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古歌新唱
酸湯的氣味在合作社里縈繞不散。吳曉梅把那件被染紅的繡衣泡了三天,米漿水換了一遍又一遍,可深紅色的污漬依然像烙印般刺眼。龍安心蹲在門檻上削著竹簽,時不時瞥一眼晾在繩上的繡衣——本該是臺灣客商訂制的婚嫁禮服,現在像塊用舊的抹布。
"別看了,"吳曉梅的聲音從里屋傳來,伴隨著縫紉機的噠噠聲,"我重新繡一件就是。"
她的語氣輕松,可龍安心看見她今早往手指上纏了第七塊布條。自從直播失敗那日起,吳曉梅幾乎沒合過眼,硬是用四天時間重繡了整幅衣襟。
龍安心放下竹簽走進里屋。吳曉梅正就著油燈穿針,跳動的火苗在她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桌上攤著民族大學教授送的圖冊,翻到"苗族星辰紋"那頁,旁邊放著個豁口的土碗,里面泡著發(fā)黑的五倍子染線。
"手。"龍安心突然說。
吳曉梅下意識把手藏到背后:"沒事。"
龍安心不由分說抓過她的手腕。吳曉梅的手指上布滿細小的針眼,有兩個指甲已經泛紫——那是繡針扎到甲床的結果。他想起工地上的鋼筋工老李,有次被螺紋鋼砸到手指,也是這樣的淤青。
"歇會兒。"龍安心從藥柜取出務婆配的草藥膏,"明天再繡。"
吳曉梅任他給自己涂藥,突然說:"那七個人里,有三個罵我們是假苗子。"
龍安心的手頓了一下。那場直播的每個細節(jié)他都記得:七個觀眾中,三個系統(tǒng)機器人,一個誤點的同鄉(xiāng),剩下三個id分別是"山里人真相""非遺打假"和"苗疆客"。最后那個說話最難聽:"作秀!現在哪還有真苗繡?都是義烏貨!"
"他們懂什么。"龍安心擰緊藥膏蓋子。
"可他們說對了一點,"吳曉梅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我確實不太會講苗語。"
油燈的火焰突然噼啪炸響,墻上的影子跟著晃動。龍安心這才注意到吳曉梅眼角有淚光。她很快別過臉去,假裝整理絲線,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
龍安心不知該說什么。他想起自己剛回村時,連最簡單的苗語問候都說不好,是吳曉梅一字一句教的�,F在這個"老師"卻因為語言問題自我懷疑。
"我去看看務婆。"他最終說道,拿起手電筒出了門。
夜里的凱寨安靜得能聽見溪水聲。龍安心踩著石板路往務婆家走,路過新裝的太陽能路燈時,幾只飛蛾撲向光源,在水泥地上投下凌亂的影子。這盞燈是基站建成后鄉(xiāng)里給裝的,說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一部分,可老人們嫌它太亮,照得星星都看不見了。
務婆家的火塘還亮著。老人正在煮茶,茶罐里飄出刺梨和野菊的混合香氣。見龍安心進來,她指了指角落的小板凳:"坐。"
龍安心沒坐,而是蹲在火塘邊,像小時候聽故事那樣。"阿婆,"他用苗語問,"能再講講《洪水滔天》嗎?"
務婆渾濁的眼睛閃過一絲光亮:"怎么突然想聽這個?"
"就想錄下來。"龍安心掏出手機,"給山外的人聽。"
老人哼了一聲,卻出人意料地放下茶罐,整理了一下頭帕。當龍安心按下錄制鍵時,務婆的歌聲突然響起,蒼老卻有力,像一股從地底涌出的泉水。沒有伴奏,沒有排練,九十二歲的老人就這樣對著鏡頭唱起了創(chuàng)世史詩。
龍安心用苗漢雙語交替翻譯歌詞。講到兄妹結婚繁衍人類時,他卡殼了——這該怎么向山外人解釋?務婆卻突然敲了下火塘邊的銅壺:"怕什么?漢人的伏羲女媧不是親兄妹?"
唱到"十二個太陽"那段時,務婆停下來解釋:"古時候天上有十二個太陽,曬得江河干涸"龍安心突然想起最近新聞里說的全球變暖,鬼使神差地問:"后來怎么解決的?"
"英雄昌扎用弓箭射下十一個。"務婆的眼中閃著狡黠的光,"現在的人啊,連一個太陽都受不了,整天喊熱。"
錄制結束時已近午夜。龍安心幫務婆封好火塘,老人突然問:"曉梅那丫頭,還在為直播的事難過?"
龍安心點點頭。
"告訴她,"務婆往茶罐里添了把野菊,"蝴蝶小時候也是毛毛蟲,誰沒丑過?"
