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集市見初聞
1
凌晨四點的山路還浸在濃墨般的黑暗里，龍安心打著手電走在最前面。背簍里的刺梨鮮果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散發(fā)出清冽的酸香。吳曉梅跟在后頭，銀項圈偶爾碰出細(xì)碎的聲響，在寂靜的山道上格外清脆。
"再走半小時就到公路了。"龍安心喘著氣說。背帶深深勒進肩膀，估摸著這筐得有七八十斤。前天摘的刺梨，特意選了九分熟的，果皮金黃中透著一抹紅暈，是務(wù)婆說的"糖心刺梨"品相。
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山坳，遠(yuǎn)處突然亮起車燈。一輛破舊的中巴車歪歪斜斜地停在山路邊，車身上"雷山—凱里"的字跡已經(jīng)斑駁。司機是個滿臉胡茬的壯漢，正倚著車門抽煙。
"兩個人，加一筐貨。"龍安心掏出皺巴巴的鈔票。
司機瞄了眼背簍："鮮果？加收五塊行李費。"他吐了個煙圈，"最近查得嚴(yán)，超載要罰款的。"
車廂里擠滿了趕場的鄉(xiāng)親，竹編的背簍、鐵籠里的活雞、用麻袋裝著的山貨，把過道塞得水泄不通。龍安心護著背簍擠到后排，發(fā)現(xiàn)座椅彈簧已經(jīng)戳破了人造革，露出銹跡斑斑的鐵骨。
"第一次去州里趕場？"旁邊穿藍(lán)布衫的大嬸打量著他們，"鮮果得趕早市，去晚了壓價壓得狠。"
吳曉梅點點頭，把背簍往腿間挪了挪。龍安心注意到她手指上新增了幾道細(xì)小的傷口，是昨天采摘時被刺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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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里民族貿(mào)易市場門口已經(jīng)排起長隊。幾個戴紅袖標(biāo)的管理人員正在查驗健康碼，有個背著竹簍的老人因為不會操作智能手機，急得滿頭大汗。
"我來幫您。"龍安心接過老人破舊的按鍵手機，用自己的手機熱點分享了網(wǎng)絡(luò)。老人連連道謝，從竹簍里摸出幾個野山楂塞給他："自家山上摘的，泡水喝對胃好。"
市場里人聲鼎沸，各色攤位像迷宮般延伸。龍安心跟著指示牌找到水果區(qū)，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十幾個刺梨攤位緊挨著，金黃的果子堆成小山。收購商拿著小本子來回走動，時不時捏起一個捏捏，然后搖頭走開。
"今年刺梨大豐收。"旁邊攤主是個滿臉皺紋的老漢，"昨天最好的才賣九毛。"
龍安心心頭一緊。他蹲下身，把背簍里的刺梨小心地擺出來，特意把幾個品相最好的放在最上面。吳曉梅從包里取出塊藍(lán)布鋪好，又拿出個竹筒，往果子上輕輕噴了些水霧。沾了水珠的刺梨在燈光下像鍍了層金，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這刺梨不錯。"一個穿皮夾克的中年男子蹲下來，指尖避開尖刺捏起一個，"怎么賣？"
"一塊五。"龍安心報出昨晚和吳曉梅商量的價格。
男子嗤笑一聲："小伙子，那邊最好的才一塊二。"他指了指不遠(yuǎn)處，"你這有什么特別的？"
3
"糖心刺梨。"吳曉梅突然開口，用鐮刀剖開一個果子。橙紅的果肉像寶石般晶瑩，汁水順著刀尖滴落，"甜度是普通的三倍。"
男子來了興趣，接過半個果子嘗了嘗，眉毛微微揚起："確實甜。不過"他壓低聲音，"你們有檢驗報告嗎？現(xiàn)在超市進貨都要這個。"
龍安心和吳曉梅面面相覷。這時旁邊攤位傳來一陣騷動，幾個游客模樣的年輕人正圍著個賣苗繡的攤位拍照。
"純手工的？"穿漢服的女孩拿起一個繡花錢包。
攤主是位苗族老太太，耳垂上沉甸甸的銀墜子隨著點頭輕輕晃動："我繡了四天，一百二。"
龍安心瞳孔一縮。同樣的繡片在村里收購價才十五元，吳曉梅這樣的好手一天能繡三個。
"給我來兩個！"漢服女孩爽快地付錢，"發(fā)朋友圈肯定很多人問。"
皮夾克男子順著龍安心的目光看去，突然笑了："旅游區(qū)的價格，跟批發(fā)市場兩碼事。"他掏出名片，"我是黔東南特產(chǎn)店的，你們要是能穩(wěn)定供應(yīng)這種品質(zhì)的刺梨，我們可以長期合作。"
龍安心接過名片，上面燙金的"真品保證"四個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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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分，龍安心蹲在市場角落數(shù)錢。除去車費和午飯，凈賺八十六塊五。吳曉梅去隔壁攤位打聽繡品價格還沒回來，他摸出手機，拍了幾張旅游區(qū)攤位的照片。
