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外患連連
洪熙二年二月中旬，當最后一片殘雪從文華殿檐角墜落時，朱高熾將《科舉改制詔》重重地拍在奉天殿的御案上。
明黃絹帛上“分設(shè)進士、雜學二科”的朱批還在洇墨，便立刻有翰林院掌院學士捧著《大學衍義》跪諫：“陛下，雜學設(shè)‘物理、水利’諸科，恐會亂了老祖宗傳下的士大夫‘修齊治平’的根本�！�
皇帝揉了揉太陽穴，仿佛能夠聽到太學方向傳來的誦經(jīng)聲，那聲音在朱高熾的心頭揮之不去，然后又被春風揉碎。
“朕并沒有減進士錄取數(shù)�！被实壑讣鈩澾^詔書本末，“永樂朝歲取進士二百八十人，今歲依舊，只是如今另增武進士百人、雜學博士五十�！痹捯魟偮�，吏部尚書蹇義捻須的手就頓在了半空——在不少士大夫眼中，他們原以為皇帝是要動搖文官根基，如今卻見新科取士如同在舊渠旁另開支流，翰林院的座次紋絲未動，反對聲浪便如退潮般消弭。
朱高熾望著雜學考場的工匠們正在搭建水力渾儀模型發(fā)呆時，司禮監(jiān)送來夏元吉的奏報：揚州鈔關(guān)商船數(shù)目同比增三成，景德鎮(zhèn)瓷器訂單堆滿工部案頭。
朱高熾用鎮(zhèn)紙壓著賬目，忽然想起去年南巡時，看見蘇州老嫗在油燈下紡線的場景——如今江南女紅坊的機杼聲，已能徹夜穿透坊墻。
就在朱高熾對未來無比展望時，四月的邊關(guān)塘報卻如冰錐般刺破春陽。
六百里加急的戰(zhàn)報上，“叛軍十萬攻掠廣西”的字樣下，鎮(zhèn)南關(guān)城樓的草圖被朱砂涂成焦黑。根據(jù)前線奏報，交趾叛軍居然有十萬人之眾，不僅殺害了朝廷派去的都指揮使，還把他麾下大軍殺得七零八落，然后又伺機而動，試圖進攻廣西。
皇帝的指節(jié)叩擊著輿圖上的野人山，語氣沉重悲涼：“那里瘴氣彌漫，非我軍所長�！�
朱高熾不由想起永樂朝那十萬征南大軍，最終也因水土不服鎩羽而歸，也想到太宗皇帝麾下的名將朱能，就是在那里因為水土不服而送了命。
在朱高熾愁容滿面的這幾天里，廣西都指揮使不合時宜的敗報又被用黃封套內(nèi)呈，送到他的面前。
這位都指揮使的字里行間透著羞憤：“末將輕敵，折損三千三百銳卒于鎮(zhèn)南府�！�
后續(xù)戰(zhàn)報卻又陡然變化——重整旗鼓后，明軍一舉殲滅叛軍萬余，雙方在邊境形成對峙，軍報上的朱批從“速剿”改為“穩(wěn)守”。
乾清宮的沙盤前，代表叛軍的黑旗與明軍的紅旗在鎮(zhèn)南府一線膠著。
洪熙二年五月的紫禁城，榴花在午門城墻前的地里開得正艷，卻掩不住奉天殿內(nèi)彌漫的焦灼。
皇帝朱高熾指節(jié)叩擊著奏報中“粗布霉茶”四字，手指在《互市條例》的文書上面不斷摩挲——自己朱筆親批的“互市勿欺蠻夷”六字，此刻在墨跡間泛著諷刺的光。
在北疆的邊境貿(mào)易中，一些山西商人膽大妄為以次充好，惹得韃靼商人大為惱火，而這些人卻又死不認賬，拒絕退換。更讓韃靼人惱怒的是，這些晉商賣給他們的茶葉同樣是劣質(zhì)產(chǎn)品，根本沒法正常泡茶喝。
”這群蛀蟲！”皇帝惱怒的將卷宗重重摔在地上，樟木案幾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想用自己發(fā)霉的建昌茶換人家的良馬，真的當韃靼人是傻子嗎？”
更讓皇帝震怒氣憤的是大同參將的冒進。戰(zhàn)報里”擅自出戰(zhàn)””折損千余”的字樣下，畫著明軍潰敗時丟盔棄甲的慘狀——那些本應鎮(zhèn)守關(guān)隘的弓弩，此刻竟然全都成了韃靼人炫耀的戰(zhàn)利品。而韃靼太師集結(jié)萬余騎兵的探報，更像根鐵刺扎在輿圖的大同鎮(zhèn)位置，與安南叛軍盤踞的交趾布政使司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五月初九的早朝，奉天殿的金磚被百官朝靴磨得發(fā)亮。楊士奇的烏紗帽翅子在起身時微微顫動：“陛下，永樂朝五征漠北、南征交趾，國力耗損甚巨。如今當以和字為先�！�
這位內(nèi)閣首輔不急不緩，展開一卷《休養(yǎng)生息策》，指節(jié)點著”許交趾首領(lǐng)官爵”的條目，”暫授安南國相之職，令其代守疆土，我朝可趁機整飭軍備，以圖日后再戰(zhàn)�！�
楊溥緊隨其后，語氣沉重而無奈：“北方互市之隙，當以商人貨物交割為契機�！�
他則是從袖中取出自己已經(jīng)草擬好的一份《互市賠償章程》，”令不法商人之家屬按數(shù)補交綢緞茶葉，再遣錦衣衛(wèi)嚴查邊貿(mào)舞弊，韃靼必不戰(zhàn)自退�！�
陽光透過殿頂?shù)脑寰�，在楊溥花白的胡須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與奏疏里”休養(yǎng)生息”的墨跡相映。
”和？”楊榮突然出列，腰間玉帶扣碰撞出聲，”陛下忘了永樂八年的斡難河之戰(zhàn)？”這位曾隨朱棣北征的老臣，手中揮舞著兵部接到的韃靼太師的宣戰(zhàn)檄文，”對方已集結(jié)萬騎在邊境，若不反擊，豈非要學宋朝納貢？”
楊榮指向輿圖上的兩條紅線，語氣決絕：“臣請陛下選一邊決戰(zhàn)——先固大同，以武安侯鄭亨為帥北擊韃靼，再調(diào)沐家軍南下收復交趾，此為遠交近攻之策！”
此言一出，奉天殿內(nèi)頓時嘩然。支持楊榮的武將們紛紛出列，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反對者同樣不少，戶部尚書夏元吉捧著戶部的賬冊上前，一個小太監(jiān)趕忙接過呈送到皇帝面前。
老尚書的象牙笏板在陽光下泛著微光，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北征需白銀數(shù)百萬兩，南征又需最少五十萬，如今國庫節(jié)余僅三百萬兩，且需預留夏天的賑災款……”
老尚書的話沒說完，卻讓主戰(zhàn)派的聲音低了下去。
朱高熾凝視著殿外的榴花，想起父親朱棣親征時的旌旗蔽日，又看看案頭夏元吉標注的”雜學博士火器改良進度表”——那些精通算學的新科舉子，正在工部工坊里調(diào)試改良型火炮。
”楊榮的方略需斟酌，”皇帝忽然開口，聲音蓋過爭論，”但邊貿(mào)舞弊必須徹查�！彼D了頓，目光掃過滿朝文武，”著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即刻入駐山西，凡參與互市欺詐的商人，不論官商，一體抄家問斬。”
午門的鐘聲響起，朱高熾恍惚間居然隱隱約約聽到，遠處太學傳來誦經(jīng)聲，與校場操練的金戈聲交織，恰似此刻朝堂的兩難——楊士奇的”和”是為了積蓄國力，楊榮的”戰(zhàn)”是為了維護天威，而他必須在兩者間找到支點。
”傳旨，”皇帝忽然對身邊的王淮低語，”讓工部侍郎陳茂速速組織人手繪制出詳細的最新版《漠北輿圖》，再調(diào)福建水師的火器營北上，讓他們?nèi)ゴ笸�。�?br />
皇帝的目光掃過群臣，眼神格外銳利：“告訴鄭亨，固守大同，但要讓韃靼人知道，我大明如今的火器，比永樂朝更利�！�
奉天殿內(nèi)，朝臣們還在繼續(xù)爭論著南北策略，而朱高熾的目光卻已經(jīng)投向更遠處——接二連三的噩耗中，他已經(jīng)看到山西商人的貪婪引發(fā)邊釁，已經(jīng)看到安南的叢林戰(zhàn)暴露大明軍力短板，這場朝堂論策早已不止于戰(zhàn)與和的選擇，而是關(guān)乎這個王朝能否在新舊交替之際，找到既不重蹈永樂窮兵黷武覆轍，又能震懾四夷的生存之道。
洪熙二年五月十八的奉天殿，鎏金銅鶴香爐的青煙與武將們甲葉上的汗氣交織。
這是皇帝與文武百官第二次聚集在一起，詳細探討究竟先對南方還是先對北方用兵。
金幼孜在這次的會議上，大膽喊出“南北雙征，雙管齊下”的提議。英國公張輔激動的兩眼放光，這位曾幾次前往安南的老將軍捋著花白胡須，眼中閃爍著光芒：“陛下，臣愿領(lǐng)神機營，先平交趾再掃漠北！”
