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血色黎明
永樂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紫禁城籠罩在一層灰蒙蒙的薄霧之中,慈慶宮的銅制門環(huán)還凝著夜露。
天尚未破曉,值夜的太監(jiān)正呵著白氣給銅爐添加檀香,忽聽得宮道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燈籠光暈里,楊榮、金幼孜二人快步疾馳而至,身上的衣袍沾滿塵土,模樣很是狼狽。
寢殿內(nèi)的朱高熾被立刻驚醒,還未及披上外袍,就見楊榮踉蹌著撲跪在地,官帽歪斜,露出灰白的鬢角:“太子殿下……”
楊士奇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塞外寒風的粗糲:“先帝已于七月十八日在榆木川……”
話音未落,金幼孜顫抖著雙手將一卷明黃的傳位詔書捧過頭頂,詔書邊緣的龍紋暗繡在燭火下泛著微光,朱砂印泥還隱隱約約帶著濕潤的光澤。
殿內(nèi)空氣驟然凝固。太子妃張妍手中的青瓷茶盞“當啷”墜地,碎裂的瓷片濺在青磚上,驚得宮人們屏息噤聲。
朱高熾只覺耳畔轟鳴,恍惚看見幾個月前父親跨上戰(zhàn)馬的英姿,此刻卻化作楊榮眼底未干的淚痕。
金幼孜與楊榮對視一眼,同時重重叩首,額頭撞在冰冷的地面:“先帝已逝,請陛下節(jié)哀!非常之時當以大局為重!”
這聲“陛下”如驚雷炸響。
張妍如夢初醒,鬢角幾顆東珠隨著她跪拜的動作搖晃,聲音帶著哭腔:“陛下!”
宮女和太監(jiān)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紛紛跪地,還有人偷偷打量著新君蒼白的臉色——對他們而言,朱棣嚴苛的治下如烏云壓頂,此刻不少人倒是盼著新朝能帶來轉(zhuǎn)機。
朱高熾扶著案幾緩緩起身,深吸一口氣,在張妍的攙扶下穩(wěn)坐在書桌前,抓起狼毫的手卻在顫抖。
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片深色,朱高熾定了定神,快速寫下手諭,字跡雖潦草卻力透紙背。寫完后,他從暗格里取出鎏金虎符,虎目鑲嵌的紅寶石映著燭火,仿佛滴著血:“楊榮,你帶著手諭和兵符立刻去調(diào)動北城禁軍和五城兵馬司的所有士卒,把住京城九門�!�
說罷,朱高熾將虎符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硯臺里的墨汁飛濺。
“張妍。”朱高熾轉(zhuǎn)頭看向妻子,目光中藏著只有他們能懂的暗號,“立刻通知張武,讓他即刻按命令行事,動作要快�!�
張妍心領(lǐng)神會,福了福身匆匆離去,裙擺掃過滿地瓷片,發(fā)出了細碎的聲響。她知道,丈夫是要讓她的弟弟張武率錦衣衛(wèi),對宮中與漢王有往來的人展開雷霆行動。
接著,朱高熾又伏案疾書寫下兩張手諭。朱瞻基早已候在一旁,接過父親遞來的信紙,小心翼翼地用楊榮帶回的印信蓋章。
年輕的皇太孫捧著印璽的手微微發(fā)抖,卻精準地將“皇帝之寶”按在絹帛上。
朱高熾叫來近侍太監(jiān)王淮,將密令塞進他袖中,聲音低沉而冰冷:“要用最快的速度把這兩張手諭交到趙震、趙理兄弟二人的手中。若有人阻攔,無需請旨,就地格殺!”
王淮鄭重地點頭,轉(zhuǎn)身消失在宮門之外。慈慶宮內(nèi),燭火搖曳,新帝凝視著案頭尚未冷卻的硯臺終于意識到,父親征戰(zhàn)一生的背影已然遠去。而他即將獨自面對波譎云詭的朝堂,扛起大明江山的九州萬方。
永樂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卯時三刻,慈慶宮的銅漏滴答作響。朱瞻基一身玄色軟甲,腰間佩劍還未完全系好,便匆匆跪地領(lǐng)命。
朱高熾望著兒子那張年輕堅毅的臉龐,恍惚間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率軍死守北平城時的模樣。
“萬事小心。”皇帝的聲音沙啞,伸手替朱瞻基整了整歪斜的護腕,掌心殘留的溫度仿佛要將半生的謹慎都傳遞過去。
待朱瞻基的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盡頭,朱高熾重重跌坐在蟠龍椅上。鎏金扶手硌得他發(fā)疼,卻比不上心口的鈍痛。
“去,把所有人都叫來�!彼虛]了揮手,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殿宇,那些曾被父親訓(xùn)斥的畫面突然在眼前閃現(xiàn)。
半柱香后,慈慶宮正殿擠滿了人。朱高熾的妃嬪們攥著帕子,手指在絲綢上絞出細密的褶皺;十多個子女垂首而立,最小的女兒偷偷往母親身后縮了縮。
”先帝已經(jīng)駕崩�!敝旄邿肼曇粝駨男厍蛔钌钐帞D出來一樣,驚得殿內(nèi)燭火猛地一跳,”現(xiàn)在是最關(guān)鍵的時刻,誰踏出慈慶宮半步,休怪我不念夫妻情、父子恩!”
