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崖
濃稠的白霧從山底漫上,將山崖上的樹林暈成混沌不清的團(tuán)塊,影影綽綽的人影穿行在樹林中。
“她就在這里,跑不掉!都給我搜。
”粗糲的中年男子聲音從公冶情側(cè)后方傳來。
老者在旁邊附和:“留活口,她是最后的月脈弟子,成神的傳承就在她身上。
”“誰能獻(xiàn)上月脈傳承,掌門就親自收他為徒。
”中年男子高聲一吼。
少女把身子往旁邊的歪脖子樹上貼了貼,竭力融入到環(huán)境中去。
公冶情最近過得很辛苦。
自打那日接受了青蓮山的傳承,識海被信息沖擊,翻涌不息難以平靜。
識海是神魂居所,識海動蕩,神魂不安,導(dǎo)致她空有浩瀚法力,卻連個最基礎(chǔ)的清潔術(shù)也放不出。
雪上加霜的是,她離開青蓮山走了沒多久,就遇到赤焰門的幾個弟子,他們正要去問卦,里面有一個恰好在無涯的問心道典上見過她。
被認(rèn)出來后,他們緊追不放,想抓她領(lǐng)賞。
好消息是那幾個弟子修為不高,被她輕松甩脫。
壞消息是他們把消息放了出去,現(xiàn)在大半個修仙界的人都在趕來的路上。
追襲之下,她躲進(jìn)這座無法飛行的山。
“這霧氣不對勁,阻隔神識之力,還無法飛行!大家聽我一言,咱們把手拉起來,拉成網(wǎng)掃過去。
”遠(yuǎn)處響起女修的軟綿的聲音,公冶情聽了心頭一緊。
她附近的修士行動起來,站成一排,逐漸向她走來。
好在霧氣極大,兩三步外就看不清人臉。
公冶情手里牢牢握著幻化成劍的找死,一邊觀察情況,一邊緩緩后退。
一條樹根橫亙在草叢中間,異常隱蔽。
她驟然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找死跌落在地,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
“這里有動靜!”一個矮個人影高喊一聲,朝著她的方向跑來。
她拾起找死,迅速起身,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矮個修士走到她三步內(nèi),她甚至能看到他大張嘴巴中雪白的牙齒,以及眼中壓抑不住的狂喜。
公冶情舉起右手,一縷法力靈光射出,林間的白霧泛起若有若無的彩色。
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因為無法施法,她只能釋放出自己的七彩力量,加持霧氣,阻隔探查。
矮個修士跑動中深深吸了一口霧氣,他微微收縮的瞳孔驟然一滯。
接著他停下腳步,摟住了身邊的一棵槐樹,狂野親吻。
“殺!”幾丈外靈光閃爍,一柄刀猛然放大,然后狠狠斬下,響起一片慘叫聲。
林間變成了修羅地獄。
有的修士互相殘殺,有的則撕破衣物,彼此糾纏扭曲成一團(tuán),有的揮刀自戕,還有的彼此撕咬成一團(tuán)。
更遠(yuǎn)處,還有人抱著樹哭泣,嘴里喊著親人的名字……看到這一幕,公冶情怔住了。
她早知道自己的七彩神力位階高于靈力,如今看來,這力量扭曲而詭異。
“��!師妹!你不要死!”遠(yuǎn)處傳來男修絕望的哀嚎,仿佛是垂死的野獸。
他很快大聲咒罵起來,聲音凄厲:“公冶情!魔女!該死的魔女!都是你害的,我要殺了你。
”看來,今日之后,真的要舉世皆敵了。
隨著霧氣擴散,更遠(yuǎn)處的人也開始自相殘殺,鮮血滴入泥土,泥濘不堪,走起來一腳深一腳淺。
她小步跑起來,玄色衣角拂過矮個修士死后圓睜的眼睛。
公冶情想起來南宮宸給她講過的傳聞。
上古時期,未分六界,人妖仙魔神混居在大地上。
有一個男仙問道成功,一路證道成神。
然而,祂的道非凡道。
祂所過之處,生物瘋狂繁衍,無法自拔。
短短幾百年,整個大地就被新生的生命擠滿,瀕臨崩潰。
最后,幾個神明聯(lián)合將祂封印,祂被后世稱為“玄牝殃君”。
她的道,該不會亦是如此吧?跑過這幾棵樹,就能走出林子了。
她的傳送符不多了,可當(dāng)今現(xiàn)狀,值得浪費一張。
倏爾,凌厲的劍光朝公冶情射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公冶情!”半空中躍下一道少年身影,他穿著有山巒紋繡的羽衣,衣袂翻飛。
她雖然無法使用術(shù)法,可是身法尚在。
這道劍光看似凌厲,實則劍氣散亂。
她略一旋身,就避閃開來。
劍氣射在大地上,泥土外翻,打出深深的一個大坑。
公冶情足尖點地,翩然掠起,長劍化作七彩長鞭,繞住少年的脖頸,將他拖拽下來。
倒刺深深扎入他的脖子,鮮血將草葉染紅一片。
公冶情用腳踩住他的胸膛,附身捏著她的下巴撥過少年的臉。
他面容俊美,眉宇間有一股嬌縱戾氣,讓人看著不由生厭。
竟是個熟人,玄天劍派宗主之子驚月,一個屢屢吃癟卻越戰(zhàn)越勇的仙二代。
“沒想到,玄天劍派竟窮成這樣,宗主之子都要外出接懸賞。
”她站直身子,垂頭看著驚月的臉譏誚。
“你這該死的魔女,你們害死我娘親,我要殺了你!”躺在地上的驚月,用盡渾身氣力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公冶情聽了滿頭霧水,她什么時候殺玄天劍派宗主夫人了?得好好問問。
“你說什么?我可不認(rèn)識你娘親。
”她松了松踩在少年胸口的腳,驚月大口吸氣,說話恢復(fù)了正常。
