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紫禁城的雪與大同的血
洪熙十一年十一月末,北京城被一場大雪裹進了素白的絨毯里。琉璃瓦上積著厚厚的雪,檐角的走獸仿佛披上了銀甲,連紫禁城的紅墻都柔和了棱角,透著幾分肅穆的靜美。干清宮的銅鶴在雪中昂首,翅尖凝結(jié)的冰棱折射著微光,整個皇城都浸在清冽的寒氣里,卻又因年節(jié)將近,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朱高熾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今年秋收風調(diào)雨順,各地糧倉都堆得滿滿當當,連素來貧瘠的陜西都報來了豐收的喜訊;邊境更是捷報頻傳。
皇帝難得偷閑,在千秋亭設(shè)了小宴,身邊圍著幾位寵妃,銅爐里燃著上好的銀骨炭,暖意融融地驅(qū)散了亭外的寒氣。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淮最會揣摩圣意,早就和淑妃、賢妃合計妥當。雪剛停時,他就指揮著小太監(jiān)掃凈了亭外的青磚,又在廊下支起了絲竹班子。李淑妃先一步起身,她穿著大紅色的復(fù)式裙裝,裙擺上用金線繡著纏枝牡丹,旋轉(zhuǎn)起來時,裙裾如盛放的花瓣鋪開,掃過地上未化的殘雪,濺起細碎的雪沫;吳賢妃緊隨其后,淡黃色的羅裙輕盈如蝶,腰間系著銀線繡的臘梅,舞步靈動間,仿佛有暗香浮動。
“好,好!”朱高熾撫掌大笑,趙惠妃趁機剝了只肥美的螃蟹,用銀匙舀出金燦燦的蟹膏,送到他嘴邊�;实蹚埧诤。劢堑男y里都透著滿足,側(cè)后方兩個宮女輕輕揉捏著他的肩膀,力道恰到好處。絲竹聲在雪后清冽的空氣里流淌,伴著妃子們的軟語嬌笑,讓這位年近六旬的皇帝幾乎要醉倒在這溫柔鄉(xiāng)里。
就在他微微瞇眼,似睡非睡之際,亭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近侍太監(jiān)李文連滾帶爬地沖進來,玄色的太監(jiān)袍上沾滿了雪,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蓋撞在青磚上發(fā)出悶響,聲音因慌亂而嘶�。骸爸髯�!兵部急報!大同八百里加急,封皮上寫著‘務(wù)必呈圣上親覽’!”
絲竹聲戛然而止,李淑妃和吳賢妃慌忙收住舞步,垂手站在廊下,連大氣都不敢喘。趙惠妃也收斂了笑意,接過李文手中的文書,仔細檢查了火漆和封皮,確認無誤后才雙手呈給朱高熾。
皇帝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接過文書時指尖甚至帶著一絲暖意�?僧斔痖_火漆,展開信紙的剎那,眉頭突然擰緊,嘴角的弧度一點點消失。信紙在他手中微微顫抖,上面的字跡仿佛帶著冰碴——鄭亨在奏報里說,十一月廿三雪夜,阿失帖木兒帶著兩千精騎突襲了大同左衛(wèi)。
“左衛(wèi)剛換防十日……”朱高熾低聲念著,聲音里的暖意一點點冷下去。新到的戍邊士卒還沒摸清周邊的地形,瓦剌人就像餓狼般撲了進來,焚毀了三百多間民居,殺掠了上千村民。山西巡撫馮曉棠雖然第一時間開倉放糧,運去了百石粟米、千件棉衣,可北方的雪太深了,車馬陷在雪地里寸步難行,流民凍斃在路邊的已有五百一十三人,“尸填溝壑”四個字,像針一樣扎進他的眼里。
奏報的末尾,鄭亨的字跡透著深深的自責:“臣治軍不嚴,致百姓遭此橫禍,請陛下治罪,愿戴罪守邊,必斬阿失帖木兒首以謝百姓。”
朱高熾捏著信紙的手突然一顫,案上的酒杯“哐當”落地,酒液濺濕了龍袍的前襟,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今年五十八歲,鬢角早已染霜,可此刻只覺得一股怒火從腳底直沖頭頂,胸腔里像是有團火在燒。
“也先匹夫!阿失帖木兒逆賊!”他猛地拍案而起,龍椅的扶手被震得嗡嗡作響,“朕待草原不薄,互市、賞賜從未短缺,他們竟敢如此屠戮朕的子民!”