"問清楚了。"吳曉梅小跑回來，臉頰因為興奮泛著紅暈，"繡花錢包賣120，刺繡圍巾380，還是機器繡的！"她翻開手機相冊，"你看這個，和我們寨子的蝴蝶媽媽圖案一模一樣，標(biāo)價299！"
照片里的繡框旁立著個小牌子：國家級非遺苗繡傳承人作品。龍安心皺眉："這是務(wù)婆的圖案啊。"
"我問了，那攤主說是她奶奶傳下來的。"吳曉梅咬著下唇，"可她奶奶是漢族，根本不會繡花。"
正說著，市場廣播突然響起："請所有攤主注意，下午三點有州文旅局領(lǐng)導(dǎo)視察，請保持?jǐn)偽徽麧?quot;
龍安心和吳曉梅對視一眼，同時看向不遠(yuǎn)處文旅局的展位。那里擺著精美的宣傳冊，封面正是苗繡和刺梨的圖片。
"有個主意。"龍安心突然說，"我們把攤位挪到文旅局旁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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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攤位花了二十塊錢"管理費"。新位置正對市場主通道，文旅局的藍(lán)色展棚就在三步開外。龍安心把剩下的刺梨精心擺成金字塔狀，吳曉梅則取出隨身帶的繡繃，現(xiàn)場繡起蝴蝶紋樣。
"這樣能行嗎？"吳曉梅手指翻飛，銀針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龍安心沒回答，他正盯著文旅局的展板看。上面寫著"鄉(xiāng)村振興""非遺傳承"等標(biāo)語，還配有穿著民族服飾的模特照片。照片角落的小字引起他的注意：服裝由xx苗繡工作室提供。
下午兩點半，市場突然騷動起來。幾個保安小跑著清場，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挨個攤位檢查。龍安心迅速把務(wù)婆給的曬干黃精片擺在刺梨旁邊，吳曉梅則把繡到一半的蝴蝶胸針別在衣領(lǐng)上。
視察隊伍浩浩蕩蕩，為首的領(lǐng)導(dǎo)邊走邊聽匯報，不時點頭。走到文旅局展位時，龍安心深吸一口氣，突然大聲用苗語唱起了務(wù)婆教的古歌片段。
領(lǐng)導(dǎo)果然被吸引，轉(zhuǎn)身朝他們走來。龍安心心跳如鼓，繼續(xù)唱著，同時指向吳曉梅手中的繡繃。記者們的鏡頭立刻轉(zhuǎn)了過來。
"這是"領(lǐng)導(dǎo)饒有興趣地問。
"苗族古歌里的蝴蝶媽媽圖案。"龍安心切換成帶著口音的普通話，"我們想用傳統(tǒng)手藝幫助鄉(xiāng)親們增收。"
領(lǐng)導(dǎo)滿意地點頭，對隨行人員說："這才是真正的非遺傳承。"他轉(zhuǎn)向鏡頭，"鄉(xiāng)村振興，就是要讓傳統(tǒng)文化活起來、火起來！"
閃光燈接連亮起，龍安心看到文旅局工作人員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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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察隊伍離開后，他們的攤位立刻被游客包圍。
"這就是電視上說的苗繡？"
"刺梨怎么賣？"
"能合影嗎？"
一個戴漁夫帽的攝影師擠到最前面："我是《民族地理》的，能采訪你們嗎？"他沒等回答就舉起相機，對著吳曉梅的手部特寫連拍數(shù)張。
龍安心趁機把刺梨價格提到兩塊五一斤，不到十分鐘就賣光了。有個穿沖鋒衣的大叔甚至預(yù)定了二十斤，說要帶回北京送人。
"你們應(yīng)該注冊商標(biāo)。"攝影師遞來名片，"現(xiàn)在市面上假苗繡太多了。"
吳曉梅正在教幾個女孩簡單的繡法，聞言抬起頭："怎么注冊？"
"先去工商局，然后"攝影師的話被一陣騷動打斷。
文旅局的工作人員帶著保安走了過來："你們哪個村的？有攤位證嗎？"
龍安心掏出早上辦的市場臨時證，那人掃了一眼，壓低聲音："別在這兒搗亂，要賣貨去批發(fā)區(qū)。"
"我們沒搗亂。"龍安心直視對方，"就是正常賣自家產(chǎn)的"
"行了行了。"工作人員不耐煩地?fù)]手，"趕緊收拾，領(lǐng)導(dǎo)要回去了，別擋道。"
