊。
“是我在吻你�!背体ΧЯ艘齺y躲的唇,往快門聲傳來的方向飛快看了一眼,“他們都看到了,是我喜歡你�!�
他的眼睛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wǎng),牢牢困住誤入的她。而他密密麻麻的吻,像連綿不停的春雨,一滴滴砸進g涸的土壤里,澆得她忍不住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