朱高熾猛地拍案,震得案頭《皇明祖訓(xùn)》滑落,泛黃的書頁嘩啦啦翻卷,如同注定的宿命般停留在“國不可一日無君”那一頁。
與此同時,紫禁城內(nèi)正上演著驚心動魄的一幕。張武率領(lǐng)的錦衣衛(wèi)如同黑色潮水,涌入各宮偏殿。當繡著金線蟒紋的飛魚服出現(xiàn)在永和宮時,正在梳妝的宮女李敏兒手一抖,胭脂盒摔得粉碎。
“帶走!”
校尉們?nèi)琥楒腊憧圩∷氖滞�,從她柜中搜出半塊刻著“漢”字的玉佩信物。而在隔壁鐘粹宮,三個小太監(jiān)蜷縮在墻角,他們傳遞消息用的密信藏在佛像底座的夾層里,卻抵不過錦衣衛(wèi)嫻熟的搜查手法。
這場抓捕如同精準的外科手術(shù),三十五個與漢王有關(guān)聯(lián)的宮仆被迅速肅清。
朱高熾深知人心惶惶的危害,當即命人在各宮門前張貼黃榜,朱批大字龍飛鳳舞:“首惡已誅,余者不究!”
慈慶宮的太監(jiān)們舉著銅鑼奔走相告,聲音里帶著討好的意味:“新皇仁慈!新皇仁慈!”
午時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殿內(nèi),王淮跌跌撞撞沖了進來,后背洇出大片汗?jié)n。
”啟稟陛下!趙震、趙理兩位將軍已經(jīng)率所部前往山海關(guān)、居庸關(guān)換防!”
話音未落,又一名傳令兵疾步而入:“五城兵馬司已將六部衙門團團圍住,無一人可以出入!”
漢王府邸,朱瞻圻正對著銅鏡整理衣冠,忽聽得院外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響。
他推窗望去,只見平日里笑嘻嘻的門房被捆著丟在地上,嘴里塞著麻布。
”來人!”朱瞻圻剛喊出聲,就被貼身侍衛(wèi)死死捂住嘴巴,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這才驚覺,自己早已成了籠中鳥。
府外,五城兵馬司的士卒手持長槍,將漢王府圍得水泄不通。
此刻的朱高熾端坐在慈慶宮正殿,案頭擺著剛送來的密報。他輕輕摩挲著父親留下的玉璽,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
窗外,宮人們腳步匆匆卻井然有序,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他知道,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而他必須像父親當年一樣,在暴風雨中牢牢握住大明江山的舵盤。
辰時末的日光裹挾著暑氣炙烤京城。
朱瞻圻府邸朱漆大門緊閉,銅釘在烈日下泛著燙人的光澤。忽有馬蹄聲如悶雷由遠及近,朱瞻基身披玄鐵鎖子甲,腰間佩劍隨著顛簸撞出清越聲響,身后南城軍卒甲胄映日,似一道黑色鐵流漫過青石板路。
“結(jié)陣合圍!一個人也不許放出!”朱瞻基的喝令穿透熱浪,士卒們迅速舉槍成盾,將府邸圍得水泄不通。院門轟然洞開的瞬間,府內(nèi)驚呼聲四起,丫鬟們丟下手中活計四散奔逃,早有錦衣衛(wèi)混在家丁中,利箭般制住試圖通風報信之人。
朱瞻圻這位平日里鮮衣怒馬的漢王長子,此刻只著一件月白寢衣,發(fā)冠歪斜,望著踏入寢室的朱瞻基,聲音發(fā)顫:“兄長……這是……何意?”
