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燈下黑
洪熙二年正月十六的雪夜,乾清宮暖閣內(nèi)燭火搖曳。朱高熾猛地奪過趙妤手中的票擬,明黃常服的袖口掃過案頭,一時間竟然將半碗涼透的湯圓撞得歪斜。
帝王盯著夏元吉的票擬字跡,指尖在“以工代賑”四字上反復摩挲,忽然喃喃道:“夏維喆這法子雖好,怕就怕底下人辦砸了�!�
”陛下在擔心什么?”趙妤見他眉間擰成川字,起身繞過炭盆,錦鞋踏在金磚上悄無聲息。暖閣外的雪粒子打在窗欞上沙沙作響,與自鳴鐘的滴答聲混在一起,像極了皇帝此刻煩亂的思緒。
朱高熾忽然轉(zhuǎn)身,袍角帶起一陣風,吹得香爐青煙亂舞:“愛妃,你說朕一口氣給大臣們寫十封回文,和抄三首古詩,哪個更容易出錯呢?”
皇帝望著窗外漫天飛雪,想起永樂年間山東蝗災(zāi)時,地方官竟然把賑糧折算成劣質(zhì)雜糧,逼得一些災(zāi)民易子而食。
趙妤心頭一顫,立刻明白——夏元吉的票擬里,開倉放糧、以工代賑、蠲免逋賦,環(huán)環(huán)相扣看似周全,卻需州縣官精準執(zhí)行。可真定府那些連驛站馬料都敢克扣的吏員,能把”每日工銀三分”落到災(zāi)民手里嗎?她想起父親說過,朝鮮王朝推行”均役法”時,也是良法美意,最終卻被胥吏扭曲成苛政。
”傳轎!”朱高熾突然開口,聲音穿透雪幕。兩個小太監(jiān)如影隨形撐開明黃大傘,傘骨上凝結(jié)的冰棱簌簌掉落。步出乾清宮時,他回望暖閣窗欞——趙妤的身影立在燈影里,孕肚的輪廓被燭光勾勒得柔和,卻掩不住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惶急。
轎子碾過積雪,發(fā)出”咯吱”聲響。朱高熾掀開轎簾一角,紫禁城在雪夜里宛如玉砌瓊樓:景運門的銅釘掛著冰串,文昭閣的飛檐挑著雪團,文華殿的琉璃瓦在宮燈下泛著冷光�?蛇@錦繡江山的表象下,真定府的災(zāi)民正蜷縮在城隍廟的殘垣里,等著那不知何時能到的棉服棉被。
內(nèi)閣大堂的燭火透過窗紙,在雪地上投下晃動的人影。楊士奇、楊榮等人正圍著案頭議事,金幼孜的朱筆在奏疏上圈點,墨香混著雪寒撲面而來。
”陛下!”楊榮最先察覺皇帝到來,烏紗帽翅子在起身時險些碰到懸著的竹簾。
朱高熾在空椅上坐下,諸位大臣全都在面前恭敬站立。明黃傘蓋被內(nèi)侍收在廊下,傘面上的積雪簌簌掉落。
皇帝掃過滿堂閣臣——楊士奇的胡須掛著霜花,夏元吉的素色袍服袖口磨得發(fā)亮,楊溥正將一疊賑災(zāi)文書往案頭推。這些個跟著他從慈慶宮走到紫禁城的老臣,此刻眼中都映著燭火與憂色。
”夏愛卿的票擬……”朱高熾指尖叩擊著案頭的票擬紙,”以工代賑是好,可這三府官吏能辦好嗎?”
皇帝不由想起永樂朝征安南時,軍費層層克扣,到了前線竟只剩三成,氣得太宗皇帝殺掉一大批人。
如今這五萬兩賑災(zāi)銀,經(jīng)布政使司、府、縣三級盤剝,又能有多少到的了災(zāi)民手里?