亭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簌簌地落在絲竹班子的樂器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幾位妃子嚇得臉色發(fā)白,垂著頭不敢看皇帝盛怒的模樣。王淮趕緊跪地上前,想替皇帝擦拭龍袍上的酒漬,卻被朱高熾一把揮開。
皇帝望著亭外茫茫的白雪,眼神里的溫柔被徹骨的寒意取代。他知道,這雪夜的殺戮不會就此結(jié)束,大同的烽火,恐怕又要燒起來了。銅爐里的銀骨炭還在燃燒,可千秋亭內(nèi)的暖意,早已被那份來自邊關(guān)的奏報,凍得冰冷刺骨。
“也先匹夫——”朱高熾的怒罵卡在喉嚨里,胸口突然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眼前瞬間炸開一片金星,緊接著便是無邊的黑暗,頭腦里空空如也,連思考的力氣都消失殆盡。不過片刻功夫,原本紅潤的臉色已變得鐵青,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喉間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趙惠妃驚呼著伸手去扶,卻被皇帝沉重的身軀壓得踉蹌后退,膝蓋撞在暖爐的銅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朱高熾重重地靠在她懷里,雙目緊閉,嘴唇泛著嚇人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龍袍前襟的酒漬還未干透,此刻被冷汗浸得更深,貼在身上透著一股寒意。
千秋亭內(nèi)瞬間陷入恐慌。小太監(jiān)們嚇得魂飛魄散,有的癱坐在雪地里,手里的茶盞摔得粉碎,瓷片濺起的雪沫沾了滿臉;有的慌不擇路想往外跑,卻被門檻絆倒,趴在地上嗚嗚大哭。李淑妃和吳賢妃臉色慘白如紙,死死攥著衣袖,指節(jié)泛白,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連退到廊下時都差點被臺階絆倒,往日顧盼生輝的眼眸里只剩驚恐。
“都住口!救駕!快傳太醫(yī)!”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淮的嘶吼聲刺破混亂。他一把推開擋路的宮女,發(fā)髻散亂著也顧不上整理,一邊揚聲喊著“速請院判”,一邊沖亭柱后打了個手勢——兩道黑影如鬼魅般閃出,玄色勁裝裹著精瘦的身軀,正是皇帝的貼身暗衛(wèi)。王淮親自守在皇帝身邊,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拂塵,指節(jié)泛白;暗衛(wèi)則背靠背站定,手按腰間短刀,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連廊下瑟縮的樂師都被他們喝令“不準妄動”,空氣里頓時彌漫著劍拔弩張的緊張。
混亂中,趙惠妃反而迅速鎮(zhèn)定下來。她小心地托住朱高熾的脖頸,讓他平穩(wěn)地枕在自己膝頭,避免頭部后仰導(dǎo)致嗆咳。指尖觸到皇帝冰涼的皮膚,她心頭一緊,卻沒半分猶豫,猛地拔下發(fā)間的銀簪——那簪子是皇帝前日所賜,簪頭鑲著顆鴿血紅寶石,此刻卻成了救命的工具。她將簪尖在燭火上反復(fù)燎過,借著余熱,穩(wěn)穩(wěn)地刺入皇帝的人中穴。
“陛下,醒醒!”趙妤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見皇帝毫無反應(yīng),她深吸一口氣,又接連刺向合谷、涌泉等穴位,銀簪刺破皮膚的瞬間,帶出細細的血珠。直到刺向勞宮穴時,朱高熾的喉嚨里才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一下。
此時,幾位御醫(yī)提著藥箱,踩著雪水狂奔而至。為首的院判顧不上撣去身上的雪,跪在榻前就去診脈,三根手指搭在皇帝腕上,臉色隨著脈搏的跳動一點點凝重�!笆羌被鸸バ�,痰壅氣閉!”他語速極快地說著,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巧的錦盒,打開后是顆蠟封的藥丸,“快取溫水!”