“我阿娘是凌霄教掌門首徒,你師父南宮宸屠滅凌霄教時,她剛好回宗門。
”少年滿臉鮮血沾著泥土灰塵,卻遮擋不住他一雙滿是仇恨的眼睛。
公冶情剛聽道“凌霄教”三個字,就猜到了他后面想說的話。
果然,這不就是第二個紫府道宮的宮主嘛。
凌霄教還真是姻親遍布仙門,他們應(yīng)該改名成合歡宗才合適。
她想到畢方翎說過的話——“我愿向天道起誓,九曜觀天鏡確顯示南宮宸屠滅了凌霄教。
”她心中知道師父不是暴虐之人,內(nèi)中必有隱情,奈何世人不知。
況且,如今追殺她的人里,又能有幾人像驚月一樣,單純是為了仇恨而來?更多的,恐怕是覬覦月脈傳承。
她右手一振,找死化作的鞭子瞬間變回長劍。
驚月捂著脖子,打了個滾站起,重新捏起劍訣,準(zhǔn)備襲來。
公冶情揮劍斬碎劍光,高喝一聲:“驚月,我今日饒你一命,你來日可會繼續(xù)尋仇?”“會!我一定會殺了你!”驚月滿臉倔強,再次御劍攻擊。
這世上,有許多仇恨來得莫名其妙。
一旦被卷入其中,亦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公冶情有許多未盡之事,在為師父洗清冤屈前,她別無選擇。
仙道修士重因果。
現(xiàn)在殺戮越盛,來日天劫加身時,天劫的威力就會越大。
她干脆利索一劍將驚月斬落在地,少年在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像岸上彈跳的魚一樣,徒勞無功。
他側(cè)過頭來,咳出一口血,浸透一小片草葉。
公冶情負(fù)手而立,凝視著遠(yuǎn)處的山崖,云霧舒卷,恣意自在。
“我會記住你的臉,就從你開始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驚月的臉。
她轉(zhuǎn)過頭不再看少年的臉,找死高舉,對準(zhǔn)驚月的心口刺下。
預(yù)料之內(nèi)的血沒有濺出。
“鏘!”一聲。
一長一短,兩柄狹長纖細(xì)的劍左右交叉,將找死架住。
濃郁的血腥味中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梅香,她轉(zhuǎn)頭望去,月白廣袖垂落遮住了地上躺著的驚月。
端木清對著她略略頷首,溫潤如玉的臉有幾分蒼白,許是界淵的傷勢還沒有好透。
“公冶道友,還請饒過我?guī)煹堋?br />
”青年面色平和,平心靜氣。
若是忽略掉遍地鮮血,垂死慘叫,他似乎依舊身處無涯,在和地位對等的圣女說話。
“你換了劍?”她打量著端木清手中的一對劍。
纖細(xì)而鋒芒畢露,刃上閃著寒光。
被這樣的劍刺進(jìn)身體,一定很痛。
玄天道子和她全盛時期的實力差不多,如今她無法動用術(shù)法,定然是打不過他的。
她心念轉(zhuǎn)動,沉腰滑步,用力揮舞找死,斜斜磕飛端木清左手的那柄短劍。
短劍激射而出,朝著附近一個玄天弟子心口飛去。
端木清足尖踩地掠起,衣袂獵獵,他要攔截短劍。
趁著這個機會,公冶情轉(zhuǎn)身后撤。
這里的打斗聲傳了出去,林邊的霧氣本來就淡,周圍修士看到她,逐漸合攏。
夕陽照在他們仇恨夾雜著欣喜的臉上,扭曲而猙獰。
離去的路已被封死。
她轉(zhuǎn)頭望向另一邊,翻滾的云霧將崖谷吞沒,風(fēng)卷著寒意,吹得人渾身發(fā)冷。
端木清已經(jīng)截住短劍,轉(zhuǎn)過身來,尋找公冶情的身影。
他驟然看到少女站在崖邊,臉上滑過一絲惶然,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
公冶情已經(jīng)聽不見了。
她翻身躍下了懸崖。
她心中苦笑:還真是老套的情節(jié)呀!沒想到都修仙了,還要墜崖!下一步,大概該不會是誤會或換藥吧?失重感驟然襲來,云霧裹著呼嘯的風(fēng)灌入鼻腔,她墜入云霧之中。
沒什么懸崖能殺死一個半步飛升修士,而且還是一個修行神道的未來道君。
懸崖上,一個老年修士看到公冶情跳崖,滿臉快意:“這魔女死定了!這下面封印著上古魔物,她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驚月跪在地上,捂著臉低聲抽泣:“阿娘,我給你報仇了。
”“可惜了月之一脈的傳承,這可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成神的路呀,被這孽障帶走了!”有修士拍手嘆息。
位置靠前的修士,在目睹公冶情跳崖后,已經(jīng)開始撤退。
位置偏后的修士,看不到前面的情況,還擁擠著往前,企圖分一杯羹。
崖邊一片混亂。
人群中竄出一道白色身影,羽衣翩然拂轉(zhuǎn),消失在公冶情跳下的地方。
“道子!不要。
”幾個道袍上有山巒紋繡的修士,祭出飛劍,企圖截住青年。
然而懸崖下方就像有磁石一樣,他們的飛劍迅速失去感應(yīng),斷開連接。
失去飛劍的修士倒退著咳血,受創(chuàng)不輕。
片刻間,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霧中,不見蹤影。
驚月這會也回過神來,他跑到懸崖邊緣向下張望:“道子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