朱瞻基緩步上前,披風掃落案上青玉筆洗,瓷片碎裂聲中,他突然抽出佩劍。寒光一閃,刀鋒精準劈開燭臺,飛濺的木屑驚得朱瞻圻跌坐在地。
”二叔教你私藏九十副鎧甲,只是為了把玩嗎?”劍尖挑起對方下頜,朱瞻基眼中盡是森冷,”庫房。朱瞻圻的妻子癱倒在地,石榴紅裙裾浸滿鮮血;兩個小妾相擁而泣,發(fā)髻散落,胭脂混著淚水在臉上暈開。
”爺爺是不是駕崩了!”朱瞻圻突然暴起嘶吼,猩紅雙眼死死盯著朱瞻基,”不然你們怎敢……”話音未落,已被侍衛(wèi)按倒在地。
朱瞻基望著堂弟扭曲的面容,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神色,最終化作冷漠的轉(zhuǎn)身:“押入詔獄,女眷送浣衣局�!�
午間的陽光依舊烘烤著大地,朱瞻圻被拖出府邸時,瞥見街角百姓們驚恐又好奇的目光。他知道,隨著自己被帶走,京城的街頭巷尾很快會傳開新的消息——而那個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漢王府,從此將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永樂二十二年七月,山海關(guān)的烽火臺每一天都照常在烈日下投下巨大陰影,城樓上的“山海關(guān)”匾額被曬得發(fā)燙。
陳渡身披厚重的鎖子甲,站在垛口后凝望關(guān)外,汗水順著護頸鐵片的縫隙不斷滑落,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痕跡。這已是他連續(xù)堅守城門的第五個晝夜,關(guān)外此起彼伏的叫關(guān)聲,像無數(shù)根細針不停刺著他的神經(jīng)。
“陳將軍!我家大人可是有十萬火急的軍情�。 庇忠幻T兵疾馳到關(guān)下,那人扯著嗓子使勁呼喊,胸前的衣襟被汗水浸得發(fā)皺。
陳渡握緊腰間的鎏金虎符,望著對方身后空蕩蕩的官道——往日里傳遞軍報的快馬該是三騎輪換,此刻卻只孤零零一騎,這般反常豈能逃過他二十年戍邊老將的眼睛?
夜幕降臨時,關(guān)外的營帳如鬼火般明滅。陳懋派來的說客換了一撥又一撥,有人許諾黃金千兩,有人搬出往日交情,甚至有武將之子在關(guān)前長跪不起。
陳渡立在城頭,聽著夜風送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威脅聲:“再敢靠近百步,箭矢無眼!”梆子聲敲過三更,他望著北斗七星的方位,心中默默計算著援軍該到的時日。
終于,第六日寅時,地平線上揚起漫天煙塵。趙震率領(lǐng)的軍隊如黑色洪流奔涌而來,軍旗上的“趙”字與京營大軍的蟠龍紋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陳渡看著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視線中,緊繃多日的脊背驟然佝僂,扶著城墻的手也不禁微微顫抖。
”老陳,守得好!”趙震翻身下馬,佩刀上的翡翠墜子隨著動作輕晃,”陛下早有密令,這山海關(guān)交給我!”
交接完兵符印信的當夜,趙震便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當陳懋的三名親信帶著密信,試圖趁著月色混進關(guān)時,早已埋伏好的伏兵如鬼魅般現(xiàn)身。寒光閃過,慘叫劃破夜空,在二百余名護衛(wèi)的火把照耀下成了甕中之鱉。
那封沾著血跡的密信被呈上來時,火漆封印上的“漢”字鮮紅刺目,仿佛預(yù)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與此同時,居庸關(guān)的晨霧還未散盡,趙理已接過守將印綬。他站在箭樓上俯瞰蜿蜒的長城,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張家口堡方向:“即刻換防!所有關(guān)卡增設(shè)三重查驗!”
軍令如山,騎兵們連夜疾馳,馬蹄聲驚起林間宿鳥。待晨光初現(xiàn)時,通往京城的咽喉要道已牢牢掌控在太子手中。
而在北征大軍的營帳內(nèi),陳懋盯著被退回的信函,將茶盞狠狠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在軍事輿圖上,模糊了山海關(guān)的標記。
帳外傳來陣陣士兵的竊竊私語,軍中斷糧的消息不脛而走,軍心就像暴曬多日的弓弦,隨時可能崩斷。他望著遠處緊閉的關(guān)隘,終于明白這場權(quán)力的棋局中,自己已然陷入絕境——幾十萬大軍困在關(guān)外,進不得入關(guān),退不得藩地,空有甲胄兵器,卻如同被斬斷爪牙的猛虎,只能在草原上徒然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