夏元吉上前一步,滿頭銀發(fā)在燭火下泛著微光:“陛下,臣已擬了戶部侍郎總領(lǐng)賑務(wù),每十日奏報一次�!�
老臣袖口露出半卷《災(zāi)荒處置條例》,那是太祖朝就留下的老例,”但在臣看來,依祖制開倉放糧,恐只解一時之困,不及以工代賑能重建民居�!�
楊士奇捋著花白胡須,目光落在窗外積雪:“陛下還記得建文朝嗎?那年江南水災(zāi),朝廷只知放糧,結(jié)果流民聚而成亂�!彼恼Z氣沉重,”以工代賑雖繁,卻能讓災(zāi)民有尊嚴地活下去,免生事端�!�
大堂內(nèi)一時寂靜,唯有炭盆里的火星爆出輕響。朱高熾望著案頭堆疊的票擬、奏疏、賬冊,忽然覺得這場雪災(zāi)像面鏡子,照出了新政光鮮下的隱憂——商稅銀錠堆滿國庫,佛郎機炮運抵薊鎮(zhèn),可真定府的百姓還在雪地里凍餓而死。
”傳旨,”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大堂內(nèi)回蕩,”著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派員,隨戶部侍郎一同赴災(zāi)地,監(jiān)督地方大小官員,凡克扣賑災(zāi)物資者全部記錄在案�!�
雪光透過窗欞照在皇帝臉上,映得眼神格外銳利,”夏愛卿的票擬,準了。但有一條——每筆賑災(zāi)錢糧的去向,都要寫明領(lǐng)受人姓名、住址,報朕御覽。”
閣臣們紛紛頷首,楊榮快步走到書案前,準備記錄旨意。
朱高熾扭頭時,忽然瞥見夏元吉袖中那卷《災(zāi)荒處置條例》的封皮,上面用墨筆寫著”洪武二十一年”——原來老臣早已將祖制與新政反復掂量。
內(nèi)閣大堂,炭盆里的紅炭噼啪作響。夏元吉撫著花白胡須,思忖許久,還是決定對皇帝吐露心中所念:“陛下,真定、保定乃京畿重地,地方知府必然不敢懈怠。而那太原府距京師遙遠,應(yīng)該需派錦衣衛(wèi)重點進行暗查�!�
夏元吉話音剛落,楊溥便跨前一步,袖袍揮動,言辭激烈:“救災(zāi)豈可視地域厚��?三府都該派員監(jiān)督!這才是正確的!”
朱高熾望著窗外未停的雪,想起真定府報喜時的”糧倉充盈”,又看看郭定奏疏里”凍斃百二十余口”的墨跡。
楊士奇捋須頷首:“楊大人所言極是。過去山東蝗災(zāi),正是因監(jiān)督不均,才鬧出災(zāi)民鬻子的慘事�!�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堂內(nèi)一時間只有炭火的聲音,夏元吉默默將票擬上“太原府”三字圈得更紅。
走出內(nèi)閣時,雪終于停了。朱高熾抬頭望向夜空,疏星點點映著紫禁城的輪廓。轎子再次抬起時,他聽見轎夫們踩碎冰殼的聲響,那聲音混著遠處更夫的梆子聲,在雪夜里傳得很遠,仿佛在為這場艱難的賑災(zāi),奏響序曲。
正月十九日,三道明旨從京城發(fā)往三府。當驛卒冒雪馳出朝陽門時,朱高熾正在乾清宮看趙妤替自己謄抄賑災(zāi)賬目。她雖孕肚已顯,握筆的手卻依舊穩(wěn)當,在”真定府棉服萬件”旁畫了道醒目的紅勾�;实酆鋈幌肫鹣脑f的”領(lǐng)受人姓名制”,指尖無意識敲著桌案——那百二十條凍斃的性命,終究成了他心頭拔不掉的刺。
正月廿九早晨,錦衣衛(wèi)指揮使張武跪在丹墀下復命。
朱高熾盯著他鎧甲上的冰棱,反復叮囑:“只報實情,莫管官階!”
張武叩首時,額頭撞在金磚上發(fā)出脆響,驚飛了梁間棲息的寒雀。待他遠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后,皇帝突然喊來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淮,語氣冷得像檐角冰棱:“你帶三路人馬,跟在張武后面,單獨奏報�!�
王淮躬身領(lǐng)命,腦袋上的小帽在雪光中微微顫動:“陛下可是信不過錦衣衛(wèi)?”