攝影師想說什么，被同事拉住了。人群漸漸散去，龍安心蹲下身收拾所剩無幾的刺梨，發(fā)現(xiàn)下面壓著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和"有意收購傳統(tǒng)苗繡"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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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中巴車上，龍安心數(shù)了數(shù)今天的收入：刺梨賣了二百四，還有三個臨時接的繡花小樣訂單，收了六十定金。扣除成本，凈賺兩百出頭。
"比預(yù)想的好。"吳曉梅小聲說。她正借著車窗外的暮光，繡著答應(yīng)給攝影師的小樣。
龍安心沒說話，盯著手機里拍下的文旅局展板照片。放大后能看到角落里的小字：合作熱線、招商郵箱他突然有了主意。
"曉梅，你記得務(wù)婆唱的那首《蝴蝶媽媽》全本嗎？"
吳曉梅手指一頓："記得七八成吧，怎么了？"
"我在想，"龍安心壓低聲音，"要是我們把古歌和繡品包裝在一起，配上故事"
車突然一個急剎，前排背簍里的雞撲騰起來，羽毛混著塵土在車廂里飛舞。司機罵罵咧咧地下車查看，乘客們紛紛探頭張望。龍安心趁機湊近吳曉梅耳邊："就像今天那個攝影師說的，得讓人知道什么是真的。"
吳曉梅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手中的銀針在布料上戳出個歪歪扭扭的針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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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寨子已是深夜。務(wù)婆家的燈還亮著，老人正在火塘邊分揀藥材。聽完他們的講述，務(wù)婆從里屋抱出個樟木箱子。
"我年輕時的嫁妝。"她掀開箱蓋，里面整齊疊放著十幾幅繡品，最上面那幅正是完整的蝴蝶媽媽圖案，足有桌面大小，色彩艷麗如新。
龍安心倒吸一口氣。這樣一幅繡品在旅游區(qū)恐怕能賣上千元。
"不是讓你們賣。"務(wù)婆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是讓你們記住真東西長什么樣。"她粗糙的手指撫過繡片，"現(xiàn)在的年輕人，繡花不念古歌，繡出來的蝴蝶沒靈魂。"
吳曉梅小心翼翼地捧起繡片，對著燈光細(xì)看。龍安心注意到圖案邊緣有一圈奇怪的符號，像是文字又像是花紋。
"這是什么？"
"古歌的調(diào)子。"務(wù)婆突然哼唱起來，蒼老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每個符號代表一個音，我奶奶教的。"
龍安心心頭一震。他突然明白白天的文旅局展位為什么讓他不舒服——那些精美的宣傳冊上，只有圖案，沒有故事；只有商品，沒有靈魂。
"務(wù)婆，能教我們完整的古歌嗎？"他聽見自己問，"包括這些符號的意思。"
老人沒回答，只是往火塘里添了塊柴�；鹧孳f高的瞬間，龍安心看到她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光亮。
9
第二天清晨，龍安心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是氣喘吁吁的吳小勇。
"快看手機！"他舉著屏幕幾乎戳到龍安心臉上。
那是一則本地新聞：《州文旅局調(diào)研傳統(tǒng)非遺傳承》，配圖正是昨天他們在市場的攤位。照片上，吳曉梅低頭繡花的側(cè)臉被拍得格外清晰，銀針和絲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更讓人驚訝的是，新聞里居然提到了"凱寨村傳統(tǒng)苗繡"。
"你們出名了！"吳小勇興奮地手舞足蹈，"剛村長來說，明天有電視臺要來采訪！"
龍安心盯著照片角落，那里隱約可見文旅局工作人員難看的臉色。他正想說些什么，手機突然響起。是個陌生號碼。
"您好，我是州民族工藝品公司的。"電話那頭是個甜美的女聲，"看到新聞對您的繡品很感興趣，想談下合作"
龍安心走到院子里，晨霧中的刺梨苗已經(jīng)比前幾天高了一截。嫩綠的葉片上掛著露珠，在陽光下像無數(shù)顆小小的鉆石。他想起昨天回程車上那個模糊的想法，突然有了清晰的輪廓。
"曉梅！"他朝隔壁喊道，"帶上務(wù)婆的繡片，我們?nèi)ヌ丝h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