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死入土不過一捧細(xì)沙
裴硯桉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
寒氣絲絲縷縷竄進來,從門口一直綿延到床榻處,激得云歲晚又咳了幾聲。
裴硯桉眉頭皺了皺,停下腳步。
抬眼過去,這才見著云歲晚形容枯槁的情形,有些嚇住,低沉著聲音問道,“可是病情反復(fù)了?”
冷翠朝著他行了禮,正要說起今日的事情,卻被云歲晚攔住,“你先下去吧。”
無奈之下冷翠只好端著藥碗退了出去。
云歲晚將錦被往身上攬了攬,未答先問,“大爺今日前朝事情很忙嗎?”
雖是極力壓制住了語氣,但仍舊帶了幾分不自覺的怨懟。
裴硯桉微微錯愕了一下,一時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怎么了?”
聽這意思倒像是不忙。
云歲晚在心里苦笑了兩聲,繼續(xù)道,“今日,我差人去了幾回請大爺回來,可大爺未曾有任何回應(yīng)。如今您既是回來了,我倒想問一問,大爺究竟是不愿回來還是不能回來?”
成婚五載,這還是她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同他說話。
也是第一次質(zhì)問他。
裴硯桉身體姿勢未變,平靜地望著她,神色不明,片刻之后正欲開口說話,就聽見有仆從過來說是老太太請他過去一趟商量一下云府的事情。
裴硯桉看著云歲晚,“我先去母親那兒,其他事兒后面再說�!�
說完這話不等云歲晚反應(yīng)就跟著那仆從出了秋水園。
見他走得匆忙,云歲晚整個背脊都發(fā)涼,這么著急趕過去是有多等不及娶人過府��?
喉嚨一陣咸腥,大口的血再次噴涌而出,冷翠聽見咳嗽聲,趕緊推門進來,看著云歲晚扶著床榻當(dāng)即就嚇哭了,“我的主兒,你可別嚇我啊,求你了,放寬些心吧!身子重要��!”
云歲晚悲從心來,哪里還顧得上身子。
雙眼一閉,大顆大顆的淚吧嗒吧地就往下掉。
她抱住冷翠,整個身子不停顫抖,隱忍的哭聲從屋里傳來,將整個秋水園都蒙上了一層哀色。
而這天晚上,裴硯桉去了念安園后就沒有再回來。
那一刻云歲晚便知道了,裴府也罷、云府也罷,終究是她錯付了!
她在乎的人也好,家族門楣也好,終究沒有一個人在乎過她。
這輩子,她儼然就是一個笑話。
云歲晚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她冷靜下來后便一直扶著床上的烷桌,怔怔地望著院外,眼睛因哭了太久深凹了下去,嘴唇發(fā)干,一息之間仿佛就跟落了魂兒似的,頗是嚇人。
冷翠看著自家主兒這般模樣不敢勸,不敢說,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淚。
她朝著上天拜了拜,“求菩薩保佑我家主兒一定要好好的,我冷翠愿意拿十年的壽命,不,二十年的壽命來換取�!�
說罷就磕起頭來。
這一夜,秋水園的燈亮了整整一宿。
眼見著天色漸漸亮起來,冷翠這才去廚房備了熬了一鍋濃濃的參湯給云歲晚端過去。
只是一進門就見著云歲晚本就形如枯槁的臉上面如死灰,加上一夜未睡,眼睛布滿血絲,本就瘦弱的身子此時罩在寬大的中衣之下越發(fā)像是只剩了一把骨頭。
這樣子,看著怕是撐不住了。
她急急忙忙將湯端來,未等開口便聽見云歲晚先道,“把我床頭柜子里的那兩個盒子拿過來吧,順便也將冰香和程媽媽叫過來。”
冷翠看著手里的濃湯,“主兒,先喝些熱參湯暖暖身子吧�!�
云歲晚搖搖頭,執(zhí)意道:“我身體我知道,時間不多了,去吧。”
冷翠只能忙不迭地將東西拿了就遞了過去。
隨即又踉蹌地出了門來,剛踏出門欄整個人就慟哭了起來,肩膀抖得跟篩糠一般。
之后好不容易整理好心緒才急急忙忙地去尋冰香她們過來。
幾人進來之后,冰香和程媽媽見到云歲晚這般也是一驚。
最近府上亂糟糟的,一個個見風(fēng)使舵倒是快得很。兩人這幾天在外便一直在外面處理這些爛事兒,也是忙得團團轉(zhuǎn),兩天未得照面。
如今乍然間見著“哐當(dāng)”一聲就跪了下去,“主兒,你這是怎么了��?可別是嚇我們�。 �
云歲晚艱難擠出一絲笑容,隨即示意冷翠將那兩個盒子打開,是三張身契以及一些銀票房契。
她看向程媽媽、冷翠和冰香三人,“這是你們的身契,如今還給你們,我死后,你們就是自由的了。我給你們都準(zhǔn)備了一些錢銀鋪子,這些年跟著我到國公府辛苦你們了,以后都好好過日子吧,別跟我一般,困死在這囚籠中�!�
三人垂淚而下,紛紛道,“主兒,我們不離開你!”
云歲晚搖搖頭,“說什么呢,我人都不在了,你們?nèi)绾芜能跟在我身邊?都走吧,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這大好山河�!�
“去做我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吧!”
一聽這話,三人哭得更大聲了,“主兒,你別這樣說,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其實昨夜在裴硯桉離去的那一刻云歲晚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兒,名譽、身份、臉面這些東西于她而言好像也沒那么重要了。
因為她好像只是附在這些上的軀殼,卻從未看懂過自己的內(nèi)心。
她一生都在成為別人眼中的好兒媳,好妻子,好孫女,卻從來沒成為過自己,既然她們要搶,她們要拿,她與其苦苦掙扎不如灑脫松手。
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愛她以及她愛的人了。
她對著三人輕聲道,“好了,你們哭什么呢?該交代的我已經(jīng)交代了,我啊,累了,倦了,也乏了。若是真去了,你們該替我高興,因為我終于可以解脫了。這一世,我活得糊涂,活得太累。若是有來世,但求身若白云任卷舒,天涯海闊,自在無拘�!�
夜色退去,天空開始泛白,似藍(lán)似白的幾點星子慢慢散去,混著晨日的光,仿佛延伸出了一條蜿蜒的道路。
云歲晚眼睛一眨不眨地怔怔地望著外面出神。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忽然,她面露笑意,眼里沁出淚水,喃喃道,“你們瞧,阿娘來接我了!”
她伸出手朝著空中抱去,下一刻整個人朝著一側(cè)轟然倒下。
冷翠冰香急急喚著,可饒是她們喊破了喉嚨叫破了天,床上的人也再無反應(yīng)。
三千繁華人世間,人死入土不過一捧細(xì)沙。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