成國公朱勇不甘示弱緊隨其后，同樣語氣熾熱：“臣請率京營騎兵為先鋒！”武將們的激昂聲浪中，薛祿的洪鐘般嗓音撞在殿柱上，很是刺耳：“先帝在時，哪容蠻夷如此放肆！”
而夏元吉卻不慌不忙，一個人出列與這些武將們對峙，他的聲音雖輕，卻依舊震散了喧囂：“諸位將軍可知，北征十萬大軍月需糧草多少？可知國庫被兩邊戰(zhàn)事折騰后，其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戶部尚書展開的賬冊上，批注觸目驚心，老臣聲音有些顫抖：“永樂二十二年北征，耗銀一百六十萬兩，糧三百萬石。今國庫節(jié)余銀三百萬兩，然雜學新政需五十萬，河工待修需八十萬……”
夏元吉的手指劃過“糧食折銀”條目，語氣更加凝重：“陛下推行貨幣稅改后，國庫存糧較永樂朝減半，若南北雙征，需從江南緊急調(diào)糧，漕運損耗恐達三成�！�
陽光透過殿頂?shù)牧饣ù�，在夏元吉素色袍服上投下斑駁光影。張輔捏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他想起過去安南之戰(zhàn)時，因糧道受阻導致的慘敗。金幼孜張口欲辯，卻看見賬冊末頁貼著的《災荒預警單》——真定府的災后重建，還等著二十萬兩賑款。
“朕意已決�！敝旄邿氲穆曇魪凝堃蝹鱽恚驍嗔顺聊�，“采楊榮之策，用兵一方，安撫一方。”
皇帝指向輿圖上的紅藍標記，給出自己的看法：“安南叛軍連犯邊境，當優(yōu)先征討；韃靼互市之釁，暫以防守為主�！�
言語間，皇帝的指尖停在廣西鎮(zhèn)南關(guān)位置上：“英國公張輔，著你為平夷大將軍，率京營一萬騎兵、兩萬步卒，協(xié)同神機營火器部隊南下�！�
張輔伏地叩首，言語間很是激動：“臣請調(diào)沐家軍五萬從云南夾擊！”
楊士奇聞言立即上前一步，烏紗帽翅微動：“沐家軍需鎮(zhèn)守云南，以防緬甸生變。臣算過，從廣西本地抽兵六萬，與朝廷大軍合計十萬，足以破敵�！�
夏元吉在旁補充：“糧草從湖廣、廣東調(diào)撥，可省漕運之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武將們，“但有一條：軍費超支者，將軍需自擔罪責�！�
此言一出，張輔等人神色一凜——永樂朝那種“不惜代價”的征伐，在洪熙朝的財政賬本前，終究要收斂鋒芒。
早朝散去的鐘聲響徹紫禁城，文武百官全都離開，朱高熾?yún)s獨自留在奉天殿的偏室。
皇帝撫摸著御案上的《永樂北征圖》，父親朱棣躍馬橫刀的身影在絹帛上依舊鮮活，而旁邊攤開的《洪熙新政收支表》卻用冰冷的數(shù)字提醒著現(xiàn)實：新政帶來的商業(yè)稅銀雖充盈了國庫，但糧食儲備的減少與賑災、河工的開銷，讓帝國再難支撐大規(guī)模雙線作戰(zhàn)。
“陛下，”王淮捧著新到的邊報躬身入內(nèi)，“大同總兵鄭亨奏報，韃靼萬騎在邊境游走，但未敢越界�！�
朱高熾接過奏報，忽然想起金幼孜剛才的豪情壯志，又想起夏元吉賬冊里的“糧草損耗率”，終于明白：父親的武功需以文治為基，如今的“守中有攻”，并非示弱，而是用新政培育的國力，為大明打造更堅韌的筋骨。
午門外，張輔正與神機營提督校閱火器。新制的虎蹲炮在陽光下閃著幽藍的光，炮身刻著“洪熙二年工部造”的字樣，比永樂朝的火炮更輕便精準。
戶部的小吏們則抱著賬冊穿梭于廊下，計算著南征大軍的每一筆開銷——當武將的刀光劍影遇上文官的算籌賬冊，這場洪熙朝的南征決策，恰似帝國在武功與文治間走的平衡木，既要擊退外患，又要守護住新政剛剛開啟的休養(yǎng)生息之路。
在皇帝的親自督促下，南征大軍的各個事項很快就準備完畢。
可就在張輔準備率軍遠征之際，錦衣衛(wèi)卻從山東傳來一個讓人非常不安的消息——漢王朱高煦的小動作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甚至還從當?shù)氐拇罄卫镝尫帕艘慌狼舴福@位先帝的次子要做什么，似乎也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