宮女顫抖著遞過茶杯,院判親自將牛黃清心丸化開,又用銀匙小心地撬開皇帝的嘴,一點點將藥汁喂進去。藥汁順著嘴角流了些,趙妤趕緊用帕子擦去,指尖輕輕摩挲著皇帝的下頜,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
眾人合力將朱高熾抬上鋪著白狐裘的軟轎,王淮親自扶著轎桿,一路小跑往乾清宮暖閣去。暖閣里早已備下厚厚的絨毯,地龍燒得正旺,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艾草香,連窗欞都蒙著層細紗布,擋住了外面的寒風。
不知過了多久,朱高熾才從無邊的黑暗中掙扎出來,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好不容易才掀開一條縫。朦朧中,一張清麗的臉龐映入眼簾——是趙妤。她的發(fā)髻有些散亂,額角沾著點雪沫,往日描得精致的眉梢微蹙著,見他睜眼,那雙杏眼里立刻涌出水光,卻強忍著沒掉下來,只輕聲說:“陛下,您醒了?”
朱高熾心頭一暖,剛才的驚懼與怒火仿佛都被這聲溫柔的呼喚撫平了。他哆哆嗦嗦地動了動手指,趙妤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的后背,墊上軟枕,讓他在榻上勉強坐正�;实弁杭t的眼眶,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陣沙啞的咳嗽,可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里,卻分明多了幾分安穩(wěn),連呼吸都平順了些。暖閣外的風雪還在呼嘯,可此刻,這方寸之地卻因這片刻的安寧,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暖意。
趙惠妃用銀匙將溫熱的草藥一點點喂進朱高熾口中,藥汁帶著微苦的回甘滑入喉嚨,漸漸化作一股暖意流遍四肢�;实墼旧n白的臉頰泛起些許血色,喘息也平穩(wěn)了許多。兩個宮女輕手輕腳地擰來熱帕子,替他擦去額角的冷汗,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眼神終于恢復(fù)了往日的清明。
“扶朕起來�!敝旄邿氲穆曇羧杂行┨撊酰瑓s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趙惠妃連忙攙扶著他的手臂,宮女們則在一旁小心護持,一步步挪到乾清宮正殿。他對著銅鏡理了理衣襟,將歪斜的玉帶系好,又抬手撫平了龍袍上的褶皺,直到鏡中身影顯出幾分天子威儀,才緩緩走向龍椅,端坐其上。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淮早已踩著雪水出宮,不多時,楊士奇、楊榮、楊溥、夏元吉、金幼孜和黃淮等人便頂著一身寒氣匆匆趕來。他們見皇帝端坐龍椅,臉色雖仍憔悴,眼神卻異常銳利,知道必有要事相商,紛紛躬身行禮,殿內(nèi)氣氛肅穆得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瓦剌欺我太甚!”朱高熾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今大同百姓凍斃于野,尸填溝壑,朕身為天子,若不能為他們做主,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楊士奇按慣例率先出列,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顫動:“陛下,臣早言也先必為大患。今其子弟屢犯邊境,屠戮生民,此已非懷柔可解,唯有一戰(zhàn)!”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在大殿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一次,素來主和的楊榮也上前一步:“楊首輔所言極是。瓦剌野性難馴,屢降屢叛,若不予以重創(chuàng),北疆永無寧日�!彼D了頓,目光掃過眾臣,“臣請調(diào)宣府、大同、延綏九邊精銳,再輔以淮軍新銳,來年春暖便揮師北上。”
夏元吉緊隨其后:“臣雖掌戶部,亦知此時非惜錢糧之時。臣愿即刻著手籌備糧草,確保大軍無斷炊之憂�!边@位素來精打細算的戶部尚書,此刻眼中只有堅定——他清楚,再吝惜錢糧,只會讓更多百姓死于瓦剌的鐵蹄之下。
楊溥、金幼孜、黃淮也紛紛附議。“畢其功于一役,永絕邊患!”的呼聲在殿內(nèi)此起彼伏,連往日主張謹慎的黃淮都慨然道:“瓦剌視我大明為弱肉,若不亮劍,必遭更大禍患。臣請陛下下旨,命邊軍整肅軍備,待春暖便與之一戰(zhàn)!”
朱高熾望著階下眾臣,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緩和。他知道,這些老臣都是國之柱石,此刻的同心同德,正是大明應(yīng)對危難的底氣�!昂茫 彼刂攸c頭,聲音雖仍虛弱,卻透著不容動搖的決心,“傳朕旨意,命九邊精銳與淮軍即刻整備,來年春分兵北伐!朕要讓也先知道,我大明的百姓,不是任人屠戮的羔羊!”
殿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龍椅的扶手上,映出斑駁的光影。朱高熾望著那縷陽光,仿佛已看到來年春,大明的軍旗在草原上獵獵飄揚,瓦剌的鐵蹄再也踏不進中原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