回合作社的路上,龍安心反復聽著剛錄的視頻。務婆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偶爾夾雜著火塘柴火的噼啪聲。經過村口時,他看見新建的二維碼牌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是他設計的苗族村規(guī),掃一掃就能看到雙語版的寨子禁忌。
合作社里,吳曉梅已經伏在繡架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一根穿好綠線的針。龍安心輕手輕腳地把視頻導入電腦,簡單剪輯后上傳到幾個民族學論壇,標題就寫《雷公山九十二歲歌師口述創(chuàng)世史詩〈洪水滔天〉實錄》。
關機時,他注意到吳曉梅那件染壞的繡衣還掛在繩上。酸湯漬形成的奇怪圖案在月光下像一只展翅的蝴蝶。龍安心突然想起務婆的話,輕輕取下繡衣,蓋在熟睡的吳曉梅肩上。
三天后的早晨,龍安心被手機提示音吵醒。吳曉梅在門外激動地敲門:"快看!務婆上電視了!"
準確地說,是上了民族大學的官方微博。那段視頻被轉發(fā)了兩千多次,評論區(qū)擠滿了驚嘆:"這才是活史詩!""求完整版!""歌者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是歷史!"最讓龍安心震驚的是某高校民族學系的留言:"已聯(lián)系非遺保護中心,請求系統(tǒng)采集這位歌師的古歌。"
"還有這個!"吳曉梅翻出一條英文評論,"問務婆唱的十二個太陽是不是氣候變遷的隱喻!"
龍安心湊近看,鼻尖差點碰到她的發(fā)梢。吳曉梅頭發(fā)上有股淡淡的五倍子味道。那條評論來自一個叫"cliateandyth"的用戶,頭像是個地球標志。
合作社突然熱鬧起來。年輕人圍著龍安心問東問西,老人們則憂心忡忡:"那些漢人學者會不會把務婆的歌魂偷走?"龍安心用苗漢雙語耐心解釋數字存檔的意義,說到口干舌燥時,吳曉梅端來一碗刺梨汁:"潤潤喉。"
傍晚,縣電視臺的車竟然真的來了。一個穿西裝的女記者帶著攝像師在村里轉悠,非要龍安心再現"爬樹裝基站"的場景。楓香樹下的祭品早就撤了,但樹干上固定設備的銀項圈還在,在夕陽下閃著微光。
"請問作為新時代苗族青年,你怎么看待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科技的融合?"記者把話筒戳到龍安心面前。
龍安心張了張嘴,突然看見吳曉梅站在人群外圍,手里拿著那件染壞的繡衣。酸湯漬在晚霞映照下,呈現出詭異的美麗。
"就像"他指了指那件繡衣,"我們苗繡講究故意留一處不完美。科技也一樣,不能追求太完美,要給魂留地方。"
記者顯然沒聽懂,但還是讓攝像師給了繡衣一個特寫。
當天的晚飯是吳曉梅用新摘的刺梨做的酸湯魚。龍安心狼吞虎咽地吃著,突然發(fā)現吳曉梅的手指上又多了幾處針眼。
"又熬夜繡了?"
吳曉梅搖搖頭,從身后拿出個布包:"給你的。"
里面是一件靛藍色的新襯衫,衣領內側繡著小小的星辰紋——正是那本圖冊上標注的"冬季星圖"。
"我按阿媽的觀星盤繡的。"吳曉梅的聲音里帶著疲憊的滿足,"你穿上它,就像帶著凱寨的星空出門。"
龍安心撫摸著那些細密的針腳,突然明白她為什么急著趕工——明天他要去縣里參加"數字鄉(xiāng)村"座談會,是鄉(xiāng)長特意點名要他這個"爬樹裝基站的典范"去的。
"謝謝。"他輕聲說,喉頭發(fā)緊。
夜深人靜時,龍安心獨自坐在合作社后院。手機屏幕上是民族大學教授剛發(fā)來的消息:"視頻影響超出預期,國家非遺中心有意將務婆古歌列入搶救性記錄工程。另,注意文化主權保護,建議盡快注冊商標。"
他抬頭望向星空——務婆說過,那里有祖先留下的故事。新建的基站指示燈在黑暗中規(guī)律閃爍,像一顆落入凡間的星辰。龍安心忽然覺得,古老與現代之間,或許從來就不是對立的關系,就像那件被酸湯染壞的繡衣,意外成就了新的美麗。
屋內傳來吳曉梅輕輕的哼唱聲,是務婆教的《開天辟地歌》片段。調子還不太準,但已經有了幾分神韻。龍安心想起父親生前常說的一句話:"竹子要經霜才甜。"也許文化傳承就是這樣,總要經歷幾次失敗,才能找到真正的方向。
他打開手機相冊,翻出那張直播截圖——七個觀眾,三條惡評。長按,刪除。然后點開務婆唱歌的視頻,點擊轉發(fā),選擇了"所有人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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