朱高熾走到輿圖前,指尖點在三府位置:“不是信不過,是要雙保險�!彼肫鹩罉烦费舶礆w來,奏報與東廠密探的折子竟截然不同,”你與張武的奏報若能印證,才知底下是在救災(zāi),還是在演戲�!�
王淮帶著內(nèi)侍消失在宮道盡頭,朱高熾望著漫天飛雪,忽然覺得這場雪災(zāi)像面鏡子。
鏡中映出夏元吉的周詳票擬,映出楊溥的公正執(zhí)言,也映射出自己作為帝王的極端多疑與滿心無奈。
他想起父親朱棣常說“兼聽則明”,此刻卻覺得這”兼聽”二字,重若千鈞——若真定府的棉衣被克扣,若太原府的粥棚空空如也,那他派出去的兩路人馬,便是刺破這錦繡假象的假象。他又想起父親的叮囑,作為皇帝,務(wù)必要保證耳目清明,千萬不能發(fā)生圣旨出不了京城這種鬧劇。
殿外傳來更夫報時的梆子聲,已是未時。趙妤將暖手爐塞進皇帝袖中,無意間觸到帝王指尖的冰涼。遠處文淵閣的檐角掛著冰棱,在殘陽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恰似這深宮中交織的王法與人情——夏元吉的新政藍圖固然美好,卻需無數(shù)根如錦衣衛(wèi)、內(nèi)侍般的細針,才能將其密密縫進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讓任何一處漏風,不讓任何一個百姓,凍死在這片所謂的“瑞雪兆豐年”的假象里。
洪熙二年二月初二,乾清宮暖閣內(nèi)的鎏金銅鶴香爐燃著龍涎香,煙氣繚繞中,朱高熾展開錦衣衛(wèi)與東廠的密報。兩份八百里加急的文書在案頭并置,朱紅封漆上的雪漬尚未干透,卻已透出截然不同的氣息。
關(guān)于山西巡撫馮曉棠的奏報,讓皇帝讀了后微微頷首——太原府修繕民房的進度條用朱筆標到七成,流民安置圖上的城隍廟、官倉都畫著紅圈�?僧斈抗庖频奖敝彪`時,朱高熾的指節(jié)驟然叩緊桌案:錦衣衛(wèi)說保定知府郭平“稱職”,東廠卻夾著兩頁證詞,字里行間全是“克扣棉服”“冒領(lǐng)工銀”的細節(jié),證人畫押處的朱砂指印鮮紅刺目。
“保定府的賑災(zāi),可算完成?”朱高熾盯著王淮手中的東廠密報,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大明輿圖》的保定府位置,仿佛恰好能夠覆蓋住郭定奏疏里“凍斃三十七人”的注腳。
“回陛下,流民大多已安置,剩少許待修房屋�!蓖趸垂砘卦挘Z氣有些不滿,“但是根據(jù)東廠暗探,這些官員確實拿了一些錢中飽私囊�!�
皇帝長嘆一聲,聲音混著龍涎香散入暖閣,飄忽在空中:“讓地方官員們分文不取,終究是一種奢望�!�
朱高熾想起正月初的財政會議上,吏部支取五十萬兩自用,工部支取一百多萬兩治河,哪筆銀子底下不沾些油水?只要事能辦成,些許“小疵”,在帝王看來不過是官場常態(tài)。
可真定府的密報卻讓他眉心緊鎖——錦衣衛(wèi)盛贊知府張兆齡“盡心王事”,東廠卻甩出厚厚一疊賬冊,某筆“修繕木料款”的去向欄空著,旁邊用蠅頭小楷記著“入張知府私宅”。兩份文書擺在面前,像極了雪災(zāi)時真定府的兩面——一面是官報里“糧倉充盈”,一面是郭定奏疏中“凍斃五十六人”。
“拿給內(nèi)閣�!敝旄邿雽⒚軋笸平o內(nèi)侍,語氣無奈而疲憊。
估摸著內(nèi)閣的幾位全都看了文書并且有了結(jié)論后,皇帝的龍輦這才碾過殘雪,抵達內(nèi)閣的大堂外。
關(guān)于這件事,幾位閣臣都有自己的看法。在楊士奇看來,事情再明顯不過:“東廠必是沒拿到好處,這才會構(gòu)陷良臣!”
而夏元吉的反駁緊隨其后:“錦衣衛(wèi)若盡職,何至讓貪墨得逞?”
大堂內(nèi),蹇義捧著錦衣衛(wèi)的密報,烏紗帽翅子因激動而輕顫:“張兆齡是永樂朝老臣,豈會晚節(jié)不保?”
楊榮卻展開東廠的賬冊,指著某筆“棉被五千床”的開銷:“東廠密探統(tǒng)計的有理有據(jù),這五千床棉被,真定府災(zāi)民只收到三千,認領(lǐng)的名單都被附在這里,那么請問,還有那兩千床去了何處?”
炭盆里的火星爆出輕響,恰如閣臣們各執(zhí)一詞的爭執(zhí)。
朱高熾坐在空椅上,看著案頭堆疊的密報、賬冊、奏疏,忽然再次由衷感覺這場雪災(zāi)像面多棱鏡。鏡中映著太原府的高效,照出保定府的“瑕疵”,更折射出真定府的混沌——究竟是東廠栽贓,還是錦衣衛(wèi)包庇?
皇帝忽然開口,聲音蓋過爭執(zhí),群臣頓時安靜下來:“算了算了,各位愛卿不必再爭吵了�!�
皇帝頓了頓,目光掃過滿堂閣臣:“朕會自己從錦衣衛(wèi)和東廠那里搞清楚真相,無論結(jié)果如何,朕不會讓這些貪官污吏逍遙法外的�!�
幾位閣臣互相對視,最后只能選擇默默點頭,畢竟他們也一時間沒有更好的辦法。
走出文淵閣,殘雪在宮道上被皇帝踩出咯吱聲。
朱高熾抬頭望向天空,二月二的太陽躲在云后,恰如他此刻的心境——太原府的順利讓他稍慰,保定府的“小疵”他可容忍,唯獨真定府的黑白顛倒,讓他必須揪出那隱藏在雪災(zāi)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