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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孽種

    棺槨是鎖在密室中的,因而密室門一關,半點兒的聲響也無。

    周遭岑寂似十八泥犁,阿磐只聽得見自己動如鼙鼓的心跳。

    阿磐怕黑。

    十分怕黑。

    她也怕靜。

    怕這死一般的靜。

    沒有人來送一口水,也沒有人來與她說話。

    那濕透的衣袍后來結(jié)了冰,進了棺槨不久冰就化了,也不知什么時候駭出一身汗來,又很快涼個透頂,凍得瑟瑟發(fā)抖,又開始發(fā)熱,熱得燙人。

    一個人不知白天黑夜地關押著,等著門主開口放人。

    她在這棺槨里過了年關。

    過了懷王三年的除夕,又到了懷王四年的正旦。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里頭到底關了有多久,也許兩個日夜,也許三個日夜,也許時間還要更長一些。

    只知道被抬出來的時候,整個人似已經(jīng)死過了一回。

    臉白的已然是個半鬼。

    趴在密室冰涼的地上如一灘爛泥,面前的是千機門的門主蕭延年。

    那人居高臨下地立著,眉目疏冷,一絲情愫也無,只是問道,“想明白了?”

    阿磐口干舌燥,張開那干裂的嘴唇時喉腔里發(fā)出了十分嘶啞難聽的聲音,“想明白了”

    “如今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知道了”

    那居高臨下的人聲音不高,仿佛依舊似初時一樣溫潤,“該干什么?”

    “做主人的刀,為父親贖罪”

    “是為中山贖罪。”

    他的聲音不高,然而那一句句的,卻似那釘進了棺槨的長釘子,戳進了人的肺管子里。

    她低低地應著,“是為中山贖罪”

    然而心中仍舊企圖從這冰冷的話后,尋求一星半點兒的溫存,因而問道,“主人為何選中阿磐?”

    往后余生,總有想起在千機門的時候。若想起在千機門的日子來,總還會有一點溫暖的念想。

    那便不懼一個人去赴刀山火海,也不害怕將來自我了斷。

    與她一同來的姑娘中,原也有那么多出色的細作。但最后選中了她,總還是要有一個理由的。

    也許是因了她天分好,悟性高,有敏銳的洞察力。

    也許是因她遇事冷靜,聽話乖巧。

    因了她除了殺人獻媚這一項,不管是跳舞還是用藥,在千機門的新人里頭,都是頂尖的。

    她希冀著蕭延年似從前一樣稱贊上一句“因你天分極高”,抑或,抑或他說一句

    卻又忍不住沉沉一嘆,她到底在期待蕭延年說些什么呢?

    她該想到,一個原本做過君王的人,他的心里是不會有慈悲的。

    果然,那千機門的門主回道,“無他,不過是看中了這張臉�!�

    她能聽得到自己的心“砰”的一下碎開,碎得七零八落。

    頃刻蕩然一空,那些碎成片、碎成渣的部分不知都飄向哪里,也不知又落到何處去了。

    原以為蕭延年待她與旁人總有那么一丁點兒的不一樣。

    一個親自教她國家大義和禮樂詩書的人,一個每每親自檢查她課業(yè),乃至親自上榻考驗她的人,這么多的“親自”,原來不過是因為看中了她的臉,不過是因了這張臉可以做他復國的利刃。

    如此。

    而已。

    阿磐一臉的蒼白,喃喃自語,“主人待阿磐好,都是假的”

    陸商插嘴冷笑,“不然以你這樣的廢物,怎會入得了主人的眼�!�

    一時無人說話,密室之內(nèi)便突然寂靜得可怕。

    阿磐無力地一嘆,闔上眸子虛弱地臥著,整個人似被抽走了三魂六魄,過于冷寂的密室使她忍不住蜷起身子。

    那身子也不聽話,控制不住地發(fā)抖、戰(zhàn)栗,抖個不停,戰(zhàn)栗個不停,一時失神,竟有些恍惚了起來。

    昏睡過去的空當,只以為密室里的人都走了,卻又隱約聽見人在說話,“主人,她好像不太好。”

    頭重腳輕,喉間發(fā)苦,半睡半醒之間,好似有人正在把脈,說,“主人,她有了身孕�!�

    她還在想,是誰有了身孕呢?

    強撐著睜開眼看,模模糊糊中看見了蕭延年。

    但他已經(jīng)站起了身,還沒有看清他的神色,他就已經(jīng)起身走了。

    瘦削的指尖微微顫著,想拼力抬起來,去抓住那不會留下來的腳步,那聲細弱的“主人”二字,到底是咽在了心里。

    周遭的人走了個七七八八,她好似還留在密室,沒多久才又有了人來。

    那人就蹲在一旁,一股難聞的草藥味很快就斥滿了鼻間。

    “我早就對主人說你是個妓子,不必用心”

    是陸商啊。

    她說話還是那么鉆心刺骨。

    她的手在阿磐小腹上摩挲,自顧自地摩挲,也自顧自地說著話,“可主人不聽啊。”

    陸商噗嗤一笑,手上乍然作勁,將阿磐抓得吃疼,不由地低呼一聲,下意識地便蜷起了身子。

    一旁的人仍在說話,“你瞧瞧,你瞧瞧,這不就懷了魏人的孽種。”

    哦,是那位貴人的孩子。

    恍惚間想起了許久前。

    許久前,她第一次侍奉魏國的貴人,記得那個平明,姓關的將軍問了一句,“主君可要賜湯藥?”

    她記得貴人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罷了�!�

    那時候她因了這句話,心里隱隱生暖。

    貴人沒有命人灌她避子湯,他大約也不會知道因了自己一時的善念,竟果真留下了一個孩子。

    兀自想起了從前,尖酸的話卻繼續(xù)在耳邊響起,“這里沒有外人,你悄悄告訴我,你伺候了多少魏人,一人?十人?百人?”

    面前的女人挑眉大笑著,笑得前仰后俯,幾乎停不下來,戲謔道,“還是太多,根本數(shù)不過來?”

    阿磐眼里一酸,她知道陸商打心眼里瞧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從前,也瞧不起她的當下。

    然而這里的人,真正瞧得起她的又有幾人呢?

    連蕭延年都是瞧不起她的。

    你聽她說,“這是主人的意思,喝了吧�!�

    那黢黑的湯藥就在一旁,此刻還裊裊冒著白氣,陸商用腳尖踢了,“省得我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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